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依舊在麟遊遊山玩水,到了昨晚,照樣住宿在客棧之內。
過了三更,躺在牀上的李二陛下並未熟睡,陡然之間,又是啪、啪、啪一連數支箭射進窗裡。
李二陛下毫不聲張,悄然起身,提着寶劍躡手躡腳來到後院,攀着牆頭向着外院查看。
結果在月光朦朧中,李二陛下便看到自己的禁衛刁文懿和另一個禁衛崔卿各自提着一張彎弓躲在古樹後,鬼鬼祟祟探頭探腦……
性質很惡劣,但是案情很簡單。
甚至都未等“百騎司”動用大刑,這兩個傢伙便跪在李二陛下痛哭流涕的交待一切。
因爲李二陛下經常微服私訪,導致禁衛們壓力太大,於是這兩個傢伙就想出了一個“無中生有”的法子,假扮刺客予以行刺,試圖驚嚇李二陛下,使其趕緊躲進宮裡,不要動不動的四處微服走訪……
房俊極其無語,當真是應了那句古話:不作死就不會死……
身爲禁衛,你就老老實實護衛皇帝,這本就是你的職責,卻想着以這等恐嚇之手段來逼迫皇帝減少出宮甚至不要出宮,誰給你的膽子?
聽聞了事情的緣由,匆匆趕來嚇得魂兒都飛了一半的大臣們長長的吁了口氣,然後便是展開對那兩個禁衛的聯合聲討。
這等手段實在是太過分了。
長孫無忌一臉義憤填膺,大聲道:“陛下,此等奸徒務必處以極刑,方能懲前毖後,即便是其家人亦要株連三族!否則萬一此後有人效法,欲行大逆之事,卻又以此爲藉口,則宮闕不寧矣!”
不少大臣都齊聲附和,諫言陛下予以嚴懲。
這兩個禁衛的行爲的確該死,梟首示衆亦不足惜,可是僅僅爲此便株連三族,卻有些過了……
房俊趕緊站出來,施禮道:“陛下息怒!刁文懿此舉罪無可恕,着實該殺,不殺不足以正超綱,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然則兩人畢竟動機非是欲行大逆不道之舉,僅只是以此等錯誤之方式向陛下進諫而已,將兩人處以極刑,以儆效尤,已然足夠,若是株連其親族,則未免有些懲戒過量,有嚴苛酷厲之嫌,還望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尚未說話,長孫無忌已然大怒。
他轉過身,怒視房俊,戟指道:“陛下乃九五至尊、萬乘之君,福禍安危盡皆牽扯着帝國興亡、百姓福祉,這等混賬之人行此卑劣之手段,將陛下置於險地,若是一旦失手,則天塌地陷、日月無光矣!再是嚴厲之懲罰亦不爲過,不如此,如何警戒世人?房俊你口口聲聲爲暴徒偏袒,到底是何居心?”
娘咧!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你說我嚴苛酷厲?
沒大沒小!
房俊怡然不懼,毫不退縮:“趙國公只爲泄憤,可眼中還有律法否?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任何犯罪都要以其所造成之後果以及初始之動機來量罪,刁文懿罪無可恕,然其初始之動機乃是勸諫陛下勿要時常出宮微服私訪,白龍魚服本就是身涉險地,身爲臣子予以勸諫,有何不對?只因其勸諫之手段有誤傷陛下之虞,故而該死,卻又怎能遷怒於其家眷,誅其三族?”
“白龍魚服”是《說苑·正諫》之中記載的一個典故。
據說當年吳王夫差意欲出宮,與百姓一起飲酒作樂,伍子胥諫曰:“不可!昔白龍下清冷之淵,化身爲魚,一個叫豫且的漁人射中其目。白龍上訴天帝,天帝曰:‘當是之時,若安置而形?’白龍對曰:‘吾下清冷之淵化爲魚。’天帝曰:‘魚自然是要被漁人之所射也,既然如此,豫且何罪?’夫白龍,天帝貴畜也;豫且,宋國賤臣也。白龍若不化身爲魚,自然不會被豫且所射傷。今棄萬乘之位,而從布衣之士飲酒,臣恐大王有豫且之患矣。”吳王夫差聽了諫言,不得不作罷。
同樣的道理,皇帝若是白龍魚服,那就有被漁人射傷之危險,身爲禁衛的刁文懿予以勸諫,有什麼錯呢?
