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狂人之死

科學狂人之死

當科學技術能逼真地複製人的時候,愛情將被置於何處?

在慶祝我獲得2100年龔古爾文學獎的酒會上,我意外地看到大學時代的戀人。

祝賀的人流退潮後,露出了一塊粗獷的礁石。他仍是那樣不修邊幅,一頭亂髮桀驁不馴,端着高腳酒杯倚在櫃檯上,漠然看着衆人。與我的目光相遇時,他咧嘴一笑,朝我舉一舉酒杯。

霎時萬千思緒涌上心頭……我走過去低聲說:“是你。”

他又咧嘴一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微笑道:“謝謝你能來。”

十年未見,他的前額已刻上皺紋,頭髮也開始過早謝頂,不過目光之聰睿絲毫未減當年。他說:“我早料到這一天了。你有足夠的才華,又有足夠的虛榮心,逃不脫世俗虛名的誘惑。”

這就是他的見面辭。我冷冷地說:“謝謝。這是我今晚聽到的最好的賀詞。”

他恍若未聞,心不在焉地掃視衆人。酒會的客人均是社會名流、各界精英,他們正冷淡地注視着這位顯然不屬於他們圈子的陌生人。他則乜斜着眼睛,抱以居高臨下的冷笑。良久他纔回頭,淡然笑道:

“我其實是在嘲笑我自己,你知道我爲什麼來這兒?並不是爲了你的龔古爾文學獎。十年來我嘔心瀝血,總算搞出一樣小東西。這就迫不及待,想在舊情人面前炫耀一番。”

我瞪着他。他笑着,平靜而懶散。這正是他的習慣,在每個重大發現之前,他都會目光迷亂,如癡如狂,靈魂遊蕩在軀體之外,直到取得大突破才復歸平靜。我略爲沉吟,問道:“那東西在哪兒?”

“在我山中寓所裡,三小時的飛機路程。”

我斷然道:“好,我們現在就去。”

我向衆人匆匆告別,隨他走出酒店,把衆人的驚愕和不滿拋在身後。

他叫胡狼,一個怪極了的名字。正像我叫白王雷,絲毫不帶淑女的雅趣。在大學我們幾乎成爲夫妻,那是生物和文學的聯姻。事後回想起來,也許我在學生時代還不能區別崇拜和愛情吧。

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世紀性天才,光芒四射,足以使一個自詡爲才女的人也傾慕不已。但不幸的是天才總有一些怪癖一他常常隨口甩出幾句無君無父的怪論,其尖刻令人心悸。比如他說過:

“靚女俊男與膿血枯骨的區別,只是原子堆砌的外部形態不同。”

以後每當我對鏡欣賞自己的如花嬌顏時,都會想起他這句該死的話。他又說:

“人類對殘疾人和老人講人道,只是因爲有多餘的社會財富可以養活一些廢品。如果人類又回到茹毛飲血的時代,那麼第一批敢把‘人道’拋棄的人才能生存。”

我難以駁倒他。也許他的話代表着殘忍的自然法則,但這種殘忍使我心頭滴血。

我們最終分手了,爲了類似的原因。

好像是一個週末的晚上,我在他的博士宿舍裡,一陣耳鬢廝磨後陷入激情中。兩人擁抱接吻、渾身戰慄、上下俯仰……忽然他推開我,點上一根菸,冷淡地說:

“這一大堆可笑的忙亂動作,都是他媽的荷爾蒙在作怪。”

很久我才捂住滴血的傷口。我扣好衣服,理理頭髮,冷冷地反譏:“你的深刻思想,實際不過是神經活性物質的電化學反應,與狗見盤子流口水的過程並無本質區別。胡狼,我想咱們可以說再見了。”

在那以後我就離開學校,從此兩人沒有再見面。但我難以忘懷。我把初戀交給了這麼一個怪才,他的才華像岩漿一樣狂暴,一旦噴發,極有可能摧毀自己,也摧毀了世界。

十年來我一直孤身一人,帶着幾許恐懼,默然等待着天邊的驚雷,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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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住所在山中,十分簡樸,似乎不屬於21世紀。屋中冷落蕭條,處處留着單身漢的痕跡。只有兩隻雪白的一模一樣的波斯貓在我們身邊撒歡,爲這間僧合增添了一份生趣。我一左一右抱起小貓逗弄着,不動聲色地問:

“你是沒結婚,還是妻子不願住在這兒受苦?”

