當滿身血跡的安靖回到騎手營地時,周邊的流民頓時恐懼地分開,而早就聽見慘叫的獨眼領隊與白衣學士卻都露出了欣賞的笑容。
“不錯。”
安靖看見那有着如同藏狐般眯眯眼的學士眼中轉動着精明的光芒,上下打量着自己:“你的表現便是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好呀。”
“大人謬讚了。”安靖微微行禮,而獨眼領隊大手一揮,就有兩個騎手帶着安靖去營地中更替衣物,清潔身體。
就在換了一身新衣服的安靖回到騎手營地後不久,收集到的孩童便符合了數目,騎手們呼喝着準備離開。
此刻正是夕陽西垂,烏日歸山,厚密鉛色雪雲背後的光愈發黯淡,整個世界一片朦朧灰藍。
安靖站在流民營邊緣的道路上,回身擡頭看去,他看見了一望無際的白色荒野,無盡巍峨的巨大山脈,以及一座自山腳綿延至山腰,被長河環繞的大城。
北疆風景之壯闊,實乃大辰第一,明山城雄偉巍峨,也不愧是北疆第一大城。
可現在,霜劫人禍。
在安靖眼中,那些被風雪籠罩,若隱若現的大山彷彿活了過來,深邃的山影就像是魔神的軀體,上擎蒼天,足踏大地,而城市中的燈火化作萬千漠然的眼眸,俯瞰着人間芸芸衆生。
低下頭,賣出子女的父母都在道路的兩側等待着。
他們或是麻木,或是熱淚盈眶地注視着自己的孩子,與他們做最後的分別。
服藥進食,已恢復一些體力的安沈氏也在那裡,等待着自己的孩子。
“靖兒。”
枯乾的眼眶中沒有淚水,隔着滿是飛霜的道路,安沈氏與自己的孩子對視。
“活下來。”她沙啞着道出最後的囑咐,而在這時刻,再怎麼堅強的安靖也只是強撐着笑容:“娘,您也一定要活下來。”
“如若我有命離開,我會去南方,臨江,北瑞,斷刃山……母親,活下來,等我。”
“等我回來!”
安靖上了騎手們備好的馬車,最後與母親對視一眼。
婦人凝視着馬車的背影,孤獨的身形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馬車中。
與母親分別,即便是自幼宿慧,心智遠勝同齡者的安靖也感悲傷。
但他深呼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所有情緒都壓下,眸光深幽。
母親是武者,又飽食一頓,哪怕是沒辦法混進明山城,單單越過懷河關卡一路向南總是沒問題的。
斷刃山已經距離很遠,周邊物產豐富,哪怕霜災也波及不到,說不定還能找到幾位親戚,站穩跟腳。
——咦,這馬車裡面還有薰香?這羣人這麼有錢?
也是,這羣人都會給流民開義診治病了,肯定不缺物資……
思慮衍生極長,收回後,安靖發現,自己所在的這個馬車中坐有八人,倒是比想象中要寬敞不少。
掃視一圈,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男有女,安靖還看見了那個凍傷極重,被醫師治好的女孩。
看來應該是按照年齡分的。
孩子們都是初離父母,本應吵鬧,可現在都一個個垂着頭,側着臉,閉口不言。
畢竟他們並非尋常孩童,而是經歷了北疆霜劫,隨着父母一同走過羣山曠野的難民。
那些吵鬧不休的孩子早就死了,甚至被人抓去吃了。
說起來殘酷,但真的發生的時候,又能多形容幾個字?
安靖回憶時,不禁捏緊拳頭。易子而食也就罷了,有些流民甚至會偷獵劫走他人的孩子烹煮而食。
被劫走一路辛苦保護,好不容易纔活下來的孩子,無論多堅強的父母都會崩潰,那淒厲的詛咒和哀泣,在風雪中久久迴盪。
他那時是要照顧母親,如若是他自己獨自一人無牽無掛,必會抽刀將那些禽獸人渣全都殺盡——可惜這些蟲豸跑的太快,自己只來得及殺一個。
收斂回憶,安靖環視四周,這些和自己同樣乘坐馬車的孩子,大概率也見過那些場面。
見過了那些後,哪怕他們原本是開朗的孩子,現在也都一個個沉默寡言。
即便是離開父母,在最初的悲傷後,思維也會迅速轉換至最簡單的思維模式。
——下一餐,我能吃飽嗎?
至少,不會被吃了。
既然如此,不如節約點力氣,應對之後‘大戶人家’的檢查吧。
聞着車內木頭的淡淡香味,安靖聽着馬車外的風聲,又想到自己之前看見的馬車樣式。
這並非是尋常的輪車,而是類似雪橇車那樣的雪軌大棚車,可以攜帶的人和物資都遠比一般的輪車要多,尤其適合雪地行進。
而那些馬也非同凡響,應當也是不畏冰雪的‘西北霜騎’。
這樣的馬車,絕對不是短時間內能造出來的,至少也是提前就已備好,這羣神秘人是否早就預見到了這次霜劫?
所以他們才準備的如此充足,等到大自然篩選掉一批‘天命不足’者後,再來買下自己這種從劫難中脫身倖存的‘災劫之子’?
安靖如此想着,漸漸覺得困了。
他雖然體質基礎極好,根骨奇佳,但終究是餓了許久,久違地飽食一頓,身體在消化時不可遏制地產生了乏意……
(唔?似乎不是正常的睏意?!)安靖此刻終於驚覺,這馬車內薰香味似乎有點不對勁,他再怎麼困,也不至於這樣控制不住自己思維般的疲憊。
安靖再次環視全場,認真一看,神情微怔,難怪其他孩子全都閉口不言,原來早就已經睡着,而他正是撐的時間最長的那個!
