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嗣業說的是契苾語言,這種語言已經隨着契苾部落漸漸衰弱而鮮爲人知,就連契苾部落自己的子孫,都說起了突厥語和漢語。當然,對於自幼生長在草原,成年以後擔任多年單于都護府的蕭嗣業來說,草原上各個部族的話語懂得很多。
營地前的兵卒聽到久違的部族語言,頓時一愣,上下打量蕭嗣業一番,見他氣度不凡,不敢怠慢,說了一聲稍等,便急忙反身進入營地。
須臾,迴轉過來,將蕭嗣業請去正中的氈帳。
一個身材高大的壯漢端坐在賬內,冷冷的看了一眼蕭嗣業,不屑的眼神毫無遮掩,出言譏諷道:“我當時誰,這不是蘭陵蕭氏的子孫,大唐的單于都護府長史蕭嗣業蕭公子麼?呵呵,未曾遠迎,失禮失禮,恕罪恕罪。”
此人捲髮深目,眉修而濃,方正的臉膛上虯髯橫生,很是英俊威武。身着織錦長袍,翻領、窄袖,衣身寬大,領、袖等處鑲以寬闊的織金花邊,富貴堂皇,充滿了異族風味。
雍容高貴,哪裡有一絲半點身陷囹圄的狼狽?
蕭嗣業上前見禮,苦笑道:“人生險惡,荊棘遍地,稍有不慎便是鮮血淋漓,能夠活着見到契苾將軍,已然是上蒼的恩賜。無論如何,你我曾經也是知交好友,如今我走投無路不得不行此下策,自知名聲盡毀萬世唾罵,難道契苾將軍也如他人一般落井下石,不肯安慰我幾句?”
虯髯青年略微一愣,沉吟半晌,長長的嘆了口氣,擺擺手:“也罷,昔日多曾領受蕭公子的恩惠,未曾償報,便請入座吧。”
……
身爲單于都護府的長史,蕭嗣業的職責便是代表大唐與突厥人溝通,監管突厥人。而契苾部作爲曾經東突厥的鐵桿小弟,自然也在監管之內。只是隨着東突厥頡利可汗的死去,當年諾大的汗國煙消雲散,草原上原本被突厥人壓制剝削的各個部落先後崛起,契苾部的日子愈發艱難。
蕭嗣業便曾以單于都護府的身份,多次幫助契苾部,契苾部甚爲感激,雙方交情甚好。
終於有一日,薛延陀代替突厥成爲草原的霸主,而契苾部也一分爲二,一部分隨着契苾可勒投靠了夷男可汗,被夷男可汗倚爲心腹,另一部分則隨着契苾何力投降大唐,得到李二陛下的信重,並且娶了宗室之女臨洮縣主,成爲皇親國戚,地位扶搖直上。
而眼前這位富貴堂皇的壯漢,便是契苾何力……
見到蕭嗣業入座,契苾何力命人送來茶水糕點,笑道:“自從飲了這茶葉,族人常年食肉所導致的腹脹便秘,便得到了極大的緩解,許多人因此而活了下來。只是茶葉太貴,平民和奴隸是買不起的,也只有我這樣的貴族才能每天隨意享用。我喝它可不僅僅是因爲可以去除腹內油膩,而是味道太好了,那種入喉之後的回甘,嘖嘖,簡直猶如瓊漿玉露一般令人着迷。”
蕭嗣業抿了一口茶水,心情愈發鬱悶。
這炒茶之法乃是房俊鼓搗出來的,也因此攫取了龐大的財富,現在大唐出產的茶葉,有一半都是房俊的,而在最高端的那個領域,幾乎全部是房俊名下的茶莊所產。
自己現在喝着茶水,大抵就是在給房俊送錢……
這等心情之下,即便當真是“瓊漿玉露”,蕭嗣業也如飲鴆酒,味如嚼蠟。
頓了頓,蕭嗣業瞅瞅左近無人,這才低聲對契苾何力說道:“契苾將軍,可還念着幾分昔日的交情?”
契苾何力嘿了一聲,道:“我契苾何力沒什麼本事,唯有‘忠肝義膽’四個字,至死不渝!大唐皇帝待我恩重如山,甚至將宗室女下嫁於我這個莽漢,所以我忠心耿耿,已國士報之,寧死亦不背叛。昔年蕭公子於我契苾部亦有恩惠,那些年白災氾濫,若非蕭公子救濟,族人不知多少要被凍餓而死,這份恩惠,我一直記得,否則你以爲今日還能進得了我的營帳嗎?”