“婚姻是男人的地獄。”他隨口唸叨,目光犀利地看着我,“我還未下地獄,因此你還有機會擄獲一個戰利品。”

我冷冷地反脣相譏:“蒙你的教誨,我已完全擺脫那可惡的荷爾蒙了。再說我今天來這兒也不是想談婚論嫁。言歸正傳吧,你的機器在哪兒?”

他領我走進屋後的一個巖洞內。洞內光怪陸離,銀光閃爍,像是走進科幻世界。那件“小東西”蹲伏在深處,像一頭天外巨獸,各種氣液電管路和仿生物構件密密麻麻,令人眩暈。只有控制板十分簡潔,一塊高清晰度大屏幕,一個按鈕,一排紅綠指示燈。控制板旁是一個類似太空艙的密封門。胡狼看着它,目光中又漸露狂熱。

“就是這個小東西,至於它的原理和功能……你知道我不大相信女人的智力,即使是女人中的佼佼者。”他可憎地訕笑着,“所以,我還是從ABC的啓蒙教育開始吧。”

他取出一張宣紙,塞進電腦的掃描器中。

“這是200年前齊白石先生的名畫,你暫時不用知道它的內容。我把它掃描進計算機,投射進方格座標中,再逐步放大,你看。”

屏幕異常清晰,逐漸閃出一排排方格。直到方格中填有黑色時,胡狼才使畫面暫停,他遞過來一張桌面大的方格座標紙,一支毛筆,說道:“請你照屏幕中方格座標的樣子,把紙上相應的方格塗黑。”

雖然莫名其妙,我還是照吩咐做了。這項工作很簡單,因爲屏幕上和紙上的方格都有一一對應的數字。每塗完一行,胡狼就把紙捲起,不讓我得窺全貌。

塗完後他問我:“你知道你畫的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胡狼說:“這一點很重要,請你記住:你畫了一件東西,但並不知道畫的是什麼。對不對?”

“沒錯。”

隨即他把我的作品掃描進電腦,又縮爲明信片大小,在屏幕上顯示出來。我驚愕地看到,我描出一隻生動的蝦子,蝦鬚靈活,蝦趣盎然,似乎都可以看到水中由蝦鬚攪起的漣漪。

他笑道:“一幅傑作,絲毫不亞於齊白石老人。”他抽出齊白石的原作給我,二者確實毫無差別。“但是,齊白石是藝術創造,你的畫只是簡單的複製。”他兩眼炯炯發光,停頓片刻,“下面的過程我想你的智力已經能夠理解了。人們可以用一維的掃描複製二維的畫面,自然可以用二維掃描複製三維的物體。假如能更進一步做到以下兩點:第一,有一個精確的粒子級掃描器,可以精確探知某物體是由哪些原子及其他微粒堆砌而成;第二,一個使用毫微技術的裝置,可以按照前者的指令準確地逐個原子去複製原件。那麼我們就可以複製任何物體,任何植物動物——包括人。”

他有意靜默片刻,不無得意地觀察我的表情。我確實被驚呆了,對這個駭人的發明,心中本能地震盪着一種深沉的恐懼。

胡狼笑道:“很簡單,是嗎?其實任何法則和原理都是簡單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工匠,摸索出一套高效的工藝而已。這套工藝的關鍵是多切面同步堆砌毫微技術。要知道,從20世紀末,毫微技術就已經起步,那時的科學家們已能用掃描隧道顯微鏡去推動原子,堆砌成英文字母——當然比起我的機器來,那些成績不值一提。毫微技術發展到2100年,已有了長足的進展,在我手裡又跨了一大步,超前時代一兩百年。它的水平已足以勝任這項工作了。”

我從震驚中復甦,問道:“它也能複製生物?”

胡狼大笑道:“難道你沒有看到兩隻小貓嗎?麗絲過來!”

兩隻波斯貓應聲跑來,跳上跳下地撒歡。的確,它們長得一模一樣!

我迷茫地重複發問:“你能複製人?”

