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着頭擦了把臉,將毛巾掛好之後,便走過去也趴着窗臺聽了一會兒。
夜風吹得那些火光不斷的閃耀着。
我轉頭對妙言說道:“好了,已經太晚了,你再不去睡覺,明天又要頭疼了。明天我們可要趕很遠的路呢。”
“哦。”
她乖乖的自己躺回到牀上,自己給自己蓋好被子,但一雙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像明燈一般看着我:“娘,他們剛剛唱的,帝出三江——是什麼意思啊?”
“再不睡覺,娘要生氣了。”
“我睡,我睡。”
看到我的臉色似乎真的有點不好看,她也不敢再任性,急忙閉上眼睛。
我知道她沒有睡着,眼皮也是一動一動的,但她安靜下來,才終於給了我一點可以考慮的安靜的空間。
可是,我的心卻很亂。
剛剛那夜風送來的歌謠聲,雖然很輕,卻像是巨大的岩石,一塊一塊重重的落在我的心上,這個時候即使什麼外力都沒有,我壓抑得幾乎難以呼吸。
我吹熄了蠟燭,靠坐在了牀頭,妙言這個時候已經睡着了,屋子裡迴響着她均勻而綿長的呼吸聲,我眉心微蹙的看着她,又回頭看了看窗戶,外面的火光已經熄滅,萬籟俱靜,只有遠近巡邏的那些護衛的腳步聲在夜色中慢慢的響起,催人入眠。
我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終於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可是,這樣的安靜也沒有持續多久。
不一會兒,我就聽見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有一個人從長廊的另一邊走過來,在我們的門口停了下來,我以爲立刻要響起敲門聲,可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並沒有敲門,那人又往另一邊走去。
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走了回來。
是在我的門口徘徊。
我聽得微微的蹙起了眉頭,在外面的人第三次徘徊的時候,終於還是按捺不住起身披了一件衣裳,舉着燭臺走過去。
外面的人好像也聽到了我的腳步聲,立刻停在了門口。
打開門一看,卻是常晴。
我其實並不奇怪,大半夜在我的門口徘徊的,也就只有她了,但看着她一臉凝重的神情,我還是立刻說道:“皇后娘娘,有什麼事嗎?”
她在我門口走了幾步,自然是有事,但又不想立刻跟我說,見我問她了,又猶豫了一下:“你還沒睡啊?”
我說道:“睡不着。”
“……”
“進來說話吧。”
我說着往裡退了兩步,她也就從善如流的走了進來,走進來之後,還先去牀邊看了一眼,確信妙言已經睡着了不會聽到我們的聲音,這才走到桌邊坐下,我給她倒了一杯茶,然後坐到了她的對面:“這麼晚了娘娘來找我,一定是有很要緊的事吧?”
她透過燭光看了我一眼,說道:“這一次劉輕寒來這裡,目的到底是什麼?”
“……”
雖然我們兩之間的不是第一次談起輕寒,但她這樣直接的問他的事,還是第一次。
看來,她已經是感到相當的不安了,否則不會來我這裡問這句話。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他是爲了救我而來的。”
常晴微微蹙了一下眉毛。
我說道:“一年前他被裴元修下毒,幾乎喪命,別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這條命給撿回來,他醒來之後,知道我被裴元修劫走,就立刻帶着人到京城,把我救出來了。”
“……”
“他是爲我而來。”
“……”
“至於他接下來想要做什麼,那就是他們男人的事了。”
聽見我這麼說,常晴多少感覺到了我話語中的戒備,她嘆了口氣,然後說道:“輕盈,你知道,本宮對你,對他,是沒有敵意的。”
“我明白。”
“可是這兩天,本宮——”
她沒有說完,但我已經接過她的話頭說道:“皇后娘娘也感到不安了,是嗎?”
“……”
“是因爲,聽到了那些人唱的民謠嗎?”
她微微一震,擡起頭來看着我:“你也聽到了?”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看起來已經有些日子了,纔會在老百姓裡面傳唱得這麼廣,我能聽不到嗎?”
