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捨出一身剮

把書記縣長拉下馬

聚衆鬧事犯國法

他們閉門不出理政事縱容手下人

盤剝農民犯法不犯法

——張扣在公安局收審鬧事羣衆後演唱片段

高羊趕着毛驢車,拉着蒜薹,趁着滿天星光,向縣城進發。車載很重,破爛的車框子嘎嘎吱吱響,每遇顛簸路段,車子響得更厲害,他擔心這破車隨時都會散架。過沙河裡的小石橋時,他緊緊地攬着驢籠頭,用屁股頂住慣力很大的車輛,幫着瘦小的毛驢。這頭毛驢像只大山羊,一巴掌就能扇倒。橋上的條石不平整,車輪咯咯噔噔響。橋墩下積蓄着幾汪水,反映着寒冷的星光。上坡時,他把拴在車軸上的繩子掛在肩上,幫着毛驢用力。上了坡就是通往縣城的柏油大道,路面平整,風雨無阻。這是三中全會後農民集資修築的公路。他憶起修路時自己也發過牢騷:出這麼多錢,咱一輩子去幾趟縣城?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莊戶人目光短淺,貪圖蠅頭小利,就是不行。政府高明,聽政府的話沒有錯,他逢人就這樣說。

上了柏油路,便聽到前邊不遠處有轔轔的車聲和老人的歌唱聲。夜深人靜,歌聲在遠大無邊的田野上回蕩,高羊聽出了這是方家四叔在歌唱。方家四叔年輕時一表人才,跟着小白羊的野戲班子唱過戲。據說鬧過風流人命案。

大姐大姐巧梳妝——吹吹打打入洞房——金針刺破蓮花瓣——瓊漿玉液流滿牀——

這老東西,老不正經。高羊心中暗罵,催驢躦進,長夜漫漫,路途遙遠,他想尋個伴兒說話。看到前車綽綽的大影子時,他喊道:

是四叔吧!我是高羊。

四叔閉口不言,路兩邊亂蓬蓬的樹木上有蟈蟈唧唧叫,驢蹄聲清脆頻繁,蒜薹味在暗中發散,月亮從高樹後升起,淺淺的白光照着柏油的道路,他心裡充滿希望。

他的車咬住了前車的尾巴,他又問:

是四叔吧?

四叔沉悶地答應了一聲。

唱啊,四叔。

四叔嘆息一聲,說:

唱什麼!哭都哭不過來啦!

我起得就夠早了,沒想到還在您後頭,四叔。

還有更早的,你沒看到這一路的牲口糞?

四叔,你昨天沒賣了?

你賣了?

昨天我沒去,俺老婆剛坐了月子,前日黑夜折騰了一夜,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生了個什麼?四叔問。

兒子!高羊掩飾不住興奮的心情。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有這麼好的情緒。老婆生了兒子,蒜薹豐收,高羊,你時來運轉啦。他想起孃的墳墓的位置,那是塊風水寶地,當年自己忍辱受屈也不交待娘埋在哪裡,真值了。

四叔坐在車欄上,點火抽起煙來,火光短暫地照亮了他的臉。一點暗紅的火星閃爍着,後半夜清涼的空氣裡,瀰漫着老旱菸苦辣的味道。

高羊能猜到四叔爲什麼憂愁,設身處地一想,他也替四叔犯愁,他說:四叔,人吶,都是命,婚姻啦,錢財啦,都是命中註定了的,愁也沒有用。他勸着四叔,自己的心頭感到很輕鬆,他知道自己絕不是對四叔的處境幸災樂禍,他僅僅是對自己目前的家庭狀況感到滿意,他也希望四叔的兩個兒子早早娶上媳婦,家貧望鄰富嘛。他說:咱這些莊戶人家不能跟好人家比較,人比人要死,貨比貨要扔,咱只能跟叫花子比,雖然窮,還沒吃了上頓沒下頓,穿得破,還強似光腚。日子不順心,身體還健康,有點瘸腿拐胳膊,還強似得了麻風病,您說是不是四叔?