胡狼很爲我的低能搖頭:“當然能!只須走進機器的密封門,半小時後就會走出兩個完全相同的人。”

“你能複製他的思想?你已經瞭解智力活動的全部奧秘?”

胡狼訕笑道:“看來我對你的智力並未低估。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並不需要知道我在畫什麼?只須保證我的複製不失真。要知道,任何思維活動都有相應的物質變化。20世紀的科學家就已經知道,把識路蜜蜂腦中的蘑菇體取出,注入不識路蜜蜂的腦血淋巴中,後者也能識路。這表明,記憶在蜜蜂的神經系統中有相應的物質體現。這是十分奧妙的東西,也許人類十萬年後才能掌握。幸好我不需要了解詳細過程,只需要精確地複製,僅此而已。一旦複製完成,複製人自然而然就具有原件在那一瞬間的全部思想和知識了。”

這些劈頭蓋臉而來的新概念使我頭暈目眩,胡狼儘可能耐心地講下去:“還有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你知道人類已經用基因工程複製了不少生物,至於複製人只是時間問題。這是一種生物方法,自然便捷得多容易得多。而我用的可以說是機械方法,自然要笨拙得多。但前者只能重複一個生命過程,比如說它複製的愛因斯坦也得重複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由於後天的差異,等愛因斯坦第二成人時,他已與愛因斯坦第一大相徑庭了。而我卻能複製一個完全不失真的成熟的天才。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世上有一千個愛因斯坦或胡狼,世界該是什麼景象?!”

他的表情狂熱。而我則恐懼地注視着機器的入口,似乎它是天外怪獸的血口利齒。我悲哀地問:“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在毀滅人類,你把神聖的人類變成了一個個工件,你會完全毀掉人類的倫理道德,毀掉初戀的神秘、對死亡的恐懼,毀掉一切美好的感情。”

他不耐煩地說:“文人的多愁善感!即使沒有我,遲早也會有人把這個玩意兒搞出來,最多不過推遲一兩百年。如果它會毀滅人類,那隻能由此推斷出一點——人類在發展過程中本來就會走向死亡。”

我駁不倒他,我在他犀利的思想面前無能爲力。我痛恨地說:“你是否能費心考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假如一個傻女人始終擺脫不了荷爾蒙的控制,十年來仍在癡戀一個瘋子,可是突然間她面前冒出一千個胡狼,她該怎麼辦?”

胡狼稍一愣,隨即笑道:“很好解決嘛,再複製九百九十九個白王雷就行了,連她們的愛情也會複製得一模一樣。”

我絕望地嘆息一聲,知道這個瘋子已不可理喻。我掉頭出洞,徑直走向我的直升機,決絕地離開這裡。回到京城我就緊急約見總統,我不能讓這個科學狂人毀滅人類,毀滅造物主億萬年的傑作。我毫不懷疑我能說服總統採取緊急行動。總統已執政八年,精明幹練,深孚衆望,已經有報紙把他稱爲“百年一遇的天才”。我想他不會喜歡這麼難得的天才在30分鐘內孵出一羣吧。

總統在書房裡會見了我,微笑着寒暄:“記得哪位哲人說過,美貌和天才不能並存。看到你,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荒謬。”

我疲倦地說:“關於我的美貌等閒暇時再談吧,現在我要談一件關乎人類存亡的大事。”我簡捷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雖然這不啻天方夜譚,但總統還是敏銳地意識到危險。他沒有猶豫,立即喚來國務秘書吩咐道:

“即刻提請議院召開一次非常會議,議題是增加一項法律條文:任何複製人的活動均爲重罪,對犯罪者不得不恢復死刑。”

我低聲請求:“請給我一天時間好嗎?我想盡力說服他。”

總統同情地看着我:“好吧,反正法律生效肯定在一天之後。”

“這一天之內請不要打攪他,好嗎?”

總統爽快地答應:“好吧,一天內不採取任何行動,但一天後你必須離開那兒。”

等我匆匆趕到,那裡已經人去室空,桌上留有一封信:

白王雷女士:

我知道你匆匆離開這兒要幹什麼,沒人能比我更瞭解你那可笑的歷史使命感了。新增的那條法律條文已被我截獲,我不會去和法律硬碰,但任何人也不能讓我服輸。

請轉告總統閣下,即使我要複製天才,他也是排在500名之後的,大可不必着急。

順便說一聲,我似乎還愛着你,那可惡而頑固的荷爾蒙!

