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一輛馬車停在後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簾子低垂。
“爲什麼要坐車?”
“因爲我只想讓你看見他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你。”彩蝶忽然笑了笑道:“我zhī道你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面具。”
她戴的是個彌陀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娃娃,襯着她纖柔苗條的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
葉凡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蒼白的手裡,還是緊握着那柄漆黑的劍。
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fǎng佛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彩蝶的一雙眸子卻在面具後盯着他,忽然問道:“你想不想zhī道我第一個要帶你去看的人是誰?”
葉凡沒有反應。
彩蝶道:“是筆聖,‘一筆動風雷’的筆聖。”
葉凡的眼裡亮了起來,疑道:“筆聖?”
十年前在天外天,與筆聖的那一戰歷歷在目,葉凡zhī道此人的身手,想必現在應該更加強大了吧。
彩蝶驚疑的看着他,道:“你認識他?”
葉凡點點頭,但沒有把十年前的那一戰說出來。
馬車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樓的對面。會賓樓的樓高十丈。“我zhī道筆聖每天中午都在這裡吃飯,每天都要吃到這時候才走。”彩蝶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菜和兩碗飯,一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
葉凡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開始收縮。
他zhī道筆聖遠比十年前所見的筆聖要可怕得多。
彩蝶將車窗上的窗簾撥開一點,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
日正當中。
筆聖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zì己的影子正好被他zì己踩在腳下。
他腳上穿的價值十八兩銀子一雙的軟底靴。還是嶄新的。
每當他穿着嶄新的靴子踐踏zì己的影子時,他心裡就會感到有種奇特的衝dòng,想脫掉靴子,把全身都脫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當然不能這樣做,因爲他現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現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準確。
無論到了什麼dì方,無論要在那dì方耽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樣的時候起居飲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樣的菜飯。
有時他雖然吃得要發瘋,卻還是不肯改變!
因爲他希望別人都認爲他是個準確而有效率的人,他zhī道大家對這種人總懷有幾分敬畏之心,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經過十七年的苦練,五年的奮鬥,大小四十二次血戰後,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一點。
他相信,他手中的判官筆一定會橫掃天下。
他一定要讓zì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個終年赤着腳沒鞋穿的野孩子。
對面一輛黑漆馬車裡,好像有兩雙眼睛在盯着他。
近年來他已習慣被人盯着打量了,每個名人都得習慣這一點。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個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羣男人中間。
這是不是因爲對面車輛裡的那兩雙眼睛。已穿透他鍍金的外殼,又看見了那個赤着腳的野孩子?
——一筆劈裂車廂,挖出那兩雙眼睛來。
他有這種衝dòng。卻沒有去做,因爲他到這裡來。並不是來找這種麻煩的。
近年來他已學會忍耐。
他連看都沒有向那邊看一眼,就沿着陽光照耀的長街。走向他住的客棧。每一步跨出去,都準確得像老裁縫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樣,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他希望別人都能míng白,他的筆也同樣準確。
彩蝶輕輕放下了撥開的窗簾,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葉凡沒有回答,卻嘆息道:“想不到他也會被水天月收買。”
車馬又在“一品香”對面停了下來。
一品香是個很大的茶館,茶館裡通常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越大的茶館裡人越多。
彩蝶又撥窗簾,讓葉凡看了很久,才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葉凡道:“人。”
彩蝶道:“幾個人?”
葉凡道:“七個。”
現在正是茶館生意上市的時候,裡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兩百個,他爲什麼只看見了七個?
彩蝶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眼睛裡反而露出讚美之色,又問道:“你看見的是哪七個?”
葉凡看見的七個人是——兩個下棋的,一個剝花生的,一個和尚,一個麻子,一個賣唱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這七個有的坐在角落裡,有的坐在人叢,樣子並不特別。
爲什麼他別的人都看不見,偏偏只看見了這七個?
彩蝶非但不奇怪,反而顯得更佩服,輕輕嘆息着道:“想不到你的眼真快。”
葉凡道:“其實我只要看見一個人就已足夠。”
他正在看着一個人。
剛纔還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現在已醒了,先伸了懶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的把一口茶噴到地上去,打溼了旁邊一個人的褲腳,他就趕緊彎下腰,賠着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褲腳。
一個人若長得太胖,做的事總難免會顯得有點愚蠢可笑。
可是葉凡在看着他的時候,眼色卻跟剛纔看着筆聖時完全一樣。
難道他認爲這胖子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彩蝶道:“你認得這個人?”