四叔唔了一聲,把菸袋鍋子嘬得嗞嗞響,銀灰色的月光塗在車轅杆上,塗在牛的角上,塗在毛驢的耳朵上,塗在閃爍着亮光、矇住蒜薹的塑料薄膜上。

俺娘死了後,我就這樣安慰自己,人就得知足,就得能自己糟踐自己,都想好,孬給誰?都想進城享福,鄉下的地誰來種?天老爺造人的時候使用了幾種材料,高級的爲官爲相,中級的當工人,低級的當農民。像咱這道號的,都是下腳料做的,能活在世上爲人,就是大福氣,您說是不是四叔?您再比比這條牛,它拉着一車蒜薹,還得拉着您,一剎走慢了,您還要用鞭打它。萬物是一理。所以呀,四叔,忍着吧,忍過來是個人,忍不過來就是個鬼。前幾年,王泰他們逼着我喝自己的尿——那時王泰還不發達——我一咬牙,喝了,不就是泡尿嗎?人其實都是心理的關係,都是假乾淨,那些穿白褂的醫生夠乾淨了吧?他們連胎盤都吃了,你想想,從女人那兒扯出來的,帶着血,他們連洗都不洗,切上蒜薹,放上鹽,倒上醬油,加上味精,炒得半生半熟的,就那麼咯吱咯吱地吃了。吳醫生把俺老婆那個胎盤拿去了,我問他好吃不好吃,他說像海蜇皮一樣。我的親兒,那玩意兒,像海蜇皮一樣?您說噁心不噁心?所以呀,他們讓我喝尿,我咕嘟咕嘟就喝了,那麼一大瓶子哩。後來怎麼着?我喝了尿,也沒少塊肉,我還是我。黃書記沒喝尿,轉年就得了癌,百藥無效,後來就生吃毒蛇、蜈蚣、蛤蟆、蠍子、馬蜂,說是以毒攻毒,攻了半年,連人都攻死了!

牛車和驢車拐了一個彎,道路爬進沙窩村後的沙荒裡,沙荒裡有一些起起伏伏的沙疙瘩,沙疙瘩上種着一墩墩紅柳、紫穗槐、白蠟條、桑樹疙瘩,月亮照在樹叢上,枝條和葉片都星星點點地亮。一隻屎殼郎嗡嗡地飛着,又啪唧掉在路上。四叔用枝條抽了一下牛,又點火抽菸。

道路有些上坡,小毛驢低着頭,沉默不語,拉着車爬坡。高羊憐惜牲口,就把繩子掛肩,幫它拉。這個坡延續很長,爬到坡頂,回頭一望,才發現有些燈光好像在深坑裡亮着。下坡時,他坐在車轅杆上,小毛驢脊背彎曲,四蹄錯雜,看看要倒的樣子,他只好跳下來,跟着車走。

下了這個坡,咱就走了一半路了吧?高羊問。

差不離兒!四叔沉悶地說。

車輛從高高的沙崗上慢慢往下滑行,幾乎路邊的每叢樹上,都有單調而淒涼的蟲鳴。四叔的母牛踉蹌了一下,險些栽倒。地上騰起一些細霧,正南方向很遠的地方響着低沉的隆隆聲,地下的路有點哆嗦。

過火車啦!四叔說。

四叔您坐過火車嗎?高羊問。

用你的話說,那是咱這號人坐的嗎?四叔說,等下輩子投胎投到大官大院的家裡再坐吧!這輩子只能調遠裡看看啦!

我也沒坐過,高羊說,要是天老爺照應,年年收蒜薹,再過五年,我就豁出一百塊錢,坐坐火車,開開洋葷,也不枉披着張人皮,在這世界上走了一遭。

你還年輕,有盼頭。四叔說。

有什麼盼頭,人過三十多半輩,人過五十土埋身,我比您家老大還大一歲,四十一啦,黃土埋到胸口窩窩啦!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上樹掏雀兒,下溝摸魚兒,都好像眼前的事,可是一轉眼,就該死啦!四叔嘆息着說。

四叔您多大歲數啦?

六十四啦!四叔說,七十三,六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今年的新麥子我八成是吃不上啦!

沒事,四叔,您身板這麼硬朗,再活個十年八年的不成問題。高羊安慰着他。

你不用寬慰我,我不怕死。活着無趣,還不如死了!死了也給國家省點口糧。四叔笑着說。

您死了也給國家省不下口糧,您的糧食是自己種的,也不是吃國庫糧的高級人。高羊說。

一團灰色的雲彩,月亮鑽了進去。路邊的樹棵子模糊起來,天一暗,樹叢裡的蟲鳴聲明顯地響亮起來。

四叔,高馬這個小夥子不錯,您把金菊嫁給他也不算輸了眼色。高羊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他立即就反悔了。他聽到四叔的喘息聲頓時粗了。他急忙岔開話題,四叔,您聽說了沒有,羊欄村老熊家的三兒考上美國留洋生啦,到了美國一年,就娶了個金頭髮藍眼睛的美國女人,照片都寄回來了,老熊揣着那張照片,逢人就炫耀。

人家老祖宗的墳塋坐在好風水上啦!四叔說。

高羊想起了母親的墳塋,那是塊高地,北面是小河,東邊是大渠,南邊能望到小周山,西邊是一望無際的平川曠野。他又想到剛出生兩天的兒子,這小子生就一個大頭。我這輩子是出窯的磚,定了型了,娘佔住的風水寶地,也許能在她孫子身上使勁,這小子沒準能成個大氣候!