胡狼匆草

胡狼就這樣消失了,像滴在火爐上的一滴水。

總統又約見我,我氣急敗壞地對他大叫大嚷:

“你爲什麼違背諾言?爲什麼在我到達之前就派人監視他?要不是你們驚動他,也許他不會逃走的!”

總統冷冷地說:“這樣一件關乎人類存亡的大事,你想我會爲一個傻女人的愛情去冒險嗎?”

我反脣相譏:“你不願冒險,他卻從你們眼皮底下溜走了,從十幾臺儀器的監視下消失了!”

總統沉默了,半晌他由衷地承認:“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走的,真是一個鬼才。我們在全世界徹底搜索過,也毫無線索。你大概是他同人類社會之間的唯一紐帶了,我想他很可能與你恢復聯繫。爲了人類,我懇求你及時通知我。”

我喃喃地說:“通知你們逮捕他、絞死他?”

總統的目光毫不退縮,答道:“是。”

我以手扶額,半晌才疲倦地答應:“好吧,我知道自己的責任。”

兩年過去了,胡狼杳如黃鶴。

兩隻波斯貓已經長大,每日繞膝撒歡,它們仍極爲相像,但我已能分辨“麗絲A”和“麗絲B”了,我想是兩年的後天環境使它們產生了差異。

夜深人靜,我會撫摩着自己仍然光滑如緞的皮膚和依然緊挺的乳胸,癡癡地冥想。那個男人現在在哪兒?他會不會走到與人類爲敵的地步?

在我心目中,他幾乎已是個瘋子,但奇怪的是,這個瘋子仍有強大的磁力,使我一直不能忘懷。直到某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

聽到電話中熟悉的聲音,我立即屏住氣息。是他!他的語調仍然懶散、冷嘲,帶着男性的磁力。

“白女士,聽出我的聲音了嗎?我是教你畫蝦戲圖的人。這會兒我在……”

這當口兒我完全忘了對總統的承諾,急急打斷他:“不要說出你的地址,有監聽!”

對方竟哈哈大笑:“多謝白女士關心。不過我說過我不會同法律作對,我不用怕任何人。請你來吧,我還要讓你看一樣新玩意兒,絲毫不違反法律的東西。”

他詳細地講述了地址,我沒有耽擱一秒鐘,立即跨進了我的專機。

胡狼手持一束潔白的素馨花在門口迎接,竟然頗有紳士風度。在他身後,仍然蹲伏着那個龐然大物,紅綠燈狡猾地眨着眼睛。我的喜悅立即被憤恨取代,這個偏執狂,難道他真要毀掉自己、毀掉世界才甘心嗎?

胡狼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說過我不會服輸的。”他不無得意地炫耀,“我也說過我不會違反法律,請看這臺新玩意兒吧。”

他向我介紹:“這個機器幾乎同原來那個完全相同,只是多了個出口,喏,就在隔壁。當然,出口也可放在萬里之外,甚至位於太空。任何一件物體,當然包括人,只要走進入口,經過幾分鐘的掃描後,原件就會氣化消失。在出口處,在同一時刻,會走出一個完全雷同的複製品。”他笑道,“你看,這不是人體複製機,而是物質傳真機,它對開發太空有着無比的重要性。我想爲了這項發明,總統肯定會賞我一枚一噸重的勳章。”

我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但隨即擔心地問:“可靠嗎?是否萬無一失?”

胡狼微微一笑,似乎不屑置辯。“當場實驗。”他說,然後打開入口坦然走進去,回頭交代道:“十分鐘後到出口等我。”便輕輕拉上門。

一道門把我們隔絕成兩個世界,我急忙跑到隔壁,那裡是一道同樣的密封門。我看着屏幕旁的紅綠燈閃爍不停,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這十分鐘對我真是世上最漫長的酷刑。他會不會在傳送過程中消失,一去不回?會不會在傳真過程中失真,變成四個腦袋八隻蹄子的怪物……紅綠燈的閃爍逐漸減慢,變得井然有序,終於全部熄滅。密封門緩緩打開,那個熟悉的胡狼從門裡笑着走出來。

我撲過去,倒在他懷裡啜泣。他用手輕輕撫摸着我的柔發。我擡起淚眼相望,他臉上(難得地)不再有冷嘲,甚至低下頭輕輕送我一吻。我渾身發軟,閉上眼睛。

忽然身後有開門聲,我睜開眼睛,看見隔壁走過來一個人。

又一個胡狼!