錯的只是他的方法罷了,但若是因此誅殺其三族,令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往後陛下白龍魚服,置身於險地,還有誰敢直言犯諫?
長孫無忌一臉憤然,正欲再說,便見到御案之後的李二陛下襬擺手,沉聲道:“輔機勿要再說,刁文懿其罪當誅,不可饒恕,不過房俊之言亦有幾分道理,刁文懿只是錯在勸諫之手段而已,立即將其明正典刑,罪不及家人。”
房俊趕緊一揖及地,大呼道:“陛下仁愛寬厚,英明神武!”
其餘大臣們一看,這本來就是什麼大事兒,只不過長孫無忌與房俊槓上了,大家不便插言而已,既然陛下的態度如此清晰堅決,那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陛下宅心仁厚,萬民之福也!”
一致交口稱讚皇帝的仁慈。
長孫無忌面色鐵青,只能僵在當場,一言不發。
在他看來,皇帝這是明擺着拉偏架,不公平啊……
李二陛下自然也注意到了長孫無忌的臉色,心中到底不欲這位肱骨之臣太過尷尬,擡手製止了大臣們的歌功頌德,大聲道:“明年開春即將東征,皆是朕會御駕親征,統御百萬大唐虎賁,蕩平高句麗,建立萬世不朽之功業!屆時,會詔諭太子留守長安監國,所以,朕打算重新任命東宮署官,以便將來輔佐太子監國。”
大殿上頓時靜下來。
太子,乃國之根本,作爲皇帝的繼承人,一舉一動都牽扯着無數人的利益。自從前幾年的儲位之爭塵埃落定,眼下若是沒有天大之變故,太子的地位依然穩若泰山,只等着繼承這錦繡河山。
如此一來,東宮之署官便成爲無數人眼中的香餑餑,因爲只要成爲東宮署官,就意味着與太子建立起了君臣之義,從此便是太子的班底,日後太子登基,自然會重用這些潛邸之時便鞍前馬後的心腹。
政權之延續,素來都是朝爭之根本。
眼下陛下意欲敕封東宮署官,誰能不心動?
只要成爲東宮署官,就等於使得自己亦或是家族屹立於大唐權力之中樞三十年甚至更久!
都睜大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李二陛下,都希望接下來在李二陛下的嘴裡聽到自己的名字……
李二陛下環視一週,將羣臣的神情盡收眼底,開口說道:“官員之任免,本應是政事堂之職責,由諸位宰輔擬定人選,再交由朕來定奪。不過東宮之署官任免,干係重大,關係到帝國能否在未來始終保持長治久安,並不斷開拓進取……故而,朕意欲以趙國公晉爲司徒,並敕封爲太傅,太子太傅,衆位愛卿,可有異議?”
大殿之上一陣靜悄悄。
這個決策,實在是太出乎預料了……
太子太傅,乃是“三公”之首,名譽上來講,已然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李績所擔任的“尚書左僕射”實際上是李二陛下的副手,是事實上的宰輔之首,但是官職上與太傅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太傅是沒有實際權力的,只是一個榮譽官銜。
可是……即便是榮譽官銜,那也是百官之首啊,古往今來,有幾人能夠攀上這等官銜?
對於這個任命,大臣們豔羨者有之,卻也並不算太過意外,畢竟自從魏徵去世、房玄齡致仕,放眼朝堂,地位能夠與長孫無忌抗衡者已然沒有,太傅之官銜,長孫無忌當之無愧。
畢竟只是一個榮譽……
但是太子太傅則不同。
太子太傅是太子名義上的老師,華夏自古以來便尊師重道,自秦漢時期起,“師傅”一詞演變爲專指帝王之師,即太師和太傅的統稱,所謂“身爲師傅,貴極人臣”,尋常百姓只能稱呼“老師”,“師傅”乃是帝王家之稱謂。
所謂“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儒家大義之基礎便是“天地君親師”,長孫無忌若是成爲太子太傅,那麼無論日後朝局向着何等趨勢發展,長孫無忌已然佔據了大義名分,只要非是篡位謀逆之大罪,即便是太子登基爲帝,亦只能在長孫無忌面前恭恭敬敬,持弟子之禮。
兼且長孫無忌又是太子的親舅舅……
可以說,從此之後,長孫無忌的地位依然穩如泰山,只要他自己不作死,誰也不能撼動分毫。
大家之所以緘默,非是質疑長孫無忌的資格,放眼朝堂,比長孫無忌更適合這個位置的人幾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