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比興最後的那句話就像是一團烏雲籠罩在了我的心裡,也籠罩在了整個集賢殿的上空,整整一個晚上我都被這樣沉甸甸的氣氛壓抑着,而周圍的人更是連一口大氣都不喘,一點聲響都不發出。
剛剛開始還以爲他們是不想打擾我休息,後來才發現自己自作多情,他們的小心謹慎,在京城被佔領之後,就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這些學子們甚至已經能夠熟練的在黑暗裡走路,甚至收拾東西。
我夜間驚醒了無數次,也就無數次的看到那些晃動的黑影,聽見他們憂心忡忡的低聲談論着什麼,但因爲精神不濟的關係,總是聽不了兩句話就有昏昏沉沉的陷入昏睡當中。
等到查比興輕輕的將我推醒的時候,已經是卯時三刻了。
眼前的窗戶隱隱的透着一點晨光。
查比興將一杯和昨天晚上差不多的,用幹餅泡水搗成的糊糊送到我面前,說道:“這個是熱的,他們烤過一會兒的,大小姐勉強用一點。多用一點,今天會很花力氣的。”
這些日子爲了不引起外面的注意,他們沒有生過活做吃的,都是就着冷水嚼幹餅,現在給我一杯用蠟燭烤過的溫熱的水,在他們看來已經是難得的,甚至奢侈的享受了。
我的眼睛乾澀,鼻子也有些發酸,接過來輕輕說了一句:“多謝。”
查比興沒說話,只是看着我梗着脖子喝着那些沒滋沒味的麪糊糊,看着我脖子上還未褪去的青紫色的指印,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說道:“如果我們這一次可以成功的逃出去,如果他對大小姐還是那樣的態度,我——就算長幼有序,我也要跟他翻臉了!”
我擡起頭來看着他。
就在這時,旁邊有個學生叫他:“師哥。”
他大概也覺得自己剛剛的樣子有點猙獰,急忙轉過頭去,是那個學生在整理一些東西,請他幫忙,他便過去了。
我低頭看着杯底的一點糊糊,一口喝了下去。
放下杯子之後,再看看周圍,眼睛已經適應了這裡面晦暗的光線,我纔看到,那些高大的窗戶上,被他們用許多衣服做了遮擋,大概正是昨晚點燃蠟燭的時候擋住的,現在因爲天亮了拆下了一些,淡淡的晨光透進來,周圍的書架已經全都空空蕩蕩的了。
我先是嚇了一跳,然後纔回憶起昨晚他們說的,已經把集賢殿的冊子都分批讓人帶出去了,這裡,只剩下一場空了。
不知爲什麼,心裡在慶幸之餘,也真的有點空落落的。
但立刻,我就在心裡告訴自己,怎麼樣都好,現在是最不能虛弱的時候,剛剛喝下去的一碗米糊多少還是給了我一點力氣,我扶着牆慢慢的坐起來,感覺到頭腦沒有那麼昏沉之後,再慢慢的站起身來。
查比興正好回頭看着我,急忙過來:“大小姐!”
“放心,我沒事。”
我扶着牆彎着腰站了一會兒,然後直起身來,這才緩過一口氣的說道:“我好像好多了。”
他看着我蒼白的臉和沒有一點血色的脣,也沒有戳破我的謊話,而我擡頭看向周圍,隱隱的看到這裡的學子已經全都將身上的衣衫紮緊,有的揹着長弓,有的腰間挎着長劍,還有往靴子裡塞入靴刀的。上次皇城大亂,他們也算經歷過大場面,這一次更不會慌亂,大家都顯得非常沉靜。
查比興說道:“呆會兒你們要到後門去,看着時辰準備衝出去。”
我說道:“外面——”
“神祁門外,還有京城內,一路都有接應。”他說話的聲音顯得很堅定,可我能看到他的目光忽閃,不管有什麼接應,都不可能有軍隊來接應,應該是他們之前派出去的學生一路做了安排,會有些人手被引進京城,但絕對不會太多,而我們要面對的,卻是皇城的守軍。
我沒有說什麼,但呼吸也變得急促,神情也變得緊張了起來。
這個時候,查比興卻咧嘴對着我一笑:“大小姐別的信不過,難道連我也信不過嗎?”
“……”
“我可是滾過釘板的人!”