蕭嗣業抱拳道:“既然如此,在下有一事相求……”
“慢着!”
契苾何力一擡手,打斷蕭嗣業的話,言語鋒利,毫不留情:“眼下我乃是階下之囚,且寧死不降,搞不好明早夷男就拿我開刀,震懾諸部酋長,殺雞儆猴。而你,卻是以大唐官員、世家子弟的身份前來卑躬屈膝的投降,甘爲走狗,無論現實用處還是象徵意義,都必然受到夷男的重用。你我之區別,有若雲泥,應當是我仰仗着你蕭公子,求你在夷男面前爲我美言幾句保住性命,卻哪裡能夠幫得了你?蕭公子,別說笑了。”
蕭嗣業一臉尷尬,面紅耳赤。
心裡氣得恨不得一刀宰了這個言語刻薄的混賬……
不過有求於人,只得忍氣吞聲:“通敵叛國,背棄祖宗,又豈是我心甘情願?只是那房俊逼人太甚,構陷於我,誓要將我置於死地。我蕭嗣業不怕死,但絕不肯這般稀裡糊塗的成爲房俊刀下亡魂,置死亦要揹負叛國之罪名,令祖宗蒙羞,令子孫爲恥!”
契苾何力無語。
你特孃的不願被房俊誣陷,不願揹負叛國之名,可現在乾脆投降了薛延陀,且即將引領薛延陀大軍反攻趙信城,這豈不是叛國叛得更徹底?
嘆了口氣,他問道:“陛下聖命,燭照萬里,你又是蕭氏族人,非是尋常百姓,只需在陛下面前鳴冤,陛下自會明察秋毫,還你清白。可是眼下你投降薛延陀,已然自絕後路,還說這些有什麼用?”
蕭嗣業咬牙怒道:“那房俊囂張跋扈,焉能給我面見陛下的機會?若非此刻到了這裡,自怕早已身首異處,棄屍荒野,死無對證了!”
契苾何力默然。
他不識房俊,但對於此人卻早有耳聞,亦曾聽聞此人的行事風格,的確是囂張跋扈,雷厲風行。
無論蕭嗣業的罪名是否房俊構陷,恐怕都很難活着返回長安。
深深吸了口氣,蕭嗣業道:“如今深入薛延陀,早已存了必死之心,惟願以身做餌,將薛延陀引入唐軍之圈套,傾覆其國,覆滅全軍,爲大唐清除掉薛延陀這個北疆最大的禍患,此乃我單于都護府長史之職責,只要達成,雖死無憾!”
契苾何力悚然動容。
這這這……這是要做“死間”?!
以自己做餌,明知房俊已經在趙信城佈下天羅地網,亦毫不猶豫的一頭扎進去!
大氣魄啊!
連忙說道:“何至於此?再者,你不是說這是房俊的陰謀嗎?爲何還要一腳踩進去?”
蕭嗣業苦笑搖頭:“這自然是房俊的奸計,所謂的右屯衛彈藥告罄,根本就是扯淡,我之所以能夠順利逃出趙信城,也必然是房俊的計策之一環,任由我來了薛延陀,一則坐實了我叛國之罪名,再則亦可以借我之口,將右屯衛彈藥告罄的內情告知夷男,屆時夷男爲了收復趙信城這個鬱督軍山的最後屏障,將唐軍驅逐出漠北,定然大軍齊出,一頭扎進房俊的包圍之中……我恨不得現在就將房俊千刀萬剮,但若是就此揭破房俊的計謀,致使薛延陀有所準備,不肯進入陷阱,甚至於提前防備擊敗了右屯衛,我起步當真成了叛國賊?我願意見到房俊去死,卻絕不肯讓右屯衛那些大唐軍卒爲其陪葬!”
契苾何力驚歎道:“公子當真忠君愛國,古之賢者亦不如矣!”
旋即命人撤去茶水糕點,奉上美酒牛肉,連連爲蕭嗣業執壺斟酒,言辭之間身爲尊重。
蕭嗣業飲了一杯酒,悵然道:“可惜啊,若非房俊那惡賊,我這一腔忠貞,又豈用這等‘死間’之方式才得以展示?不過能夠讓薛延陀數十萬大軍爲我陪葬,死則死矣,亦算是得其所哉!”
契苾何力又表示了一番讚賞崇拜,繼而,方纔問道:“公子難道就不怕我已經背叛大唐,投降了薛延陀?若是那般,今日你這一番言語,不僅導致房俊的計謀徹底敗露,而你自己,亦將死無葬身之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