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嘉停在了珠壁的邊緣，莫三空的聲音繼續從身後傳來。
“我從小就是在暗門中長大的，我父親是暗門中人，我祖父是暗門中人，我太祖父也是暗門中人，我們這一支食夢貘，本來就是暗門養着的。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受間者的訓練了。”
“訓練我們的人姓申，據說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我記得他和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作爲一名間者，不管你僞裝的有多完美，掩飾地有多縝密，總會有露出破綻的時候，而要想行事不被人看出異常，讓別人真正相信你，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做自己。”
“所以我們暗門的間者，一生是完成不了幾個任務的，一方面要完全放開自己的情感，真正投入進去，另一方面又要暗中謀算身邊之人，這種折磨沒幾個人能長期堅持得住。”
“被派到老大你的身邊，是我成年後的第一個任務，相比同期的人中，我算是很幸運的一個。因爲我只要將老大你平日的言行記錄上交就行了，不用再去算計什麼。”
“這些年來，我跟在老大的身邊，一直很輕鬆很開心，其實那纔是真正的莫三空，除了每年向暗門上交一次情報之外，我從沒做過對不起老大你的事情！”
“說這些話，三空不是想辯解什麼，終究是我對不起老大。特別是今日老大你爲了我，去殺了一名天庭特使，此恩此情，三空不知該以何爲報，我已經爲暗門死過一次了，那麼從今往後，另外這條命，不妨就交給老大你吧！只求老大你不要把三空趕走！”
接着，榮嘉的身後就響起了磕頭的聲音，重重地，連續不斷地磕頭的聲音，咚咚咚咚咚咚咚，甚至腳下的地面都隱隱傳來震顫感。
榮嘉的心底輕輕地嘆了口氣，莫三空的這些話，本來是沒必要說的，因爲自己走出了這個珠子之後，就會遺忘了珠子內的一切事情，以後恐怕還是會把莫三空當兄弟。
然而他依然將這些話說了，在自己失去記憶之前說了，榮嘉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得到的，是自己真正的原諒。
榮嘉終於緩緩轉過身來，莫三空依然在不停地磕頭，他的額頭早就已經嗑地裂開了，然而莫三空彷彿根本感覺不出疼痛一般，一次接一次地將頭撞擊在地面上，鮮血不斷地汩汩流出，一同流下的，還有淚水！
這頭似乎從來不知憂傷爲何物的食夢貘妖，此時竟在無聲地嚎啕大哭着，淚流滿面。
“先起來吧，哭什麼哭！”
榮嘉終究還是心頭軟了一下，畢竟是多年兄弟了，在最初的憤怒過去之後，仔細想想，這莫三空確實沒做過害自己的事情，相反，他爲自己做的事情遠比自己爲他做的要多。
很多次也是真的爲自己拼過命的，雖然說他有復生符，但那復生符也只能用一次，一次生命依然是很珍貴的東西，不是可以隨意浪費的。
見到榮嘉的口氣似乎有些鬆動，莫三空連忙站了起來，被血淚模糊了的雙眼中射出了一絲希翼的光芒。
榮嘉盯着那雙眼睛，很認真地說道：
“我不會改變我剛纔的決定，因爲我不喜歡身邊有一個人，將我所有的事情，都彙報給其他人。除非你能脫離那個什麼暗門，那個時候，如果你要回來，我依然將你當兄弟！”
莫三空的眼神一黯，接着又迅速轉爲堅定道：
“我們食夢貘一族，已經爲暗門效力很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次回去我會求求他們，讓他們放我出來！就算不成，一名間者本來只要出三次任務就能申請退休，最多我再出兩次任務，到時候就可以來找老大你了！”
榮嘉點了點頭，接着準備真的離開這個珠子內的空間時，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然後神情有些古怪地問道：
“你小子到底有沒有偷看過我的夢境？”
以前雖然早就清楚莫三空是頭食夢貘，但那時候並不知道他的另外一重身份，自然重來沒有懷疑過他會偷看自己的夢境，只是現在卻不好說了。
莫三空臉上頓時露出一些很尷尬的神色，只見他囁喏地說道：
“不好意思啊老大，這是我做的另外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不過我也只是在剛認識老大你的時候偷看過幾次，卻從來沒看到過什麼，老大你似乎是個無夢之人！”
無夢之人？
榮嘉聞言一怔，他清楚知道自己明明是會做夢的，有時候還會夢到以前那個世界的事情，所以他纔會這麼緊張，怕被莫三空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然而現在莫三空怎麼會說他是無夢之人？
