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魔王被關押在前線大營。
說是關押也不太準確,只是限制他外出,給他添了些束縛罷了。
周拯見到他時,蛟魔王就如一個沒什麼法力的落魄中年大叔,脖子上環繞着鎖鏈,雙手戴着鐐銬。
他看到周拯時,嘴角劃過幾分譏諷的笑,彷彿在問周拯:
這就是您說的活着?
周拯拉了一張椅子,坐到蛟魔王身前。
周拯打了個手勢,丑牛、午馬向前,將蛟魔王身上的鎖鏈收起,給了蛟魔王暫時的自由。
“該談談如何處置你的事了。”
周拯開門見山。
蛟魔王淡然道:“事已至此,自是帝君想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我也是信了你們的鬼話,覺得經過上一戰,就算你們不會接納我,也會給我一個立錐之地。”
“想多了。”
周拯正色道:
“你是大名鼎鼎的妖聖,身上染着業障,哪怕不如其他金仙大妖那般業障深厚,但也是有的。
“我比較反感佛門那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說辭,爲了收編戰力不擇手段,那樣對不住一心向善卻被忽略的教徒。
“所以對你的處置方式,必須是先罰、先懲,再給你一線生機。”
丑牛和午馬各自露出微笑。
蛟魔王目中帶着幾分思索,凝視着面前的周拯。
他低聲道:“爲什麼每次見帝君,都覺得帝君像是變了一個人?似乎變得更穩重一些,也更從容了許多。”
“是嗎?我把這當恭維了。”
周拯目光微微閃爍,順勢笑道:
“告訴你也無妨,我在參加老君定下的九次試煉,一次試煉現世是三個小時,但實際上我會經歷三到五年的修行。
“現在局勢比較嚴峻,老君也只能這般給我們開掛了。”
“開掛?”蛟魔王斟酌着這兩個詞,“這是何意?”
“指的是開外掛,也就是非正常手段,或者一些規則之外的作弊器。”
“原來如此。”
蛟魔王點點頭,隨後便沉默不言。
他有些失落地凝視着面前桌案的紋路,雙眼時而失去焦距,時而泛起幾分煩悶。
身陷囹圇,如木偶般;
龍珠失卻,如失魂般。
兩位神將暗自皺眉,已是將神通凝在手邊,若蛟魔王突然出手,他們可隨時鎮壓。
“是不是感覺很迷茫?”
周拯笑着問。
蛟魔王長嘆了聲:“突然感覺輕鬆許多,此生或許也就這般了,倒是不必再躲躲藏藏……帝君說過,會給我一條活路。”
周拯靠在椅背上,肩膀鬆垮着。
他看着蛟魔王,緩聲道:
“老君的試煉結束後,我就要踏出藍星,正式開始與王母角力,與截天教和妖族對陣,藍星後續會成爲復天盟的總部。
“但此間還有一段空當,大概三五年左右。
“我擔心我走後,復天盟在這顆星辰的守備力量必然降低,而妖魔伺機報復。
“所以我需要一個守護者。”
“我?”蛟魔王有些不敢置信,“您讓我守護這顆星辰?”
“這顆星辰的災禍起源於你,”周拯目光閃耀着幾分光亮,“你去守護在此地,等待着這裡的文明漸漸復甦,不正是去償還因果嗎?”
蛟魔王苦笑道:“您就這般信任我?”