但即便是他,此刻也控制不住自己眼皮,忍不住沉沉睡去。
馬車外。
一位騎手回頭看向馬車,頗爲驚異道:“終於睡着了,這小子,安魂香能在兩息內讓尋常人睡的和死了一樣沉,可他卻堅持了一刻鐘!”
“我算是知道,爲何上面的大人這麼看重這次招收新人的行動了,這災劫之子的素質真不一般!”
“可不是嘛。”
另一位騎手插嘴道:“本以爲這羣流民都是些破銅爛鐵呢,看來還真的有好材料!”
“收聲。”而另一旁更老練的騎手呵斥一聲,搖頭微哂道:“那些沒辦法入門的,日後說不得也是咱們同僚,而那些入了門的……呵呵。”
老騎手嘖嘖,意味深長道:“那些武爺們,日後若記得你不經意間的鄙夷與傲視,你有什麼下場……”
不用他多說,這意味深長的沉默就足夠嚇人。
“曉,曉得……”那騎手打了個寒顫,令他驟然從興奮中驚醒,繼續維持之前那沉默不語,沒有任何感情偏向的狀態。
“保持好。”老騎手輕聲道:“繼續趕路,省點力氣吧。”
而後,整個雪夜,都是無言。
接下來的數日,除卻出來紮營進食外,安靖等一衆孩童就這樣在睡夢中不斷前行。
這或許是爲了不讓他們知曉自己被送出多遠,又送至何處——又或者是單純地好管理一點,畢竟長時間趕路,與其照顧孩童,不如直接讓他們一路睡到終點
在這過程中,車隊有去有留,白衣學士就在中途離開。
但總的來說,整個隊伍是在不斷匯聚壯大。
到後期,已經變成了足足有二十多輛車的大車隊。
安靖也有嘗試分析自己在哪裡,但即便是他,也只能確認自己如今正在朝着西南移動,已經初步脫離了北疆霜劫的波及範圍,換上了正常的車輪馬車。
但具體行進到了大辰境內的哪個地區,他也不知。
(老家的森林,是寒溫帶針葉林,而上次看見的,是溫帶山地針葉林)
安靖不太確定,大辰之廣大,以他的認知難以理解,這畢竟是一個有着天命與武道,偉力與長生的世界:(應當沒徹底出北疆,是北疆和西北的交界地嗎?)
(話說回來,寒溫帶針葉林這種詞彙……我前世是幹什麼的?)
懷着這樣的疑惑,在時間感和空間感都混淆的車廂內,安靖自己也只能大概估摸計算。
大概十幾天後,神秘人士的馬車終於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一座位於深山老林中的莊園。
白色的霧氣充斥于山嶺之間,無名江河的支流在山間道路的一側流淌,閃爍着粼粼波光。
隨着山路不斷的延伸,道路開始變得破舊,數日不見有人居住的村莊。
很快,原本依稀能見到人煙的風景逐漸替換成了茂密的植被與高聳的山岩。
它們層層障障,如同迷宮一般形成了一條覆蓋整個山嶺的密林,小片矮小卻翠綠的灌木如同龍蛇的鱗片那樣,疊生於那些陡峭的山崖之上,讓這些西北的巍峨山嶺彷彿就是某個巨大生物的部分軀體。
而山路終究也有盡頭。
在密林最深處之前,能夠順暢通行的道路戛然而止,彷彿像是修建道路的勞工也對這片古老的密林無能爲力,只剩下一條條窄小的山間小道如同血管一般深入林中,作爲最後的妥協。
至此,人類的一切痕跡都幾乎消失殆盡,只餘最爲原始的蠻荒景色留存。
馬車顛簸地在這崎嶇的山路上行進。
在路途中,衆人其實也隱約反應過來,那些買下自己的人,大概率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家丁。
正常的高門大戶不會用這樣隱秘的方法運輸他們,就算有秘密莊園,也不會在這種太過深入山嶺的深山。
在大辰,哪怕是三歲的孩子都知道,逢山莫入。
山中有精怪、妖異、邪魔與古獸,山中亦有數之不盡的奇詭異地,能引動風水大勢,造就諸多神異。
大辰境內,那些已經被清掃過的山嶺還好,最多就是一些不成氣,新生的精怪存在,大辰對這些精怪也沒歧視,只要守法規,尊人道,講人言,便一視同仁。
可邊疆地區……太多怪異,太多妖邪,太多人步入其中,就再也沒有歸來。
在知曉自己等人已經進入深山時,稍微聰明一點的孩子都面色晦暗,因爲他們絕不可能獨自一人活着從此地離開。
會將莊園設施建設在這種深山中的,不管是正道還是邪派,都是隱秘組織,他們再難以正常的身份回到人世了。
但不管孩子們怎麼想,事實就是如此。
他們已經置身其中。
“下來吧。”
顛簸了許久後,馬車停止,騎手的聲音響起:“到‘家’了。”
安靖深深吐出一口氣。
終於到了這一刻,他冷靜了下來,準備迎接自己未來的‘家’。
安靖看了眼同一馬車的,仍然暈暈乎乎的七人,然後轉過身,第一個走下馬車。
一座制式嚴謹的山間莊園映入眼簾。
不過,還未等安靖細細觀察,他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不錯。”
側過頭,安靖發現自己這支車隊的領隊騎手,那個獨眼的武者正注視着自己。
他粗聲笑道:“你是這批新人中素質最好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