聽他這麼一說,我不由的想起他當初告御狀時的模樣,臉上也浮起了一點淡淡的笑意來。
他又轉過頭去,對人羣中一個最年長的學生道:“哲生。”
那學生急忙走過來:“師哥。”
“這個地方就先交給你,我要去臨水佛塔了。”
“是。”
“你讓他們都去後門,辰時初刻,我們在神祁門匯合。”
一聽他這麼說,我不由的就緊張了起來,救走太上皇,是我們這次逃離的最後一步,也是最險的一步,因爲臨水佛塔的看守很嚴格,基本上一救走他,就相當於暴露行蹤,告訴了宮中的人我們逃走了,所以我們這邊的時間必須跟他救出人的時間扣緊才行。
查比興又交代了另外幾個看起來比較穩重的學生,讓他們各司其職,然後再回頭,就對上了我擔心的目光,他說道:“大小姐不要擔心,哲生他們會照顧你的。”
“我不是擔心我自己,”我看着他:“你自己也千萬要小心。”
“……”
“查比興,不管怎麼樣,我不希望你有意外。”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我不會有意外的。”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
他這一走,雖然周圍站了許多學生,他們一個個也都經歷過大陣仗,但我心裡的主心骨彷彿就被抽掉了,還是有些惶恐不定,而且眼看着外面的天色越來越亮,也讓我越來越不安,哲生他們幾個看出了我的緊張,過來安慰道:“師姐不要擔心,不論如何,我們都會保護師姐離開皇宮的!”
離開皇宮。
這四個字讓我的心也顫了一下。
從剛剛查比興的話裡我就知道,皇城裡有人接應,雖然這一次我們的離開是一件事,但顯然,查比興是將這一件事分成了幾步在走——闖出皇宮、闖出京城、離開這裡。
而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肩負着不同步驟裡不同的責任。
我擡頭看着他,勉強作出一點笑容來:“你們自己也要小心。”
“師姐請放心。”
他說完,又回頭看了一眼,傅八岱從一早開始就端坐在一邊的案几旁,似乎在閉目養神,周圍的學生也都很有眼色的不去打擾他,哲生交代了幾個師兄弟看着這裡,自己出去巡視一遍。
他一出去,我就慢慢的走到了傅八岱的身邊。
彷彿聽見了我的腳步聲,他睜開了灰暗的眼睛,朝着我這邊望過來。
我說:“老師。”
“你在害怕?”
“老師不害怕嗎?”
他笑了一下,雪白的鬍子抖動着:“老夫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怕什麼?”
聽到他這句話,我的眉頭不由的就皺了起來,正要說什麼,外面立刻就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哲生揹着長弓從外面跑了進來,他一臉凝重的說道:“大家都準備去後門!”
我急忙站起身來:“哲生,怎麼了?”
他走過來,說道:“我剛剛到前門口聽了一下,覺得有點不對勁。”
“哦?”我問道:“怎麼了?”
“雖然平時,集賢殿附近也沒什麼人聲,但今天,好像整個皇宮都安靜得很。”
“……”
“我沒有聽到一點聲音。”
我皺了一下眉頭,下意識回想了一下皇帝登基當天要做什麼事,嘴裡也喃喃的說道:“裴元修他一大早應該要去太廟祭祖,然後回到正殿上朝,行即位禮,宣讀聖旨——”我算了一下:“這個時候,如果不是還在太廟,應該就在回來的路上了。”
我這樣說着,但自己的心裡也有些不安。
我只希望,他是真的還在太廟,又或者還在回來的路上。
我希望這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
但這時,一直安靜的坐在一旁的傅八岱冷冷的說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這你們都不懂嗎?”
大家全都看向他。
他說道:“快走吧。”
“……”
大家聽了,也不由的有些慌張了起來,雖然現在什麼都還沒發生,但老師的一句話往往比什麼都更重要,也更讓人心驚,他自己也慢慢的站了起來,手裡做着趕人的手勢,原本大家都站在門口,這個時候便聽從他的吩咐,魚貫而出。
哲生便扶着我,傅八岱道:“快出去吧,我來鎖門。”
我看了周圍一眼,書架都已經清空了,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好鎖的,但想來,這個藏書閣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他總要留下一點念想。
於是,我便和哲生也走了出去。
可就在剛剛走出大門,冷風一吹的時候,我突然腦子裡靈光一閃。
但就在這時,身後傳來砰地一聲,我們急忙回頭一看,大門竟然關上了,而傅八岱根本沒有走出來!
我急忙轉身撲過去要推開門,卻撞上了硬邦邦的門板,他竟然已經把大門從裡面鎖上了。
“老師!”
我大喊了起來,哲生他們也驚得退了回來,急忙伸手推門:“老師,你幹什麼?老師快開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