“當然不信任。”
周拯回答的太果斷,蛟魔王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吐槽。
周拯淡然道:“我會給你施加足夠多的禁制,讓你暫時與護星大陣相融,同時也會時刻關注着你,你鎮守此地千年,我就還你自由。”
蛟魔王目中明顯有些意動,但他已經察覺到了。
自己不知不覺已沒了談條件的空間,全都被眼前這個年輕的帝君拿捏死了。
周拯含笑注視着他。
“且在此之前,你還需要通過我一項測試。”
“測試?”蛟魔王搖搖頭,“我不理解。”
周拯在上衣口袋取出了一枚戒指,將戒指慢慢戴在右手食指,大拇指輕輕摩擦,其內飛出一顆水晶球,飄到了蛟魔王身前。
周拯道:“每個生靈都有陰暗面,人性、獸性、神性三者交織,纔是完整的生靈,我要觸及你的陰暗面,看一看你真正面目。”
蛟魔王眉頭緊皺。
周拯淡然道:“這個小戲法是我在老君試煉中學會的,算是煉心的捷徑,作爲交換,你也可窺見我的陰暗面。”
“莪對你們人形生物交歡的事並不怎麼感興趣,”蛟魔王頗爲認真地說着。
周拯額頭掛了幾道黑線。
蛟魔王迅速將水晶球摁住:“全聽帝君吩咐。”
“放鬆心神,”周拯緩聲道,“我見你所見,你聞我所聞……放心,我的陰暗面都在二十歲之前,沒什麼風花雪月。”
“真是遺憾。”
蛟魔王含笑搖頭,與周拯同時閉上雙眼。
周拯眉頭微皺,他無法窺見蛟魔王的內心;不過周拯也不着急,而是先將自己內心角落的陰影展露。
這不是他要以自身感化蛟魔王,而是這門神通必要的施展條件。
周拯是主動施法的一方,可以選擇性地展露一些,可能給蛟魔王帶來共鳴的記憶。
他在第六劫的試煉中已經施展過許多次,每次都破了對手的道心。
只是兩界的道則是有細微差異的,周拯也不知,這門神通現在是否能順利施展。
如果在蛟魔王這裡試驗成功,今後這就是周拯一大‘走心’利器,再遇到奎木狼這種人物,就不必喝酒、聊天、談心、起音樂這套流程。
直接一顆球就搞定。
周拯還給這個異界學來的神通取了個不錯的名字。
【將心比心】。
片刻後,那顆水晶球出現了淺藍色的光亮,周拯只覺眼前打開了一扇大門,蛟魔王站在大門後,對周拯做了個道揖。
“帝君請。”
周拯拱拱手,負手‘前行’,兩人的仙識妖識,一同進入了水晶球中結出的幻境。
而幻境的基礎,就是蛟魔王不願觸碰的記憶。
……
珊瑚石的縫隙中,用乾坤陣法包裹的洞府內,一條小蛟破殼而出,肋生雙翼,雙爪蛇尾,距離真龍似乎就只差額頭龍角與兩隻後爪,還有那些更大、更硬的鱗片。
但它從小到大聽過最多的話,卻是……
‘你只是一條蛟,莫要去做那真龍的夢。’
蛟魔王父親是西海龍宮蛟龍衛。
它的蛟生從出生那一刻就已經定下了,不斷修行,不斷向前,開發自身的潛力,成爲真仙級戰力後,加入西海龍宮的蛟龍衛中。
少年時,懵懂的蛟魔王雖然總是聽到這句話,但依然在不斷努力着。
它想成爲龍。
不是被龍欺壓的蛟,也不是能隨意欺負海中除龍之外所有生靈的蛟。
而是自由自在、擁有悠久生命、可以享受海中萬靈崇敬的龍。
可命運彷彿都是寫好的故事。
它跟兄弟姐妹一同修行,漸漸地有了在海中遨遊的實力,蛟龍的血脈讓他擁有強大的氣力,以及鋒利的爪子。
生而爲蛟,它有了一絲驕傲的情緒。
可很快,因爲化人形後還算清秀,他被一條母龍相中,帶回了洞府養着,每日錦衣玉食,享受着蚌女的服侍,而懵懂的蛟魔王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母龍人形沐浴時,去幫她擦拭後背。
這一擦就到了蛟魔王臨近成年,期間度過了數十年的無聊光暈。
那時候的蛟魔王並不知曉自己失去了什麼。
母龍換了新的小蛟,一樣是清秀的小蛟,他則被母龍趕出了洞府。
回到家中,得知了父親戰死的消息,看到了依然平靜度日的母親,以及被母親呼喚來的蛟龍衛。
‘每一條成年的蛟,都必須成爲龍族的親衛。’
這是蛟龍衛給的說辭。
隨後又是一句。
‘莫要去做化成真龍的美夢,安安分分地做個侍衛,你也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蛟魔王愣愣地答應了。
往後一千年,他在蛟龍衛中摸爬滾打。
雖然周圍的蛟不斷告誡他,不要去做化龍的夢,那會害死自己,但蛟魔王看着規則上明明白白寫着的‘只要積累戰功就能得到真龍精血’,而且統領蛟龍衛的各位將軍,都是蛟化作的龍。
他如何能不心動呢?