一輛拖拉機大開着電燈,從他們的車邊呼呼隆隆地開過去,車上拉着裝得像小山一般的蒜薹。他們催促牛驢,顧不上閒扯了。

日頭冒紅的時候,他們的車臨近了鐵道。這期間,早有幾十輛拖拉機跑到他們頭裡去了,車上拉的都是蒜薹。

他們被一道塗着黑白二色漆道道的長木槓子攔擋在鐵路的北邊,在他們車後,蜿蜒着一條由牛車、驢車、馬車、人拉地排子車、手推車、拖拉機、汽車組成的車馬長蛇,四鄉的蒜薹都向縣城彙集,一派豐收景象。紅日剛露半個臉,紅得有些黑氣繚繞,日上半竿處,籠罩着一塊華蓋般的白雲,白雲的下半部被染得淡紅。四根鋥亮鐵軌東西向橫臥着,一輛冒着白煙、發出震天呼嘯的綠皮火車從西開過來,一個個車窗飛速滑過,車窗玻璃上貼着一些擠扁了的浮腫胖臉。

橫木杆子下邊,站着一個手持紅綠雙色小旗的中年男人,也是浮腫着胖臉。吃鐵路飯的高級人是不是都浮腫着胖臉呢?高羊暗中猜想着。火車馳過去了,地皮還在顫抖。火車的鳴叫高音撕裂,嚇得小毛驢渾身戰慄。高羊把捂住驢眼的雙手拿開,看到那個打小旗的鐵路員工搖着一個把柄將長木杆子升起來。杆子還未升到應有的高度,車輛就迫不及待地往前涌。道路狹窄,僅容兩車比肩而行。高羊眼睜睜地看着許多輕便的人拉地排子車、自行車,從他和四叔的驢車牛車旁擠過去。過了鐵路,是一個大上坡,坡上的道路正在維修,鋪着齜牙咧嘴的亂石,堆着黏土與黃沙。坡上的車輛都在痛苦地顛簸着、掙扎着,所有的車伕都從車上跳下來,小心翼翼地拉着牲口的繮繩,控制着車輛。

四叔的牛車依然在前。高羊看到四叔遍身冒白氣,面若黑鍋底,側着身,左手牽着牛繮,右手持着一根樹條子,嘴裡嗚嗚啦啦地叫着,樹條子搖晃着,但並不打下去。花母牛的頭昂着,嘴巴里嘟嚕着白色的泡沫,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牛蹄可能被亂石扎得奇痛,母牛的腰擰成一條蛇。

一輪紅日頭,兩塊破雲彩,這是此刻天上的部分景象。一條爛公路,萬輛蒜薹車,這是此刻地上的部分景象。高羊從沒經過這麼大的場面,心裡有些發慌。他雙目不敢斜視,緊盯着四叔後凸的腦勺子。小毛驢像跳舞一樣走着,尖利的石頭片子已把它的左前蹄上的彎曲處豁開了一個血口子,黑血滴在白石片上,晃來晃去的車轅杆時而把毛驢別往左,時而把毛驢別往右。高羊也顧不上可憐它,反而毫不客氣地催着它。後車咬着前車的尾巴,前車咬着更前車的尾巴,大家誰也不敢怠慢,生怕被那些不拉人屎的傢伙見縫插了針。

他聽到左邊一聲爆響,好像炸了一顆手榴彈,毛驢和人都吃驚不清,不由自主地打幾個哆嗦。歪頭去看,見一輛地排子車爆炸了輪胎,紅色的膠皮內胎翻到黑色外胎外邊來。拉地排子車的是兩個姑娘,一個大點,一個小點。大的頭像一節圓木,滿臉斑痕,活像樹皮;小的是白淨皮膚,瓜子形臉龐,只可惜瞎了一隻眼。他短暫地感嘆着:真如瞎張扣說的,貂蟬是絕色美人,臉上還有七個淺皮麻子,可見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那兩位姑娘看着破輪胎,手足無措,在她們身後,有人催促,有人叫罵。兩個姑娘打着墜墜把車子拖到路邊的爛泥裡去,後邊的車輛立即填補了她們的空間。

又連續發生了幾起輪胎爆破的事故,有一聲大響簡直是震耳欲聾,那是一臺五十馬力的拖拉機爆破了後輪胎,車輪的鋼圈緊壓地面,車身傾斜着,幾個穿幹部制服的站在破輪胎前發呆,司機——一位滿臉油泥的男青年,攥着一把大扳手,破口大罵着交通管理局的親孃。