我目瞪口呆。從這一剎那起,我就被悲哀和恐懼吞沒,也預見到我和胡狼的悲劇。第一個胡狼(稱他爲胡狼B吧)對我笑道:“忘了告訴你,入口處有一個秘密按鈕,只要啓動它,原件就不再氣化掉,這是爲保存特別珍貴的真跡時才用的,我的錯就錯在像其他庸人一樣未能免俗,對自己的肉體過分鐘愛——畢竟是一個百年難遇的奇才啊。所以,在我被傳真過來時,原件也沒捨得毀掉。”

第二個胡狼(胡狼A)也笑道:“他說得對。我在被傳真過去時,捨不得毀掉自己,鬼使神差地按了按鈕。其實當時設計這項功能,恐怕在下意識中就有這個打算,只是沒有明朗化罷了。”

二人並肩而立,一模一樣,連額邊的皺紋、衣裳的擺角、頭髮的長短都完全相同。兩張臉上也都掛着同樣玩世不恭的、沒心沒肝的微笑。我沉痛地盯着他倆,想痛罵,喉嚨卻哽住了。

未等我作出反應,外面忽然傳來麥克風的呼喊:“白女士,我們已包圍了這個房間,請勸說胡狼先生趕快投降,否則我們馬上開始攻擊!”

竟然是總統的聲音!我發瘋般跑出去,嘶聲喊道:“總統閣下,請給我30分鐘!我一定勸他投降!”

總統沉默片刻,冷淡地說:“好吧,只給30分鐘。請你勸他不要妄想逃走了,我已經用最先進的儀器和武器把這兒完全封閉。30分鐘後請你一定要離開房間,我不願因多殺死一個女人而內疚。”

兩個胡狼仍是平靜而略帶嘲諷地看着我,倒頗有些視死如歸的氣概。看着他們,我忽然淚如泉涌!

“胡狼,你不是說你不會違反法律嗎?現在你已是罪犯了,你複製了自己,等着你的是絞刑架。你,或者說你們想怎麼辦?”

兩個胡狼苦笑一聲,不無懊悔地說:“只怪我(我們)沒有在月球或火星上預設一個逃逸出口,否則任何儀器也奈何不了我。”

我忽然想起一個念頭,急急說道:“有辦法了,你們兩個一個是罪犯,一個是受害者。我要做你們的律師,無論如何要救出一個。”

胡狼A笑道:“自然我是罪犯,是我按下按鈕,把原件保存下來。”

胡狼B說道:“我是罪犯,按照傳真前的約定,從出口裡出來的纔是胡狼。我只是在入口處保存了原件。”

我被當頭一棍擊暈了。他們的話不錯,恐怕大法官也難以判斷誰是罪犯誰是受害者。唯一可靠的解決辦法是:統統絞死。

我淚眼四顧,絕望中一把撕開上衣,露出肩頭。我用力過猛,連乳胸也露了出來。我切齒道:“看看吧,這皮膚依然光滑細膩,**依然堅挺,我永遠不想知道它的組成是什麼元素,什麼DNA結構,什麼荷爾蒙。造物主既然造出我,我就按造物主的意願去活,去愛。我渴望一個男人的愛撫,渴望生幾個嬌憨的小寶寶,吊在我的**上吮吸。可這一切都被你破壞了!你的科學狂想毀滅了一切美好的東西!”我一屁股坐下,傷心欲絕,“好吧,讓我們死在一塊兒吧。”

兩個胡狼忽然都向我走過來,甚至想伸手撫摸我**的肩頭。但兩人又對望一眼,不好意思地縮回手,大概他們不想當着外人做那些“可笑的忙亂動作”。

胡狼A遲疑着說:“其實辦法不是沒有。”

胡狼B幾乎同時說:“有一個辦法可以走出困境。”

我擡起淚眼看着他們,並不抱什麼希望。

胡狼A笑道:“辦法很簡單,十分鐘就能實現。”

胡狼B也笑道:“只需對機器做一個小改動,十分鐘就夠了。”

我急急地問:“是什麼辦法?”