蛟魔王開始嶄露頭角,鎮壓叛亂海族的幾次戰役讓他戰功加身。
在朝着化龍目標前進的路上並非一帆風順。
蛟魔王遇到了生平第一個怦然心動的女子,那是他負責護衛的龍族龍女,一個被其她龍女指指點點說是蕩婦的美麗女子。
他沉浸在了她的美中,只要沒有外出征戰的任務,他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她身邊。
蛟魔王也見識到了這個龍女那糜爛的生活。
她擁有多達七八個相好,大多都是普通的龍族男人,甚至還有龍族的長老,每日縱情笙歌,醉生夢死。
‘這就是龍族,他們可以這麼做。’
蛟魔王以此安慰着自己,最後下定決心打掉心底的那份想法,但讓他想不到的是,那個年輕的母龍在一次醉酒後,把他拉入了池水中。
池水翻涌,他享受到了快樂。
但龍女第二天酒醒後,就提劍刺穿了蛟魔王的心脈,臉上還帶着沒有遮掩的鄙夷和嫌棄。
她髒了身子。
她是這般說的。
蛟魔王不知自己是如何活下來的,等他睜開眼,已是在鋪滿屍骸的海溝,水壓讓虛弱的他行動不便,而他在屍骸中找到了自己父親的屍身。
在那裡,通過一些碑文,還有死在此地的蛟龍殘魂,蛟魔王知曉了所謂的化龍真相。
上古爆發過蛟龍衛之亂後,龍族就定下了一個規矩,蛟化龍的數量不能超過龍族本身人口的半成。
那些渴望化龍、拼命積累戰功的蛟龍,最後的歸宿大多都是在這。
而劊子手們,就是那些蛟龍化成的龍。
蛟魔王在那裡蟄伏了數百年,親眼看到了十多次蛟龍屍身的下落,搜索他們的殘魂,吸納它們屍身殘存的靈力,最後遠遁去了五部洲之外的大千世界。
他投靠了一方老妖王,漫長歲月的摸爬滾打後,在妖族中嶄露頭角。
七聖結拜,自封覆海。
他的聲望達到了頂峰,不知多少蛟龍來投靠自己,龍族也有意選江河龍王的龍女與他婚配,藉此鞏固龍族的影響力。
讓蛟魔王自己都感覺有些奇怪的是,他並不恨龍族,他在此後的歲月中,都在懷念那個瘋狂的夜晚。
可惜,後來妖族劇變,西遊封魔。
蛟魔王成了家族中最耀眼的‘明星’,得了祖父的託付,執掌殘破的祖龍龍珠,從此就開始躲躲藏藏。
……
周拯踏過了這些幻境後,表情一度很複雜。
扭頭一看,蛟魔王還在癡癡地看着幻境中那頭母龍的背影,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評價。
不過,普通龍族這麼亂的嗎?
自家小魚能出淤泥而不染,也挺不容易。
他擡手拍了拍蛟魔王的肩頭,不知該如何評價,只能道:
“雖然你在蛟魔王時期,與仙人鬥法,與人類國度開戰,確實染了業障,殺了不少人,但也算各爲其主。
“今後給你機會,去慢慢洗刷這些罪孽。
“回去吧,我現在瞭解你了。”
周拯轉身要走,蛟魔王卻反手抓住了周拯胳膊,低聲道:“帝君的呢?”
“啥?”
“帝君的陰暗面?”
“我這,”周拯苦笑道,“我這輩子不算試煉內的時間,就二十多年,陰暗面這些都沒辦法跟您比啊。”
蛟魔王目光復雜地注視着周拯:“取信不該是相互的嗎?我將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露出來,帝君難道不該有所表示嗎?”