上了大漫坡,又下大漫坡。大漫坡上照樣是怪石直立,狼牙狗牙交錯,爆炸聲接連不斷,交通堵塞。高羊心中暗暗禱告,老天保佑我的車輪胎不被扎破。

下到坡底,是一條東西方向的柏油馬路,十字路口設有紅綠燈,站着一羣穿灰制服戴大檐帽的人。東西方向路上也有許多載着蒜薹的車輛,從南邊也涌來許多載着蒜薹的車輛。

他們趕着車擠到了東西方向的路上,往前走了幾百米,就再也挪不動了。這時,穿灰制服的人夾着黑皮包來了。他從他們胸前的牌子上,知道了他們是交通監理站的人。

根據早先的經驗,交通監理站監理的是機動車輛,所以,當一個年輕的交通監理官提着黑皮夾子,站在他面前時,他還像沒事人似的,對着這個被一身灰制服紮裹得威風凜凜的小夥子討好地傻笑着。

監理官用圓珠筆開了一張白條子遞給他,說:

交一塊錢!

他瞪着眼,半天都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監理官把那張白紙條抖抖,又說:

拿一塊錢!

什麼錢?他狐疑地問。

交通管理費。監理官冷冷地說。

俺是毛驢車!他說。

手推車也得交!監理官說。

他說:同志,俺沒有錢,俺老婆剛生孩子,把錢都花光了!

你快點交吧,要沒有這個,監理官搖搖白紙條,說,沒有這個,供銷社不收你的蒜薹。

真沒有錢,高羊把衣服上的口袋都翻過來,說,您看,您看,真沒有錢。

那就交蒜薹吧,三斤蒜薹。監理官說。

三斤蒜薹三塊哪,同志!

你怕吃虧就交錢好啦!

您這不是逼人嗎?

誰逼你?你以爲我願意來收?這是國家的規定!

那……既是國家的規定,您就拿吧!

監理官抓起一捆蒜薹,扔在身後一隻大筐裡。把那張蓋着紅印的白紙條拍到他的手裡。擡筐的是兩個半大的孩子。

監理官又跟四叔要錢。四叔從貼身的衣袋摸出兩張五毛的票子給了他。四叔也得到了一張蓋着紅印的白紙條。

那個大筐眼見着就滿了,兩個孩子擡着滿筐蒜薹,歪歪扭扭地往崗亭那兒走,崗亭後停着一輛大卡車,兩個身穿白衣服的男人抱着膀子,倚在車的後擋板上,樣子像裝卸工。

起碼有二十個穿灰制服夾黑皮包的監理官在活動着。有一個穿紅背心的小青年跟監理官吵起來,小青年不講語言美,開口就帶髒字:你們這些小**養的,比他媽的國民黨還厲害!那位監理官擡手抽了小青年一個耳光,他打得那樣利索,那樣平靜,臉上毫無表情,這位監理官。

你敢打人?!紅背心小青年嚷着。

打你是輕的。監理官冷靜地說,你再罵罵看!

小青年往監理官身上撲,被兩個中年人拉住了。中年人勸着小青年:

勝利,算啦,勝利,算啦!讓你交你就交,少說話。

兩個穿白衣的警察蹲在一棵白楊樹下抽菸。

高羊想,怎麼是罵人呢?那監理官不是**養的難道是肛門養的?實話好說實話難聽。他慶幸自己沒跟監理官發生衝突,但一想到那捆水靈靈的蒜薹,又心疼得要命。他嘆了一口氣,嘆過氣心就不疼了。

這已經是半上午的光景了,高羊的驢車幾乎沒有挪動,往東的路上,黑壓壓一片車,往西的路上,也是一片黑壓壓的車。他問了四叔,知道蒜薹收購點——冷庫,在東邊三裡遠的地方。那裡人歡馬叫,好像開鍋水裡煮餃子。高羊想去看看,又不敢隨便挪動。

他肚裡有點餓,就從車上拿出小包袱,解開,拿出一個二麪餅子半個鹹菜疙瘩,讓讓四叔,四叔說不吃,他也不真讓,就一口餅子一口鹹菜地吃起來,吃到半截,又從車上拽出五根蒜薹,心想:權當又被督理官拿走了五根。蒜薹又脆又甜,真是好東西,下飯。

正吃着呢,又有穿制服戴大蓋帽的人站在面前,他嚇得夠嗆,忙找出那張白條,晃着,說:同志,俺交過啦!

那位接過條去,瞅一眼,說:

這是監理站的,我們是工商交易所的,交吧,兩塊錢,工商交易稅!

