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我一會兒,平靜的說道:“你不會的。”
“……”
“一個人,是什麼人,纔是最重要的。”
“……”
“至於,聽命於誰,面對的是什麼命運,都不如她自己是個什麼人,更能引導她的生命。”
“……”
“你的一身一體都是我給的,你的一言一行也是我教的,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我的女兒是個什麼樣的人,更知道,你會走上什麼樣的路。”
看着我淚流滿面的樣子,她沉默了一會兒,終究又長嘆了一聲,說道:“你不要怪娘。”
“……”
我這半生,最深重的委屈,最痛苦的傷,就這樣被血淋淋的撕裂開來,想要問她討一個說法,卻被她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回應了,但我已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因爲我知道,做出這個選擇的她,不會比我更平靜。
她這一生的苦難,比我更重,我還能哭,但她,能向誰討回?
我的眼淚終於止住了,可是淚眼朦朧,已經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得她安靜得沒有了喜怒哀樂,真的就像是一尊菩薩像一樣。
被她看了一眼,我的不甘和委屈,似乎也在她淡淡的話語和清靜的目光中,消散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問道:“那,母親呢?你會怪,怪外公嗎?”
她低頭看着我:“你說的是哪一件事呢?”
我輕輕道:“瑞宗,仁皇帝……”
瑞宗,仁皇帝。
那出現在叢雲觀長生牌位上的幾個字,宗正那理所當然的口氣,所有的疑惑已經都解開了,我只是想要知道,她,有沒有過疑惑。
母親安靜的看着我,也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的說道:“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了,娘也早就忘記當初的心情,不過,娘倒是有些明白你外公的心情,就和娘當年,捨下你一樣的。”
“……”
“因爲他也認爲,我會做得比別人更好,可惜,他沒有給我足夠的時間。”
“……”
“老天,也沒有給我這樣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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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停止了哭泣,可是眼淚,還是一滴一滴的沿着溼潤的臉頰滑落下去,沒入塵土當中。
歲月的塵埃淹沒了太多的真相,但終有一些,會從時間的灰燼裡現身出來,告訴我們曾經的往事,那些是非對錯,不管過去多久,還是會留給後人評判。
我哽咽着道:“你,就是瑞宗,仁皇帝!”
她點頭:“是。”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帝星有三,我一直被這句話困惑着,以爲在他們之外,還有人會稱帝,所以我甚至去問過輕寒,問他有沒有稱帝之心,但他沒有。
那個時候的我怎麼也想不到,原來這第三顆帝星,是早已存在的!
從裴元灝登基開始,她,裴元灝,裴冀這三顆帝星就一直並存着,後來,裴冀死在了我們離京的路上,但就在那一晚,裴元修趕回京城登基稱帝,三顆帝星並存的局面,仍然未改。
而我也終於明白,爲什麼我的外公,前朝所謂的末代皇帝戾帝會在砍殺了自己所有的親眷之後,獨獨留下她,並不是她的幸運,而是因爲,從一開始,戾帝就只打算留下她。
她是帶着戾帝的期盼出生的,儘管不是男兒身,但在那個時候,戾帝已經走投無路,還是將皇位傳給了她。
所以,真正的末代皇帝是她,瑞宗仁皇帝。
一個不被世人所知的女帝!
難怪,當年在太廟,護國法師向我說起當年的往事,當我問她,爲什麼我的外公,戾帝殺掉了所有的親人,卻獨獨留下她的時候,護國法師用了兩個字回答我——天命。
在那個時候,我心裡也有過疑惑,爲什麼不是天意,而是天命。
但,這也只是一件小事,甚至,我以爲那不過是護國法師的口誤罷了。
現在我才明白,她說的“天命”是什麼意思。
因爲母親,是一個帝王。
我幾乎可以想象,當高皇帝帶着他的人馬殺入皇城,血流滿地,屍橫遍野,獨獨看到她站在皇位前,那個場景,是否讓所有的人都震撼,但太上皇裴冀的確是跪倒在了她的腳下,那些殺紅了眼的武將們,也終究在她的面前放下了屠戮之刀。
她活下來了。
可是,屬於她的故事,卻被歲月的塵埃掩蓋。
我雖然年紀已經不小,甚至自己也做了母親,可是在分別了那麼多年之後,我仍然想要與她親近,這個時候幾乎半個身子都趴在她的身上,彷彿一個祈求神佛垂憐的凡人在抱着佛腳一樣。
她低頭看着我,眼中也透着無限的慈愛,這讓她原本未改的容顏,增添了幾分蒼老之意。
我問道:“那爲什麼,沒有人知道,你纔是前朝最後一個皇帝?”
她淡淡一笑:“若爲人所知,裴冀,就保不住我的性命了。”
身後的燈光微微一顫。
我的心也顫了一下:“他們,是刻意抹去了這一段的事實?”
母親笑了一下:“女人,怎麼能當皇帝呢?”
“……”
是啊,女人,怎麼能當皇帝呢?
就像顏家的兩個女人,顏若愚想要越過自己的哥哥成爲家主,姑婆顏儀更是以終身不嫁守護宗祠爲代價,換取自己的靈位可以進入宗祠被供奉。
這,都是她們一步一步向着一個無形的權力挑戰,並且勝利和失敗的壯舉。
對他們而言,女人當皇帝這件事,比女帝本人更讓人恐慌,因爲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尤其是一個正面的榜樣,這件事會激勵着那些囿於鍋臺竈火,困於小情小愛的女人,告訴她們,其實她們可以做到更多的事,登上更高的位置。
這,纔是真正讓人,或者說,讓男人恐懼的事。
所以這件事,被徹底的抹殺了。
那些遵循三從四德,隨父隨夫隨子的女人不會知道,甚至,有些被男人當成寵物豢養,自己也引以爲傲,還以豢養環境的好壞決定自己人生的價值的女人不願意知道,她們原本,可以有另一種人生。
就在這時,母親慢慢的擡起頭來,直到這個時候,她似乎才注意到,我的身後還站着一個人。
她對裴元灝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