“看,往前走就能看。”
周拯搖搖頭。
說實話,他小時候受的那點委屈,真的沒辦法跟蛟魔王比。
最起碼他沒被老巫婆褻玩,也沒愛上一個海王,最後還被深愛的海王一劍捅死,明明是個來者不拒的慾望奴隸,卻說與他結合髒了身子。
痛,太痛了。
兩人仙識妖念化作的虛影繼續在幻境中前行。
他們像是翻轉了過來,從黑夜走到了白晝,背景成了防護罩守護的鋼鐵都市。
雨後有些溼濘的小巷中,被一羣少年堵在角落的男孩,正拼命掙扎反抗着,他蜷縮起身體躲避拳腳,卻被當做翻過身的烏龜般,被人抓着腿轉動着,脊背摩擦着地面。
沒人來搭救,也沒人來幫忙,有湊熱鬧的站在一旁,也只是看一會就離開了。
等那些少年離開後,男孩慢慢爬起來,收拾起書包,撿起了落在水窪中的鋼鏰,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巷子盡頭。
這幾乎是每個福利院長大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會經歷的情形。
男孩回去後也沒告狀,照常的吃飯、做作業,在宿舍中睡覺,聽着一旁人商量着如何跟那些人幹一架。
類似的畫面不斷劃過。
漸漸的,男孩在這種日常中成了少年,畫面中多了一些反抗,對抗似乎變得更激烈了。
名爲燕子的女孩開始頻繁出現在他身邊,兩人也多了一些交談。
“你跟他們打架幹什麼呀,找老師不就好了。”
“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好吧,以後你想幹什麼?我好像看不到什麼出人頭地的希望,那些正常家庭長大的孩子也沒什麼出路,機會就那些,被更有錢的家庭佔據了。”
“這本來就是有錢人的城市,”少年不以爲意地撇撇嘴。
幻境的畫面轉動。
瘦弱的身形站在了擂臺上,面對着與自己差不多體型的同齡人,周圍是拿着票據瘋狂吶喊的人羣,攔繩內是兩頭瘦弱的野獸。
他開始賺錢,開始不斷鍛鍊,開始享受那個擂臺。
一步步地向前,一拳拳的打服那些曾推倒自己的大男孩們,把他們精緻的衣服染上泥濘。
從初三到高二,那是少年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雖然擂臺上苦了點,但他覺得自己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
畫面突然變得有些黑暗,彷彿日頭落了。
院長死在了閣樓的牀板上,燕子的背影消失在了墓地的夕陽中,男孩收拾起了書包,帶着迷茫走入了教室。
幻境分成了兩層。
那個拳頭綁着繃帶的少年蜷縮在角落,雙眼沒有什麼焦距,靜靜地坐在黑暗中。
漸漸長大的年輕男人含笑融入周圍的環境,生活在明媚的陽光中。
走出大學,走入工廠,輕鬆的生活着。
那少年的身影漸漸模糊了下去,似乎已漸漸要沉淪。
畫面突然抖動。
夜半,臥室內熟睡的美麗少女,被零食搞得狼藉的房間。
那個一直在笑的年輕人搜索着各處的資料,不斷地找尋着什麼,一直到彈出了好友邀請。
哈士奇的頭像,插件打開的視頻,對面的小灰狗……
黑暗中,那個少年慢慢擡頭,像是被塵封的雙眼漸漸多了幾分火熱。
光明中,年輕男人心底泛起了一股衝動,懇切地說着:“我能加入你們嗎?”
少年嘴角咧出了冷笑。
關閉視頻後,年輕男人捂着額頭,癱坐在電競椅中,許久沒有開口。
那個少年就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着他,帶着幾分冷笑。
‘這是有錢人的世界。’
‘這是修行者的世界。’
幻境戛然而止。
“就是這樣,”周拯聳聳肩,“我的陰暗面就來源於童年,後來被我自己封印了,發生了太多事,我好像沒資格去抱怨了。”
“哦,這個。”
蛟魔王看着周拯的側臉。
啪。
響指聲突然將蛟魔王拉回了現實。
蛟魔王這才發現,那顆水晶球已經被年輕的帝君收了起來,這位帝君也已站起身,含笑注視着自己。
“做些準備吧,我會請兩位天師出手,把你困在護星大陣中。”
言罷,周拯微微頷首,目中帶着幾分笑意,轉身離開了大帳。
蛟魔王想開口說點什麼,但他眼底劃過幾分波動,彷彿看到了那個渾身傷痕的少年,拉開帳門走入了陽光中,卻站在了前面身影擋出的陰影內。
蛟魔王喉結顫動了幾下。
“算你走運,”丑牛神將甕聲說着。
蛟魔王靠在椅背上,不知爲何,只覺得手指在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