榮嘉有些疑惑，接着狠狠剮了莫三空一眼，這個眼神卻讓莫三空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爲他知道榮老大終究是原諒他了！
何去何從，看他自己的選擇吧，榮嘉如此想着，再次轉身往珠子外走去。
終於到了珠壁邊，榮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也不知被剝奪一段記憶，到底是怎樣的感受，然後一步跨了出去。
那佈滿禁制的珠壁微微亮了一下。
榮嘉的身軀也微微震了一下，然後他穿過珠壁，來到外面的世界，站定，停頓了三個呼吸的時間，接着轉頭回望。
珠子已經消失了。
只有莫三空愕然地站在那裡，一副不知自己如何會活過來般的見鬼神情。
榮嘉面如平湖，胸內卻有千萬道雷霆正在生起。
因爲剛纔，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在珠壁微微亮起的那一刻，榮嘉就感覺到有一些東西從珠壁上鑽入到了他的紫府靈臺中。
榮嘉知道，那是珠壁上的那些禁制開始發生做用了。
這個世界上，無論是禁制手段還是仙法道術，本質上都是一些天地規則作用到目標物上，產生作用，呈現出種種神奇的效果。
但是如果那些天地規則尋找不到目標呢？
就像此刻，珠壁上的規則探入榮嘉的紫府靈臺中，想消除他神魂內的某段記憶，就像一隻手探入到了一個盒子內，卻發現這個盒子內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於是那隻手自然就縮了回去。
然而實際上這個盒子卻並不是空的，榮嘉的紫府靈臺內自然是有神魂的，否則榮嘉就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
只是那些外來的規則，並沒有發現榮嘉的神魂，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如果是剛來這個世界的榮嘉，可能根本不明白這件事情代表了什麼。就像當年在棲霞谷中，他被一枚青銅古鏡照了一下，最後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他完全不知道那是候那名女子有多麼的驚駭。
只是此時榮嘉的見識已經完全不同了，而且這些年來他早已經對自己的神魂狀態有了越來越多的疑惑，特別是修行之時，他神魂可以自行融入體內的靈元中，可以不合常理地自由控制自己靈元的運行，這些異常之處在以前他還是隻菜鳥時，本以爲是天經地義之事，後來卻漸漸發現，他認識的人中，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可以做到這一點。
而今天的這件事情，卻明確無誤地幫他真正肯定了以往那種隱晦的猜測。
大概，可能，或許這個世界的規則，對自己的靈魂，沒有作用！
因爲自己的靈魂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啊，那是一個和這方天地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個猜測讓榮嘉渾身都涌起了一陣顫慄感，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因爲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興奮還是該恐懼。
難怪莫三空說自己是個無夢之人，因爲他的食夢之術也是一種天地規則，自然不會對自己的靈魂有作用，自然什麼都看不見了。
所以，榮嘉從那珠子中走了出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記憶沒有被剝奪！
而就在他跨出珠壁的那一刻，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團玄黃霧氣籠罩的神秘之地，某位偉大的存在有些木然地擡頭看了眼對面的那塊巨大的玉璧，然後記下了一個數字。
“第九萬四千六百零六次！”
這是這些年來天地規則出現異常的次數，他早已有些麻木了，他依然找不到原因。
不過對於他來說，不存在氣餒這種情緒，所以這些年他從來沒放棄探究那個讓他甚至有些恐懼的異變原因，他付出了很多努力，嘗試了很多方法。
現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漸漸接近事實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