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宣州的深山之中,雖然已至初夏,清晨時分卻依舊薄霧濛濛,水汽深重。
長孫衝推開窗戶,看了看霧濛濛的天空,已經到了卯時末卻已然不見太陽,便煩躁的嘆了口氣。從長安便一路跟隨自己流落天涯的書童替他梳理好了頭髮,打來清水濯洗手臉,然後換了一套青色直綴。
當初名動長安的長孫公子,似乎風采依舊……
邁步走下竹樓,空氣清新,深深吸了口氣,似乎五臟六腑之內的污垢都被滌盪一空。只是這清新的空氣之中潮氣太重,對於久居關中乾燥溫暖環境的長孫衝來說,實在難以適應。
那一絲絲的潮氣透着陰涼,不斷的往骨頭縫兒裡鑽,整個人的骨頭似乎都有些發酥,渾身的關節每一天都在痠疼。尤其是昔年受過重創的胯下傷患之處,更是又癢又疼,令人難以忍受。
一般這種山越人居住的竹樓,都是上層住人,下層豢養一些牲畜。長孫衝自幼錦衣玉食自然受不了那個味道,便將竹樓的下層清理出來,卻要灑上厚厚的一層雄黃粉,否則森林裡的蛇蟲鼠蟻會一個勁兒的往竹樓裡鑽。
剛到這裡的第二天清晨,就有一條花花綠綠的菜蛇鑽進了長孫衝的被窩,嚇得長孫衝直接從竹樓從窗戶一個魚躍便衝了出去,倒栽蔥摔在了樓下的草地上。
沒辦法,關中長大的富貴人家孩子,對於蛇這種生物是非常陌生的,更何況是這種差一點點就達到“負距離”的接觸……
對於長孫衝來說,山越之地最難熬的除了這無處不在的溼寒之氣之外,還有食物。
沒辦法,山越人實在是太窮了……
山林間、溝壑裡的空地都會開闢出一塊一塊的農田,只可惜種植的糧食還沒有雜草高,估計每一年的收成連種子都收不回來,山越人太懶了,他們懶得拔草……
因此,糧食永遠都不夠吃。
跟隨長孫衝來到此地的家將原本有十個人,有一次大家實在是餓的沒法子,便有八個人進山打獵尋找食物,留個兩個人在長孫衝身邊。結果去了八個人,只回來兩個半……有一個只剩下半截,另一半被黑熊咬住了,兩個同伴想要將他從黑熊的嘴裡搶回來,結果只搶回了一半……
這些在長安耀武揚威的家將,一旦進了這深山就向沒穿衣服的毛孩子,毒蛇猛獸蜥蜴甚至一直螞蟻都能要了他們的命。長孫衝只得將自己的糧食配額主動減少一半,其餘用竹筍山藥等等來填補,剩餘的幾個家將就是他的護身符,把他們餓死了,自己估計也得完蛋。
望着一叢叢雜亂的竹子,長孫衝悲苦的嘆氣,肚子又開始咕嚕嚕的叫喚,上一次吃飽飯是什麼來着……
緊了緊身上的衣服,陰寒的潮氣和腹中的飢餓讓他瑟瑟發抖,一股濃濃的怨恨也從心底最深處不可遏止的涌了出來。
他不恨李二陛下,畢竟是自己參與謀反,沒有任何一個皇帝可以原諒這樣的錯誤。他也不恨侯君集,雖然這個號稱李靖之外他第一的蠢貨佔據絕對優勢卻最終失敗,使得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只恨房俊……
很奇怪,說起來房俊一直都是在兩人交鋒當中屬於被動的那一方,搶了房俊神機營提督的職務,被房俊拖着一條腿去往太極殿也是因爲他先打曲池坊地皮的主意。
可長孫衝就是恨房俊!
他一直認爲這個是房俊的出現,才奪去了李二陛下的信賴和重用,奪去了自己勳貴二代之中第一人的光環,甚至勾引長樂讓她移情別戀!
若是沒有房俊的步步緊逼,自己又怎麼會孤注一擲想要推翻李二陛下,進而攫取更大的權利和更高的地位?
自己現在人不人鬼不鬼,有家歸不得只能浪跡天涯在這深山老林裡吃苦受罪,他房俊卻嬌妻美妾青雲直上享受美妙人生,想到這裡,恨意愈發如熊熊之火燃燒!