帝出三江,於難立邦。
文人立刀,帝業永昌。
這首民謠剛剛開始聽的時候,我並沒有往心裡去,畢竟老百姓在這樣的亂世裡都是驚弓之鳥,聽風就是雨,有人編出一些歌謠來譁衆取寵,大家聽着唱着,也只是取一個樂子罷了。
但是,一天一天的聽下來,再仔細的琢磨歌謠裡的文辭,才發覺有些不對。
這首歌,唱的是輕寒!
常晴的臉色在聽到我說“民謠”的時候,也微微的沉了一下,她顯然感到非常的不安:“你既然知道了,那也應該明白,我今晚來找你的意思了。”
“……我明白。”
“本宮想要知道,劉輕寒他在皇上的身邊,到底是什麼目的?那些歌謠,有多少是真的?”
我想了想,說道:“娘娘,歷朝歷代有過多少這樣的歌謠,又有哪個是真的應驗過的。表面上看起來應驗的,不過就是當權的人事後編排的。”
“……”
“輕寒他,沒有這個心。”
“……”
“他也沒有這個民望。”
“……”
“如果因爲一首小小的民謠就要懷疑他,那真的有些冤枉他了。”
常晴沒有立刻說話,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道:“他在西川到底是什麼樣的民望,我不知道,但這首民謠是山西那邊傳過來的,他一個人拿下井陘關的事,好像有人在百姓當中宣揚,而且還大肆的渲染了一番,現在百姓把他傳得跟神人一樣。”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頭:“這件事,我們都沒跟人提過。”
她說道:“那他,有沒有跟人提過?”
“他那些天,一直跟我在一起。”
“……”
常晴沉默了下來。
這個回答,顯然還是不足以寬慰她的心。
連我自己也明白,宣揚這件事,根本不用他親自去,如果真的有心,任何人到民間去傳播一番,都有可能將一件事大大的宣揚開來,他的手下有的是人,甚至連那些從集賢殿裡出來的學生們,一個個也都尊他爲師哥,現在那些人分散到了各地,如果要說什麼,星星之火,也是可以燎原的。
常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長嘆了口氣,說道:“輕盈,本宮還是那句話,我對你,對他,並沒有敵意。”
“……”
“但現在的事,真的很難說了。”
“……”
“皇上也聽到了那首歌,他聽到之後,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當做笑話似得聽,他只是一言不發,甚至連一點表示都沒有。”
“……”
“你是跟過皇上的,你知道他這個人,小事緊着辦,大事緩着辦。”
“……”
“這支歌,我想是入了皇上的心的。”
“……”
“如果劉輕寒真的有什麼問題——”
難怪剛剛從外面走進來的時候,感覺到裴元灝的心情不是很好,雖然沒有太外露,但從那個官員向他回事的時候他的態度,就能感覺到。
也難怪,常晴會親自來找我,說這件事了。
她的確,對我和輕寒是沒有敵意的,但她畢竟是皇后,是裴元灝名正言順的妻子,若是裴元灝身邊真的有一個這樣危險的存在,再是有“後宮不能幹政”的警訓,她也無法坐視不理。
但,她畢竟還是常晴。
所以,她來找我。
我沉默了許久,然後說道:“皇后娘娘,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的心意還是沒變。輕寒他不會真的有那樣的心,他現在做的事——都有他的理由,雖然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但我相信,他的目的,絕對不會是要加害皇帝陛下。”
常晴看着我,燭光閃耀,映得她的目光也忽閃不停。
過了許久,她終於嘆了口氣,道:“好,你信他,本宮信你。”
“……”
“輕盈,本宮真的相信你。”
“……”
“希望他,不要讓你辜負了本宮的信任。”
“……”
“明天,我們就要到臨汾了,我聽說,他還在極力的阻止皇上去臨汾。你知道,在那邊還留有皇上的人馬,過去了之後,皇上身邊的人就更多了。”
“……”
“他一味地的阻止,已經讓幾位將軍對他非常的不滿。”
“……”
“本宮擔心,要出事。”
“……”
“你,要勸他,好自爲之!”