高羊心裡竟然也有一絲絲氣上來,他說:

俺還沒賣一根蒜薹呢!

工商交易官說:等你賣了蒜薹,你不就跑了?

俺沒錢!高羊氣憤地說。

我告訴你,工商交易官說,沒有完稅的條子,供銷社不會買你的蒜薹!

高羊軟了,說:

同志,俺實在是沒錢。

沒錢交五斤蒜薹!

高羊一陣頭暈,直想咧開嘴哭:

同志,俺就這麼幾斤蒜薹,東家三斤,西家五斤,還不給零叼了?俺老婆孩子,沒白沒黑的,收幾斤蒜薹不容易啊,同志!

工商交易官同情地說:你進行工商交易,就得完交易稅,這是國家的政策。

既是國家政策……那就隨您吧,皇糧國稅,殺了俺俺也不敢抗……高羊呢呢喃喃地說着。

工商交易官把一捆蒜薹扔到身後的大筐裡,擡筐子的也是兩個半大男孩,好像兩個小木偶。

看到自己的蒜薹翻着跟斗掉進大筐裡,他鼻子一酸,兩滴淚擠出了眼眶。

中午時,陽光毒辣,人和驢都被曬得蔫蔫耷拉。毛驢拉了十幾個糞蛋子出來,一個穿灰制服戴大檐帽的人過來,開了一張白條給他說:

罰款兩元,我是環境保護站的。

又一個穿白制服戴大檐帽的人過來,開了一張白條給他,說:

罰款兩元,我是衛生檢查站的。

他呆呆地瞅着站在面前的環境保護官和衛生檢查官,有氣無力地說:

沒有錢,你們拿蒜薹吧!

傍晚,他的驢車和四叔的牛車終於靠近了冷庫的蒜薹收購點。冷庫門前安着兩隻磅秤,磅秤後端坐着兩個面如死灰的司磅員。司磅員周圍來來回回走着一些穿制服的人,他一見穿制服的人就感到脊樑冰冷。

總算捱到了。四叔欣慰地說。

是捱到了……他也說。

司磅員僵硬地報着蒜薹的斤數,用圓珠筆往五連單上畫着數字。下一份就是四叔了。高羊看到四叔侷促不安的樣子,自己心裡也直打鼓。當他看到站在磅秤旁邊那位驗級員時,心裡的鼓聲更加緊急。

一位穿制服的人手提着一個電喇叭,站在一條紅顏色的桌子上,高聲喊道:

各位蒜農請注意,各位蒜農請注意,冷庫已滿,暫停收購蒜薹。冷庫已滿,暫停收購。什麼時候收購,我們會通知各鄉供銷社,再由供銷社通知你們。

高羊當頭捱了一棒似的,頭暈眼花,手扶着驢背纔沒有摔倒。

四叔說:不收了?輪到俺就不收了?俺從半夜就往這趕,等了整整一天!

蒜農們,回去吧,等幾天,等冷庫裡騰出地方,再通知你們!

俺離家五十多裡啊,同志!四叔哀求着。

過磅員提着算盤站起來。

同志,俺已經交了工商交易稅、交通監理費……

你們把條子保存好,下次來賣蒜薹時照樣有效,蒜農們,回去吧,冷庫工作人員正在日夜加班苦幹,等這批蒜薹入了庫,再繼續收購……持電喇叭的人苦口婆心地勸說着。

後邊的人都擁上來,有嚷的,有叫的,有哭的,有罵的。

那人提着電喇叭跳下桌來,彎着腰跑了。

冷庫的大鐵門關上了。

一個面孔黧黑的年輕人跳到那張紅漆桌上,高聲喊着:

他媽的!幹什麼都要走後門!進火葬場都要走後門,何況賣蒜薹!

他跳下來,消逝在蒜薹裡。

一個滿臉粉刺的小青年蹦到桌子上,高聲叫罵:

冷庫,我**你親孃!

蒜農們鬨笑起來。

有人摘下磅秤上的鉤子,用力拋到冷庫的鍍鋅鐵格子網大門上。大門噹啷一聲響。

一羣人擁上來,掀翻了磅秤,砸破了司磅桌。冷庫裡出來一個老頭,說:

你們要造反?

打這個老混蛋!他兒是工商局的劉麻子,這老混蛋看大門一月掙一百元!

打打打!一羣人擁到鐵門前,撞得鐵門嘩嘩啦啦響。

高羊說:四叔,咱快走吧,賣不了蒜薹不要緊,別弄了事在身上。

四叔說:我倒想進去砸他個痛快!

