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進沉吟了一下,輕聲道,“父親,張瑄是浪蕩子還是才子,於今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張煥犯案危在旦夕,張瑄又如此公開挑釁李相,以李林甫的爲人來看,張家的下場可想而知。在這種時候,兒子以爲,我們崔家必須要抓緊時間與張家解除婚約,免得受張瑄的牽連。”
崔琚沉重地點了點頭,“我也是此意。我一直沒有提出跟張家解除婚約,主要是看在張相昔年的情分上……既然這張瑄自己不爭氣,闖下了滔天大禍,我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穎兒跟着往火坑裡跳。”
“事不宜遲,我立即起身去張家,跟柳夫人談這件事情。他們自作孽,也怨不得咱們……”
崔琚的話剛說完,崔煥猶豫了一下還是阻攔道,“父親,煥兒覺得張瑄才學過人,將來必有前途,他跟穎兒的婚事,是不是再等等……虢國夫人可是答應張瑄,要進宮去爲張家向皇上求情的……”
崔琚不高興地瞪了崔煥一眼,冷冷道,“這小子有沒有才學另當別論,他得罪了李林甫,焉能有好果子吃?不要說他一個無知孺子,就是當年的張相,得罪了李林甫不也落了一個貶官罷相的下場?”
“至於虢國夫人,她還能當真進宮去爲張家求情?就算是她在皇上那裡討了人情來,可李林甫又怎能善罷甘休!虢國夫人不過是一介女流,裙帶關係而貴,張瑄想要借她當靠山跟李林甫鬥,簡直是頑童之見,可笑之極。”
崔煥嘴脣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跟父親頂撞,低下了頭去。
正在這時,卻聽廳外傳來崔穎輕靈柔和而堅定的聲音,“父親,女兒反對退婚,堅決不同意,請父親大人收回成命。”
說着話,俏臉紅潤的崔穎一步步走了進來。
看這樣子,崔穎應該是在廳外聆聽了許久。
崔琚皺了皺眉,還沒有說什麼,夫人鄭氏趕緊起身過去拉起崔穎的手柔聲道,“穎兒,你不是一向厭惡張家這個小子嘛,一直說要退婚……如今你父親遂了你的意,你還有什麼不樂意的?女兒家家的,婚姻大事有父母做主,你先回房去吧。”
崔穎倔強地搖了搖頭,輕輕道,“孃親,如果是以往,這婚退了也就退了,女兒絕不說什麼。但是現在,張家正逢有難,我們崔家不能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去火上澆油……”
“女兒不同意退婚。”
“此事由不得你做主。”崔琚怒道,“回房去!”
“不,絕不!父親,我們不能做那種落井下石的小人行徑!”崔穎緊緊地抿着嘴脣,毅然望着崔琚。
唐朝婦女開放地位甚高,不比後世的宋明朝代那般禮教森嚴,所以在自己的婚事上,崔穎才能公開站出來跟自己的父親“叫板”。
“哼。”崔琚也懶得再跟崔穎說什麼,惱火地拂袖而去。
“父親若是定要退婚,穎兒從此羞於見人,只好剪掉這三千煩惱絲遁入佛門……”崔穎望着崔琚的瘦削背影,一字一頓地說着,然後揚手抽落自己頭上維持髮髻的玉簪,任憑一頭青絲飄然垂下,然後一手將發一挽,另一隻手一頓,一柄剪刀從袖口裡滑落在手,寒光閃閃。
“穎兒!萬萬不可!”鄭氏夫人驚駭呼道。
“穎妹!”崔煥臉色一變,上前便要從崔穎手裡奪過剪刀。
崔進則眉頭深皺,扭過頭去。
崔琚雖然沒有回頭,但身形卻僵持在了當場,肩頭微微有了些許輕顫。
他咬了咬牙,猛然回頭望着崔穎站在原地憤怒地跺腳道,“孽障!你知不知道,張家即將大禍臨頭,如果不解除婚約,我們崔家也要受到牽連……”
崔穎俏臉蒼白,抿着嘴低低道,“女兒當日曾苦苦哀求父親早日退婚,但父親卻以兩家世交情誼爲由再三不肯;如今張家剛剛出事,父親就要如此急不可耐地趕去退婚……如此行徑,豈不讓人齒冷、遭人恥笑?”