說完這句話,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裡面的茶水她一口都沒動,便轉身離開了。
開門的時候,我看到外面還有人候着,很快就接着她回去她的房間了。
而我坐在桌邊,看着那杯涼透了的茶水微微晃盪着,映着燭光盪漾出了一道一道的粼光,也讓我的心情更加的動盪不已。
輕寒,還在阻止裴元灝去臨汾?
按照那晚在梵恩寺裡,裴元灝跟我說的那些話,很明顯,去臨汾對皇帝來說是有利的,這一點誰都能看得出來,而他,提出了一個對皇帝無利,對追兵有害的建議後,又阻止裴元灝去臨汾。
算下來……
我的心情不由的有些沉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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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
我靠在牀頭,那些利害衝突在腦海裡糾纏到了現在,像一團亂麻似得找不到頭緒,而我也終於感到一點疲倦,終於在快要到五更的時候,眼皮越來越沉重,終於要睡着了。
可就在我幾乎已經要入眠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喧鬧聲,好像是有人在門口大聲說着什麼,而且人數似乎還不少。
我半魘在夢境裡,一時間還有些清醒不過來,但這個時候,突然聽見一個粗重的聲音大喊着:“劉輕寒,我看你就是亂臣賊子!”
“……!”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這時,身邊的妙言似乎也有些響動,我看見她皺了皺眉頭,彷彿要醒過來的樣子,急忙伸手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被子,她眨了一下眼睛,彷彿還看着我,但立刻睡意襲來,她呢喃了兩聲之後慢慢的閉上眼睛,又鑽進被窩裡睡着了。
我這才轉過頭去,看着虛掩的窗戶縫裡透着光亮,小心的起身下牀,將帷幔放下,然後走到窗邊。
樓下,果然一片人聲嘈雜。
就在驛站的大門口,好像有不少人聚在那裡,不知在說着什麼。
而剛剛那個聲音,如果我沒聽錯,就是那個鄧將軍的!
難道,他又去找輕寒的麻煩了?
這樣一想,我急忙走到牀邊拿起衣裳穿好,又看了一眼牀上的妙言,她還安安穩穩的睡着,我便走出了房間,將門關上,驛館內似乎也有些人聽到了外面的響動,幾個房間裡都亮起了燭光。
一個護衛從外面走進來,匆匆的去了裴元灝的房間。
是進來報信的。
我站在走廊上,低頭看着外面的情形,人影晃動,一時間也分不清誰是誰,但不一會兒,就看到兩個人從外面走進來,那穿着一身長衫,清瘦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輕寒,而走在他身後不過一兩步距離,一臉警惕,一隻手還按着腰間彎刀的刀柄上。
真的出事了!?
我慌忙要往下走,但正在這個時候,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有力的手,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
回頭一看,是蕭玉聲!
我急忙說道:“玉聲?那是怎麼回事?”
他還算衣衫整潔,但鬢角的頭髮也有一點亂,應該是剛剛被人吵醒纔起來的,但這個時候,他的神情已經非常的清醒冷靜了,低頭看着下面混亂的人影,只低聲說了一句:“事態未明之前,大小姐先不要涉身進去。”
“可是輕寒他——”
“放心,師哥不會有危險的。”
“……”
他這句話,像是陳述,更像是一種保證,我看了他一眼,終於定下心來,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不一會兒,整個驛站似乎都被驚醒了。
許多護衛都從後面走了出來,立刻就將大堂兩邊的蠟燭點燃,火把插上,將這裡面照亮成了白晝。
這時,裴元灝慢慢的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他身上披着厚厚的長衣,雖然是被人半夜驚醒,但他的神情也顯得很清醒,倒是沒有太多的怒意,慢慢的走到大堂上去,然後坐在首位的椅子裡,慢慢的說道:“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