高羊說:走吧,四叔,走吧!一直往東走,咱能繞到鐵路北。

四叔調轉車頭,趕着牛往東走。高羊牽着毛驢,緊跟在四叔車後。

走出約有半里路,他們回頭觀望,見冷庫鐵門前燒起了一堆大火,有一個渾身通紅的人摘下冷庫的大牌子,扔到火裡。高羊對四叔說:

冷庫不叫冷庫,叫恆溫庫,牌子上寫着。

管他孃的什麼庫呢,燒這個雜種!四叔說。

他們還看到大鐵門被撞開了,一羣人擁進冷庫大院。火光抖動着,遠遠地映着他們的臉。他們聽到了一陣陣吼叫,和砸碎玻璃的聲響。

一輛黑色的小地鱉子車從東開過來。高羊驚恐地說:

大官來啦!

小橋車開到火堆前停住了,幾個人鑽出車來,立刻被人推到溝裡。有人拿着棍子敲着地鱉子車的鐵蓋,敲出撲通撲通的悶聲。有人從火堆裡抓起一根燃燒的木頭,塞進地鱉子的肚子裡。

快走,四叔!快走!高羊催促着。

四叔也有些怕,對着牛腚抽了一樹條子。

他們走着走着,聽到後邊一聲轟響,回頭看,一根火柱子從那輛地鱉子車裡躥起來,比屋脊還高,連幾裡外的野草都照白了。

高羊心裡說不清是喜還是怕。他自己能聽到心跳,兩隻手心裡,滲出了黏糊糊的冷汗。

他們趕車繞出縣城,越過鐵路,不知四叔心中如何,高羊自覺輕鬆愉快,好像剛從狼窩裡逃出來。屏息靜聽,還能聽到冷庫那邊的喧譁聲。

又往北走出三五里路,聽到路東側不遠處有突突的柴油機聲,和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就在那聲響處,亮着一盞昏黃的燈。聽到水聲,高羊覺得焦渴難熬,想四叔也是一天水米沒沾牙,不會不渴。他說:

四叔,您幫我照應照應車,我去東邊弄點水來喝,我的驢和您的牛也該飲飲,喂喂,還有幾十里路要走哩。

四叔不吭不響地窩住牛,把車往路邊靠了靠。

高羊從驢車上解下一隻鐵皮桶,提着,朝燈光那兒走。他尋到一條寬僅容腳的狹窄小徑,小徑兩邊是齊着膝蓋的玉米,玉米葉子蹭着他的雙腿和他手中的鐵桶。燈光影影綽綽,看着只距離公路兩箭地的光景,卻是很難接近。柴油機聲和水聲也始終那麼大,好像永遠不可能接近。小徑有時消失,他就走在莊稼地裡,他小心地下腳,生怕踩倒了人家的莊稼。隔着破鞋,他也能感覺到靠近縣城的土地比遠離縣城的土地肥沃。小徑又出現了,走幾步,突然加寬了許多,勉強可以行走馬車。路兩側有淺淺的溝渠,溝渠外的莊稼高高低低,他聞出了棉花啦,花生啦,玉米啦,高粱的氣味。它們各有各的氣味,絕對不會混淆。

那盞昏黃的馬燈突然變得明亮了許多,水的嘩嘩和機器的突突也是突然變得清晰明亮起來。這時他看清了自己的身影。他有點膽怯,羞澀。

一直走到馬燈跟前——馬燈掛在一根豎起的木杆上,一臺十二馬力的紅色柴油機用四根木樁固定在路面上,飛速旋轉好像不轉,但從一閃而過一閃而過的皮帶鐵接扣上說明飛速旋轉的馬力帶發出嗒嗒的聲響。一根粗膠皮管子伸進機井裡,水泵沙沙地響着,白色的水從水泵的口裡噴出來。地上鋪着一塊塑料布,塑料布旁邊擺着一雙膠鞋。沒有人吱聲。他用力往黑暗中看去。他聞到了玉米苗子的氣味。

那是誰?黑暗裡有人喊。

過路的,討口水喝。他回答。

玉米葉子嚓啦嚓啦響着,一個高大的男人扛着一張鐵鍬走到光明裡來。他站在水泵前,把沾滿泥巴的腳放在激烈的水柱裡衝涮着。衝涮乾淨腳,他又把沾着泥的鐵鍬放在水柱裡。鍬刃上滴着水,閃爍着寒光。

那人跳過路溝,把鐵鍬插進地裡立住,說:

你喝去吧,管飽!