“爲了所謂兩家世交情誼,爲了崔家的面子,可以犧牲女兒終身;而災禍一來,情誼便一文不值……又不知父親大人將女兒的幸福置於何地?”
崔穎的話語雖然輕柔但很堅定,甚至還包含着幾分自嘲。
崔琚面色陡然一變,旋即漲紅起來,他氣得哆嗦着手指着崔穎,“放肆!敢爾!”
崔穎苦澀一笑,心頭便有些心灰意冷,雖然任憑兄長崔煥奪去了自己手中的剪刀,但眸子裡的神色卻顯得異常堅定。
皇城,興慶宮。
虢國夫人非常婉轉地就張家的事情,向皇帝李隆基討着人情。
虢國夫人說的這些,其實早就傳進了李隆基的耳朵。別看李隆基這幾年沉湎於酒色歌舞之中,進取之心喪失大半,但這不代表他是一個昏庸之人。
他非但不昏庸,反而是一個非常強勢的皇帝和男人。
越到晚年,他的掌控權力的慾望就越強。這也正是太子李亨不斷被李林甫等人構陷的關鍵因素,同時也是李亨如履薄冰不敢有絲毫怠慢的根本所在。
雖然一次次的被構陷,最終都因爲李隆基出面庇護而讓李亨化險爲夷,但某種意義上說,如果不是有李隆基的縱容和暗示,李林甫一黨又豈敢如此肆無忌憚?
或許,李隆基正是通過這種方式來警告和敲打自己的兒子,這大唐天下的權力,始終都屬於我李三郎一人,哪怕是太子都不能染指半分。
作爲大唐凌駕於衆生之上的皇帝,李隆基對於大唐中央朝廷和長安城的掌控力可想而知。可以說,在這長安城裡有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傳進李隆基的耳朵。
遑論是今日曲江池詩酒宴上,張九齡的幼子張瑄突然從紈絝子搖身一變爲絕世才子,且又當衆向李林甫一黨發起“攻擊”,極盡嘲諷之能事。幾乎是在今日宴會剛結束不久,宮裡的李隆基就得到了消息。
不過,他只是稍有意外,旋即一笑置之,並沒有太當回事。
但虢國夫人此番進宮,當面提及此事,李隆基心知肚明,此婦這是爲張家說情來了。
張煥被栽贓,李隆基一清二楚。只是在他眼裡,張煥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卒子,爲了平息事端,犧牲也就犧牲了。沒有人敢替張煥求情,求了也是白求,但虢國夫人求情卻不同了。
“聖上,奴家覺得張九齡也算是有功於大唐社稷,昔日也是聖上駕下的幹臣,如今……”虢國夫人悄悄瞥了李隆基一眼,試探着小聲道。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李隆基看似有些渾濁的眼簾陡然睜開,雙目之中精光四射,投射向虢國夫人豐腴的身上。
虢國夫人心頭一跳,不敢直視李隆基的眼神,慢慢垂下了頭去,不再往下說了。
毋庸置疑,張瑄的鳳儀才華讓虢國夫人很是歡喜,讓她一見投緣。這是她肯進宮來爲張煥說情的關鍵。
但這種說情也就是點到爲止,如果李隆基不肯施恩,她亦無可奈何,也不好太過強求。
就在虢國夫人心頭忐忑準備就此打住的時候,李隆基卻面帶溫和的笑容淡淡道,“朕明白了。三姨此次進宮來,是要爲張家求求情了……如此看來,張九齡的這個幼子倒是有幾分真才學了。”
“是的,聖上,此子才學過人,將來定是大唐肱骨之臣。”虢國夫人察覺到李隆基聲音裡微微含着某種莫名的味道,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起張瑄那張優雅英挺的年輕臉龐,她暗暗咬了咬牙,應聲回道。
李隆基深深凝望着虢國夫人,突然朗聲大笑起來,“三姨來京有幾年了吧?這還是三姨頭一次在朕面前爲外人當說客喲……這倒讓朕對張家的這個小子產生了幾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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