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摩支冷眼瞅了瞅這個手下,搖頭道:“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不管二王子那邊如何,攻陷定襄都是一件大功,可是功勞豈能這般從天而降?臨近出征之時,可汗曾對我耳提面命,此行最大的目的,乃是給予唐人壓迫,迫使唐人在無暇北顧之時答允和親之提議,萬萬不可與大唐開戰。”
頓了一頓,看着一衆麾下將領,沉聲道:“大唐富庶強盛,那位皇帝穩坐長安,國內盛兵百萬,一旦將其激怒,豈是薛延陀可以抗衡?不要忘記,就在十幾年前,就在這裡,曾經雄霸草原大漠的東突厥汗國被大唐一舉擊潰,一代雄主頡利可汗亦身爲階下之囚,最終病死長安!諸位,難道現在的薛延陀,比之十幾年前的東突厥還要強大麼?”
衆將默然。
這哪裡有可比性?
當年的東突厥橫跨東西縱橫南北,疆域遼闊百族馴服,控弦之士數十萬,頡利可汗率軍南下直抵渭水的時候,率領的兵力便足足達到二十萬,皆是精銳之中的精銳。
與此同時,守衛陰山牙帳的兵力遠超於此。
不可一世。
然而現在的薛延陀縱然吹噓着強盛,總兵力卻也僅有二十餘萬,只是人家頡利可汗一次出征所率領的軍隊數量……
即便是那樣雄踞大漠的東突厥,卻也被大唐擊潰,連可汗都成爲囚徒,被禁錮在大唐的都城,臨死亦不得返回草原。
可以想象,一旦薛延陀當真激怒了大唐,迫使大唐不管不顧的對薛延陀開戰,看似強盛的薛延陀將會面臨怎樣的絕境……
鬱督軍山看似很遠,可先有霍去病封狼居胥,後有竇憲勒石燕然,漢人王朝強盛之時,從來都能夠千里突襲。
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眼下之大唐,怕是比當年的大漢更加強盛!
薛延陀也好,突厥人也罷,平素搞一些小動作在漢地擄掠一番,尚且不當大事,可若是全面跟大唐開戰,唯有死路一條。
現在大度設鬼迷心竅,居然想着追擊突厥人然後在雁門關下將其屠殺,這勢必會激起大唐的憤怒,驕兵悍將的唐軍豈會坐視?
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他大度設違背可汗的命令,那麼就讓他自己回去接受可汗的懲罰,咄摩支若是這個攻陷定襄城,必然會被說成與大度設沆瀣一氣,豈不是等於替大度設分擔了罪責?
“勿要多說,聽從命令,拔營吧!”
咄摩支解釋一番,冷着臉下令。
“諾!”
衆將不敢再問,趕緊走出大帳,各自收攏兵卒,準備拔營。
咄摩支憂心忡忡。
他與拔灼的關係一向不好,與大度設則親近得多,但是眼下的情況他卻是有心無力,誰知道大度設發了什麼瘋,居然對突厥人緊追不捨,誓要將其屠殺殆盡,一舉滅族?
他能做的,就是立即返回白道川,緊緊扼守住山口。
若大度設命大,或許能夠活着逃回來,自己做好接應,若大度設命喪雁門關下,那麼他也得防備唐軍趁勝追擊,直接越過白道川進入陰山之北,直插薛延陀的腹地……
*****
定襄城內,薛仁貴趴在箭垛後面看着薛延陀人拔營之後陣型整齊的緩緩北撤,心頭有些遺憾。
率領一萬騎兵多開薛延陀斥候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已然空無一人的定襄城,準備趁着薛延陀人意圖貪功進攻定襄城的時候猝然反擊,打一個措手不及,卻不曾想這薛延陀留守大營的將領居然如此冷靜,非但不進攻空虛的定襄城,反而拔營北撤。
“將軍,怎麼辦?要不乾脆銜尾追殺上去,反正他們攜帶着輜重糧秣也跑不快!”
高侃在一旁舔了舔嘴脣,提出建議。
現在已經不是誰先開戰的問題了,大度設率領大部隊追殺突厥人,現在深入大唐邊境幾十裡,翻越惡陽嶺直逼雁門關,早就觸犯了大唐的底線,若是不能予以迎頭痛擊,大唐還有何顏面在那些依附的胡人面前挺起腰桿?