高羊跑過去,跪下,迫不及待地把嘴插下去,水流衝得嘴脣發麻,水噎得他胸痛。喝飽了,他洗了洗臉,又打了滿滿的一桶水,提着,回到馬燈下。

那個人正上下打量着他。

這是個儀表堂堂的年輕人,上穿半袖襯衫,下穿制服褲子,一塊亮晶晶的手錶掛在腰帶上。

他把手錶摘下來,套在手脖子上。他看看錶,問:

你是幹什麼的?這麼晚了。

高羊說:賣蒜薹的,整整一天滴水沒沾牙,聽到這邊水響,就跑過來啦。

年輕人問:你是哪個鄉的?

高羊說:高疃鄉的。

噢,那可是夠遠的。你們鄉供銷社沒設點收購?

供銷社不管這事,都忙着販賣化肥去啦。

年輕人笑了,說:

這也正常,一切向錢看麼!賣了嗎?

沒有,排隊排到我眼前啦,人家就說冷庫滿了,暫停收購。要是他們明天收購,那俺豁出去等一夜,也不往回趕了。鬼知道猴年馬月還能再開磅。他本來想不說了,但忍不住,就說,那邊鬧出了大亂子了,磅秤給人砸了,桌子給人燒了,玻璃砸了,連地鱉子車也給燒了!

年輕人有些興奮,說:

你是說羣衆造了反?

造不造反俺不知道,反正亂子鬧大啦!他嘆道,真有些膽大不怕死的。

年輕人說:俺爹和俺二哥也去賣蒜薹了,不知他們有沒有鬧。

高羊看着年輕人嘴裡那兩排整齊的白牙,聽着他那掩飾不住的京腔,說:

這位大兄弟,俺看出來啦,您不是個一般人物。

年輕人說:我是當兵的,最一般的人物。

您是好樣的,混好了,還回家幫老人幹活,就衝着這一點,您也有大前程,不忘本哪!

年輕人掏出煙來,鮮豔的煙盒在燈光下像朵花兒,他抽出一支遞給高羊,高羊說:

俺不會抽,俺還有個鄉親在路上等俺,俺接您這支菸,給他抽去,這輩子他也沒抽過這麼高級的煙。

高羊把菸捲兒夾在耳朵上,提着水桶,尋着來路走。

他一上公路,四叔就不高興地說:

你到東海里去打水啦?

他的小毛驢癡呆呆地站着。四叔的花母牛和着車臥在了地上。

你先喝吧,你喝飽了再飲牲口。高羊說。

四叔把嘴扎到桶裡,喝了一個飽。站起來,連連打着水嗝。高羊把那支菸從耳朵上摘下來,遞給四叔,說:

碰到了一個高級人,他說他是個當兵的,我一眼就看出來他是個軍官。他給我煙,我說我不會,我說你會,就給你要來了。

四叔接了煙,放在鼻子上嗅着,說:

也沒有什麼香味。

高羊說:當了官還幫老人幹活,不簡單!現如今的人都是扔了叫花子棍就打叫花子,沒見咱村那王泰,見了咱就像見了生人一樣。

人吶……四叔感嘆着。

您喝足了?高羊問,那我就飲牛啦。

先飲你的驢吧!我這牛不回嚼,怕是病啦。它肚子裡還有一條小牛哪,要是蒜薹賣不成,再把牛毀了,可就賠了大本啦!四叔說。

小毛驢聞到水味,嗤哼起鼻子來,高羊還是先給四叔飲牛。母牛想爬起來,但爬不起來,四叔抱着車杆,幫着它爬起來。母牛的大眼閃爍着悽悽涼涼的藍光。高羊把桶放在它嘴下,它喝了幾口就擡起了頭,伸出舌頭吧唧吧唧地舔着嘴脣和鼻孔眼上。

高羊問:它怎麼喝這麼點?

四叔說:這牛嘴巴刁,你四嬸飲它時,要用麩皮逗引着它。

生活好了,連牛也嬌了。高羊說,想想前幾年,人也吃不上麩皮,何況牛。

你飲驢吧,別磨蹭了。

毛驢早就急了。它一口氣把水桶喝乾,晃着頭,猶嫌不足的樣子。

四叔說:牲口喝了涼水,要快走,走出汗來,不然要落下病。

四叔,這頭牛花多少錢買的?

九百三十塊,還不算交易稅。

這麼貴!高羊咋了咋舌,九百多塊,能把它貼遍了。

錢毛了,四叔說,豬肉半年漲了九毛,一斤漲九毛!好歹咱一年也吃不了幾斤豬肉就是了。

四叔,您還是賺,這頭牛一年下一條犢子,要是下了母的,您等於淨賺一條牛。養牛就是好事,比種蒜強。

你淨想好事!四叔說,牛喝着西北風就能下犢子?不吃草?不吃料?