腳步聲響。
長孫衝深吸一口氣,將滔天的恨意壓制在心底,轉過身,就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快步走來。
男的高大強壯,敞開的胸口露出古銅色的胸膛,肌肉墳起,兩條胳膊宛如銅澆鐵鑄,筋腱虯結,予人一種強壯剽悍不可戰勝的威猛之感!
女的則是嬌小玲瓏,一襲簡陋的白紗裙穿在曼妙的嬌軀上,卻有着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清新美感。秀美的俏臉不着脂粉,肌膚嫩滑如嬰孩,眉目如畫,清麗婉約。
強壯男人來到長孫衝面前站定,目光冰冷,語氣冷淡:“你那仇人已經乘船南下,昨日已經抵達揚州。”
長孫衝目光一凝,強抑着恨意,咬牙道:“某會立即通知潛伏在揚州的屬下,一有機會,立即將其格殺!”
強壯男人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這倒不用。已有線報,房俊在揚州將會逗留幾日,然後整個船隊一分爲二,一部分順江而下直抵海虞鎮,他自己則親率一部分溯江而上,前往姑孰城。”
長孫衝微愣:“他去姑孰城做什麼?”
強壯男人冷哼道:“那廝在姑孰城外有一處鐵廠,規模很大,想必是要前去查勘姑孰城附近的鐵礦山。老子早就眼饞那處鐵廠了,一直忍着沒動,沒想到居然還能釣到一條大魚!”
長孫衝頓時眼神熾烈,心中狂喜!
房俊啊房俊,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任你能耐比天大,到了這宣州便是山越人的天下,定然要你來得去不得!
長孫衝目光盯着強壯男人,一字字說道:“烏朵海,你我有言在先,只要你助我宰了房俊,我便給你揚州宣州蘇州饒州等州的兵力佈防圖,助你一舉攻佔江南,割地稱王!”
烏朵海嘿嘿一笑,俊朗的面容一片狠厲:“長孫公子最好說話算話,你們漢人最是狡詐,某醜話說在前頭,若是你敢耍手段玩心眼,老子不介意剜出你的心臟祭奠山越之神!”
長孫衝心裡一突,下意識的一個激靈,趕緊說道:“我長孫衝現在有家歸不得,不過是遊魂野鬼,我只要宰了房俊報仇,再無他想!這下半生,某就投靠你烏頭領,爲你出謀劃策,鞠躬盡瘁!”
烏朵海滿意的一笑,伸出骨節凸起的大手拍了拍長孫衝瘦弱的肩頭:“那感情好!我烏朵海最崇拜你們漢人當中讀書人,一肚子的陰謀詭計,都是特麼吃人不吐骨頭的壞蛋!有你相助,咱們山越人定能打下一片大大的土地,讓祖孫後代無拘無束的繁衍生息,你們將會是山越人世世代代供奉的神靈領袖!”
長孫衝臉一抽,勉強擠出一抹笑意。
去你媽的的神靈領袖!
就你們山越人好吃懶做只知燒殺搶掠的臭德行,還打下一片大大的土地?就算白給你們土地,你們會耕種麼?一羣豬玀一般下賤的玩意兒……
不過此刻心裡再是惱火,亦值得忍耐。
房俊此番南下,身邊必定護衛重重,想要宰了這個小王八蛋,就必須藉助烏朵海的山越人力量。
他的目光不由得向一直站在烏朵海身邊那個安靜嫺雅的美麗女子看去。
心中一動,笑道:“明月姑娘即將見到長安故人,可曾欣喜雀躍?”
一句話,烏朵海與那女子盡皆變了臉色。
女子羞惱道:“長孫衝,想你亦是詩書風流的人物,怎地這般陰損?”
長孫衝故作驚愕道:“明月姑娘,此言何意?當初姑娘潛伏在長安的醉仙樓,實施暗殺張士貴的計劃不成,反而被‘百騎’順藤摸瓜差點全軍覆沒,不正是房俊網開一面放你逃出長安麼?若非房俊徇私,‘百騎’豈能任由你等逃走?”
董明月粉臉漲紅,氣得暗暗咬牙。
這長孫衝看起來人模狗樣,卻實在不是個東西!
一邊的烏朵海一言不發,但一雙眼睛裡已是閃爍着狐疑的光芒,嘴脣微微抿起。
臉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