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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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車站附近區域的我來到這個縣城中心的廣場上。高出附近建築一截的圖書館兼縣文化館,中西結合的鐘樓,漆成黃色的少數民族式迴廊。白鴿?哪裡來的白鴿?依稀有幾隻白鴿戰在鐘樓路對面的估計是鴿舍的建築頂端。但我清楚的記得我曾看到過極爲相似的影像,當時還有一隻,或是幾隻白鴿在我眼前晃悠。我觀察了一下並拍了照,然後坐在估計不是以凳子爲用途的小石墩上,左右尋找CMCC的信號。但那鐘樓下真的有鴿子與鴿舍嗎?記憶在這裡發生了混淆,究竟是記憶的重疊還是入侵,只怕只有再去一次那個縣城才能弄個明白。不過這不解之謎畢竟於我毫無所謂,我也不會因此可以回到那個場所。於是迷仍舊是迷,只是我不會因此而困惑迷失罷了。

困惑迷失。是的,那時的我確實是在爲什麼而困惑迷失着,哪怕時到如今,也許還有些不解。是的,不解,但這對於現在的我而言,已經像鴿與鴿舍之迷一樣,無法令我混亂迷失了。

是的,我已經不是當時的我,用一件黑色背心和一條毫無彈性的藍色牛仔褲就可以遊蕩街頭,揹着因無知而沉重的揹包而斷了一邊揹帶的揹包就可以說走就走,蹬一雙回力廉價籃球鞋就可以走很遠很遠很夜很夜的路。不是缺少這樣的勇氣與灑脫,而是暫時缺少了我這樣做的理由。

傍晚,我來到融江邊,是與我曾游泳橫跨過的是同一條融江。只是江面更窄,水更濁(估計也更淺),畢竟是在上游。江邊也着實熱鬧,旁邊還有一個臨堤而建,供遊人歇息望江的長廊,與廣場上的迴廊是同種風格,也都漆成黃色。

我走到河堤下游部分人較少的地方,把衣服脫得只留內褲,來到水邊找了一塊個乾淨的水泥方墩,坐在上面洗頭髮。三兩個小孩在堤上追逐,從我身旁飛奔而過,手裡抓着熱乎乎的爛泥往小夥伴身上抹。

熱乎乎這一判斷來自我的腳底的淤泥帶給我的觸感。但這就竟是這淤泥確實高出我的體表溫度,還是我的腳在微涼的河水裡浸泡過後產生的錯覺,終究不得而知。

記得小時候和小夥伴們也玩過這樣的遊戲。在堤上滾一身泥,然後一個猛子扎入水中,沖刷去滿身的泥垢。只是小夥伴們長大後卻不一定成爲夥伴,但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所謂的長大也正是這樣的事物。

後來我獨自在無人的河渚的沙灘上打滾,自己把自己全身抹滿了泥沙,連臉龐和脖頸都不曾放過。這沙中帶泥,泥裡夾沙,是在夏季太陽下炙烤過的真正溫暖的沙子。我在這沙灘上寫下某人的名字,然後抹去,又寫上,再抹去……淺而急的小河無法一頭扎入,我只好穩紮穩打的緩步走入這湍急的河水中,試圖一步步趟過這條河。然而水流太急,未到河心我便已站立不住,被激流撲倒,臀部不停碰撞着河牀上佈滿的卵石,被衝向水深而緩的下游。我花了不短的時間游回到上游對岸的鐵皮船上,然後氣喘吁吁的坐在發燙的甲板上休息。儘管如此,至少洗去了一身的泥沙。

以上的事情發生在結束漂流之後,坐在融江水旁的我自是不知。

夏季傍晚的河水意外的帶着寒意。我游泳的興致不高,遊了幾回便坐到堤壩的斜坡上發呆。近堤岸還有一夥年輕人在水中嬉戲,其中有男有女,年紀看上去比我大些,但或許又是比我更早進入社會。

我一直覺得“社會”是個很微妙的說法,難道學生就不是身處社會之中嗎?不,當然在的。但他們卻認爲自己不在,那些所謂的“社會中人”也認爲他們不在。於是,他們便理所當然的揮霍青春,然後將這樣的揮霍也稱之爲青春。當然,或許這只是一部分人,或許包括我的一部分人。水中的那些同齡人在說些什麼呢?執筆時的我早已忘卻,但依稀記得是同我十分遙遠的事——誰來了誰走了,誰的成就誰的窘迫。不止是記憶與時間上意義上的遙遠,還有心理上“社會”與“校園溫室”那樣的遙遠。是的,當時的我眼中的“社會”無疑是比如今遙遠許多的。

真是個很微妙的詞吶,社會。

我就這麼坐在堤面上,是殘存着陽光的雜草錯落的暖暖的石砌坡面。沒有換衣服的地方,只希望清涼的河風和乾熱的堤面能幫我儘快把內褲弄乾些。

坐在堤上開始遐想的時候,我忽然感受到一道分明的好奇的目光從下方投射而來。那夥年輕人中有一個女生望着我,視線保持數秒後又重新轉回到她的同伴身上。

她在好奇,而我也在好奇。她也許會好奇我是誰,爲什麼會在這裡,我想她的好奇也是我的思索。不過,顯然那時的我更關注的是她是如何看待我的,對我的行爲又抱有怎樣的態度——所謂的年輕人不外如是。

隨着夜幕降臨,往下的記憶開始凌亂、殘破。是哪時吃過了不知道吃了什麼的晚餐?是哪時揹着斷帶的揹包步行許久,買到最愛吃的桃子?是哪時看見黑色發亮的鐵軌?哪時候是白天,哪時候是黑夜?時間在我的記憶裡亂了,因爲記憶與時間無關,它是按情感的深淺濃度刻在腦海裡的。

這裡的河水不僅更濁、更涼,入口的味道也與我們村邊的大相徑庭,還有泥沙在脣齒間摩擦的澀味。寫到此處,我想起我對生雞蛋味道的形容:就像稍帶腥味的無味果凍。當然,我沒吃過無味果凍,但想必比生雞蛋美味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