葉凡點點頭,“他就是筆魔。”
“看來你認識的人還不少。”彩蝶道:“你已發現他有什麼特別的dì方?”
葉凡沉默着,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這個人有殺氣!”
彩蝶道:“殺氣?”
葉凡握緊了手裡的劍,道:“只有殺人無數的高手。身上纔會帶看殺氣!”
彩蝶道;“可是他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臃腫愚蠢的胖子。”
葉凡冷冷道:“那隻不過是他的掩護而已,就正如劍劍的外鞘一樣。”
彩蝶又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眼比你的劍還利。”
她顯然認得這個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細。
彩蝶嘆息一聲,緩緩道:“他還有個名字確切的說是外號。”
“什麼外號?”
“拇指!”
葉凡驚異道:“拇指?”
彩蝶道:“你知不zhī道江湖中近年來出現了一個很可怕的秘密組織?”
葉凡道:“這組織叫什麼名字?”
彩蝶道:“黑手!”
葉凡並沒有聽見過這名字,卻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壓力。
彩蝶道:“到目前爲止,江湖中瞭解這組織情況的人還不多,因爲他們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見不得天日。”
葉凡道:“他們做的是些什麼事?”
彩蝶道:“綁票、勒索、暗殺!”
一隻手有五根手指,這組織也有五個首腦。
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馬車又繼續前行,窗簾已垂下。
彩蝶忽然問道:“一隻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葉凡道:“拇指。”
彩蝶道:“最靈活的是哪根手指?”
葉凡道:“食指。”
彩蝶道:“黑手的組織中,負責暗殺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dì方,就是他有一支比筆聖更雄偉的判官筆,這隻筆可以動天地、泣鬼神,他是筆聖的師傅自然要可怕得多。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據說他不但在魔界當過四大護法。還斬殺過蛇妖。
他們手下各有一組人,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們暗殺的行動,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彩蝶道:“但是這組織中最可怕的人。卻不是他們兩個。”
葉凡問道:“是誰?”
彩蝶道:“是無名指。”
一隻手上,最笨拙的就是無名指。
葉凡道:“無名指爲什麼可怕?”
彩蝶道:“就因爲他無名。”
葉凡承認。
聲名顯赫的武林豪傑,固然必有所長。可是一些無名的人卻往往更可怕。因爲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劍已刺入你心臟時,才zhī道他的可怕。
彩蝶道:“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zhī道誰是無名指。更沒有人見過他。”
葉凡道:“連你也不zhī道?”
彩蝶苦笑道:“說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劍已刺人我心口時才zhī道!”
葉凡沉默着,又過很久。才問道:“現在你還要帶我去看什麼人?”
彩蝶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道:“這小城本來並不是個很熱鬧的dì方,可是最近這幾天,卻突rán來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現在她對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爲她已調查過他們的來歷和底細。葉凡並不驚奇。
他早已發現她絕不像十年前的她那麼樣單純柔弱。現在,在她那雙纖纖玉手裡,顯然也掌握着一股巨大的力量,遠比任何人想像的都大得多。
彩蝶道:“我幾乎已將他們每個人的底細都調查得很清楚,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葉凡道:“誰?”
彩蝶還沒有開口,忽然間,拉車的健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廂傾斜,幾乎翻倒。
她的身子卻已在車廂外。只見一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在馬蹄下。
已人立而起的健馬,前蹄若是踏下來,他就算不死,骨頭也要被踩斷。
趕車的已拉不住這匹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縮成一團,更連動都不能動了。
眼看着馬蹄已將踏下,彩蝶非但連一點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
她再看着葉凡。葉凡也已到了車廂外,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更沒有出手的意思。
人羣一陣驚呼,馬蹄終於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馬蹄下,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卻偏偏沒有被馬蹄踩到。等到這匹馬安靜下來時,這個人也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停的喘着氣。
他的臉雖然已因驚懼而變色,看來卻還是很平凡。他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人,連一點特殊的dì方都沒有。
可是葉凡看着他的時候,眼神卻變得更冷酷。
他見過這個人。剛纔被拇指一口茶打溼了褲腳的,就是這個人。
彩蝶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你今天的運氣真不好,剛纔被人打溼了褲子,現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
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運氣不好,比我運氣更壞的人還不zhī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黴,明天還不zhī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黴!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