若是能夠襲殺這一部薛延陀人,也算是大功一件……
“反正也跑不快?”薛仁貴喃喃複述一遍,眼睛一亮,擡頭看了看天色,下令道:“雖然不懼與薛延陀野戰,但必定有所傷亡,何不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傳令下去,全軍棄城自東門而出,繞道趕在薛延陀人之前抵達白道川山口,不得延誤!”
高侃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大拇指一挑:“將軍好計策!”
忽而想起一事,問道:“據聞朝廷派遣的單于都護府長史就快要抵達馬邑,或許不久之後就要來到定襄,屆時會否藉機生事?”
定襄城即爲單于都護府所在之地,而單于大都督,便是阿史那思摩。
薛延陀雖然寇邊,卻始終未曾動武,朝廷之內顧忌與薛延陀開戰會影響東征大計,故而一直對邊軍嚴加約束,不準與薛延陀起衝突。即便是房俊前來馬邑之前,亦曾被李二陛下耳提面命,不得挑起爭端。
萬一那位單于都護府的長史來到定襄發現只是空城一座,整個漠南幾乎亂成一鍋粥,各方勢力相互傾軋完全背離了朝堂之上制定的策略,一怒之下添油加醋的上報皇帝,怕是自房俊以下,所有人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薛仁貴不屑的冷笑一聲:“單于都護府的長史?哼哼,別管他會亂說什麼,首先,他得有機會來到這定襄城才行……”
高侃不知單于都護府的長史是何人,他薛仁貴豈能不知?
雖然那蕭嗣業乃是蕭氏子弟,與房俊有着姻親關係,但薛仁貴知道那廝可是在蕭家沒少給房俊添堵,依着房俊的脾性,看在親戚份兒上不將那廝弄死就算是稀奇了,還想着來到定襄城作威作福、發號施令?
想滴美……
“別管那麼多,以令而行吧!”
“諾!”
高侃再不多問,既然盡到了提醒之職責,究竟如何抉擇便是上官的事情,不用他去考慮。
當即便匆匆轉身下了城牆,召集兵卒,準備出發。
薛延陀人攜帶着大量輜重,行軍自然不可能快得起來,趕在他們之前抵達白道川山口做好埋伏,堵住薛延陀人返回漠北的道路,佔據有利地形等着薛延陀人來攻,豈不是比曠野之上野戰的效果更好?
反正白道川是一定要牢牢掌控在唐軍手中的!
當即薛仁貴也下了城牆,跨上戰馬,率領一萬騎兵自東門出城,繞了一個大彎,卻依舊趕在行軍緩慢的薛延陀之前抵達白道川山口。
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夜……
黎明之前,紛紛揚揚的大雪終於停下,天上烏雲也已散盡,晨曦微露,站在山口眺望着白道川,白茫茫一片。
“白道”,在敕勒川之北,距離廢棄的北魏都城盛樂不遠,巍峨險峻的大青山矗立於此,與整個銀山山脈橫亙一體,隔絕南北。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天險之中,有一道山川名曰“白道川”。
世代居住在此的居民依靠自己的雙手硬生生開闢出一條通道,開山之土呈白灰色,以之鋪路,每當春夏,道路兩旁是鬱鬱蔥蔥之青山,唯道路獨白,故而得名。白道蜿蜒曲折,綿延數十里,盤繞於大青山上,象一條長長的蜈蚣一直從山腰爬行到高高的山頂。
山嶺之上有城垣遺蹟,乃趙武靈王所修之長城。
北齊、北周時期,突厥興起於漠北草原,並向南遊牧,將敕勒諸部逐出漠南,在白道以南的敕勒川也就隨之通稱爲白道川。
白道地處藏龍臥虎的大青山上,大青山巍峨挺拔,地勢險要,橫貫陰山,乃是南北交通之要衝咽喉,因而,白道歷來是軍事關隘,是兵家必爭之地。
貞觀三至四年,李靖、徐世績等分率十餘萬雄兵會師白道川,在白道口大破東突厥頡利可汗,一舉覆亡東突厥。
薛仁貴站在山下,望着白雪皚皚的白道口,揮了揮手。
身後將旗搖動,一隊隊兵卒策馬趁着昏暗的天色,馬匹帶着嚼子,悄無聲息的順着山路向着並不寬敞的山口掩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