胡狼A和胡狼B已開始動手,邊幹邊說:“只需對程序稍加調整,入口處就能對兩個人同步掃描,對兩個相同的人。掃描過後,在出口處依然傳真出一個人,相當於我們合二爲一了。”

我跳起來,急急地問:“辦法可靠嗎?如果你倆不完全相同呢?”

兩個胡狼傲然道:“你大可相信我(我們)的技術。在剛纔,傳真剛剛完成的瞬間,兩人肯定是完全相同的。現在最多不過某些原子有了一些動態變化,這些細微差別機器會自動處理的。”

調整工作很快完成了,忽然兩人同時把目光盯向那束素馨花,他們一定是想捧着一束鮮花走出出口,可惜它只有一束。兩人也同時想出辦法,他們先把花束送進入口,啓動傳真機,幾分鐘後,出口送出一束複製的花。在這當口兒他們竟有閒心幹這些不急之務,我急死了,連聲催他們趕快進去。二人手捧花束笑着與我告別,我堅決地說:

“進去先把那個可惡的按鈕拆除。我可不想看見三個胡狼。”

兩個胡狼笑道:“剛纔已經拆除啦。不過你得答應,等一個胡狼從出口走出來時,你要應允他的求婚——看來我(我們)到底擺脫不了可惡的荷爾蒙。”他們自嘲地說。

我含淚笑了:“我答應,即使結婚對於女人來說也是地獄。”

密封門無聲無息地關閉,把兩人隔絕在門內。

我走到出口坐等,心中既有初戀少女般的焦灼,又有不能排解的恐懼。

但願我的真情能感化這個科學狂人。

我沉浸在冥想中,忘了時間,下意識中忽然感到紅綠燈的閃爍帶着幾絲詭秘和陰險。我定睛看去,紅綠燈越閃越快,漸趨瘋狂。忽然一道閃電擊中我的意識,我大叫一聲,發瘋似的奔到隔壁,用力拉開入口處的密封門。那裡空空蕩蕩,只有那個男人熟悉的氣味。

我被恐懼擊垮了,發瘋般跑回出口,拉開密封門,門內同樣空空蕩蕩,只有一束素馨花擺在地板上。

然後是一聲巨響,機器內白光一閃,我失去了知覺。

等我醒來已是三天之後了,我躺在牀上,桌上擺着總統送的一束鮮豔的玫瑰花。

我心如死灰。在爆炸前我就悟到了悲劇的原因,但我爲什麼不早一點想到?

傳真機沒有問題,合二爲一的傳真功能也沒有問題——兩束花被合爲一束傳送過來就是明證。傳真機失敗的原因,是兩個胡狼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從他們說過的幾句話,我就能推斷出他們的人格已經異化。

胡狼B說:“我被傳真過來……”他是把出口出來的胡狼認作自身,認作正統。胡狼A說:“我被傳真過去……”他是把入口處保存下來的胡狼認作自身,認作正統。

他們的人格既然異化,自然要在物質形態上有所體現,儘管我不知道體現在物質結構上的差異究竟是什麼。傳真機的電腦無法把這樣深刻的差異合二爲一,於是引發了機器的自我毀滅。

一代英才、一代狂人連同他的發明就這樣煙消雲散了。他被科學泯滅了人性,死得原也不虧,但爲什麼偏偏在他剛被愛情和人性喚醒時,才發生這樣的悲劇呢。

我被內疚折磨,痛不欲生。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強迫他拆除那個秘密按鈕,入口處的兩個原件還能保存下來——但那究竟是禍是福,又有誰能說清呢。

胡狼的遺體己蕩然無存,我把那束枯萎的素馨花埋在衣冠冢裡。每到清明,我就會把一束鮮豔的素馨花擺在他的墓碑前。墓碑背後的銘文是我撰寫的:

超越時代的天才是悲劇的導演和主角。

但願胡狼和他的發明在人類足夠成熟時再得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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