夜色愈來愈深,他們不說話了,牛車驢車晃晃悠悠地往前飄。高羊實在有些睏乏,就顧不上痛惜毛驢,跳到車轅杆上坐着,背倚着車上的欄杆,眼皮又黏又沉,他剋制着自己不睡。又進入沙荒了,路邊的灌木叢與昨夜一模一樣,只是月亮尚未升起,樹葉上沒有光明。那些蟈蟈們、蛐蛐們、各種鳴蟲們,也與昨夜一樣唧唧啾啾地叫個不停。

上坡了,毛驢喘息着,像個患嚴重氣管炎的老人。他從車上跳下來,毛驢的哮喘聲小了些。四叔依然坐在牛車上,任憑那條懷孕的老牛掙扎着爬坡。高羊心裡有些涼,他感覺到四叔是個心腸很狠的人,他提醒自己今後要少跟這種人打交道。

他們爬大漫坡爬到大約有一半的時候,月亮從東邊極遙遠的低窪處升起來了。他知道,這時刻比昨夜裡那時刻要晚一點點,這月亮也比昨夜那月亮小一點點。它是蒼黃的,也是微紅的,它是蒼黃、微紅、淡薄、渾濁、有氣無力、睡意朦朧,比昨晚上略小,比明晚上略大的半塊破月亮。它的光線又短又弱,似乎照耀不到這沙崗、灌木和柏油的公路。他拍了一掌毛驢冷汗涔涔的脊樑。車輪緩慢地轉動着,缺油的軸承吱吱扭扭地叫着。四叔有時會突發性地唱一句流氓小調,又突發性地停止,唱時無準備,停時無延續。月光其實還是能夠照耀到這裡的,難道那灌木葉片上閃爍的不是月光嗎?蟈蟈翅膀上明亮如玻璃的碎片難道不是月光在閃爍,清冷的蒜薹味裡難道沒摻進月光的溫暖味道嗎?低窪處有煙雲,高凸處有清風,四叔唱道——不知罵牛還是罵人:

你這個~~婊子養的~~狗雜種,提上了褲子你就~~念聖經~~

他哭笑不得,看見從高崗處射來兩道賊亮的光,那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像鉸布的剪刀一樣。緊接着聽到了馬達轟鳴。路兩側的樹木和草地都清晰可辨,一隻肥胖的金錢豹子夾着尾巴潛進樹的陰影裡。毛驢渾身冒冷汗,高羊緊緊地抱着它的頭,把車逼到路的盡邊處。燈光照得四叔的母牛像兔子一樣瘦小。四叔也跳下車來,抓着牛的鼻繩,把車逼到路盡邊。

那燈光把他們都照爛了。一個黑糊糊的大獸瞪着大眼撲上來,連豹子都嚇退了,何況驢牛。後來發生的事就像開玩笑一樣就像做夢一樣就像拉屎撒尿一樣。

高羊記得那輛汽車像座大山一樣衝着他們壓過來,在一陣咯咯唧唧的巨響裡,四叔的母牛,四叔的牛車,四叔的蒜薹,連同四叔,都被黑暗吞沒了。他一睜眼就看到一塊玻璃後有一箇中年人虛胖浮腫微笑着的臉和另一塊大玻璃後一箇中年人齜牙咧嘴的臉。他和驢都趴在了汽車的噴吐着熱氣的頭上。

他記得那輛汽車緩緩地爬過來,四叔的牛驚恐地鳴叫着,四叔緊緊地摟着它的頭。在熾烈的白光裡,四叔的頭收縮了,變得像一個鋼頭銅頭,閃爍着青光藍光,四叔眯縫着眼,張大着嘴,四叔滿臉都是惶惶不安、可憐巴巴的神情。四叔的兩扇招風耳朵被白光射透了。汽車的保險槓緩緩地撞着四叔的腿和牛的腿,四叔的身體往前一撲,然後就橫着飛起來,胳膊扎煞着像翅膀,衣衫飄舞着像羽毛。四叔落在一叢白蠟條裡。牛的頭彎曲了,牛趴下了。汽車緩緩地軋上來,它先把牛和破車往前推進了一段,又把它們軋在肚皮下。

後來呢?後來車裡的胖子說:快跑!車裡的瘦子把車往後倒,倒不動,硬倒,倒出去了,又繞過高羊和毛驢往前跑。正是大下坡,車滑着,嘩嘩啦啦漏着水,水箱破了,漏着水跑。

高羊抱着驢頭苦冥想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摸了摸自己的頭,頭囫圇着,鼻子、眼、耳朵、嘴,樣樣俱全,摸摸毛驢的頭,也是樣樣俱全,只是它那兩扇大耳朵像冰一樣涼。他一張嘴,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