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寂靜到落針可聞。
徐立此時感覺自己的腦殼一抽一抽的痛,看着女兒哭泣傷心的樣子,他心裡也有些煩悶,恨不得給自己兩拳。
他和珊珊的爭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從前幾年宋廈這個小夥子出來的時候吧……
那時候珊珊剛到文工團沒有多久,她興沖沖的回來,告訴他,她有了一個喜歡的人,喜歡上一個叫宋廈的小夥子,想嫁給宋廈,希望他能給宋廈支持和幫助。
他當時正忙着自己的事業,當場駁回了珊珊的話,甚至連宋廈是誰都沒有去關注。
隨着珊珊在文工團待的時間久了,各種性格問題都暴露出來了。
欺壓同事,囂張跋扈,看不起人,仗着他的位置搞些特殊待遇等等。不時有人過來和他反映和抱怨,對於這些問題,也不知道珊珊就是爲了跟他作對,還是本性就是這樣。
改口倒是很快,就是死性不改。
對於這些問題,他一談再談,可對於珊珊他始終捨不得下狠心。
過了一段時間。
珊珊又過來說,只要讓她嫁給宋廈,她就乖乖改正,再也不犯。
對於這話,他是不相信的。
但是對宋廈倒是有了關注。當時宋廈還是個小副連長,還是剛從排長升過去沒多久的,讓這小子來做他女婿,他其實是極其不滿意的。
當時不滿他是個農村小子,職位太低,家裡還亂糟糟的,實在不是一個好選擇。
後來宋廈地位提上來了,閨女說的多了,他勉強同意。
但還是不滿意他的冷情!
這種人,一看就不是會沉溺於兒女情長的人,對於這樣的下屬,他是滿意的,可若是當他女婿,那就不是好事了。
這也不是他苛刻,當父親的嘛!總能找出來未來女婿各種不好的地方!
之後珊珊說的他煩了,他也擦屁股累了,便勉強同意了,由着女兒去糾纏這個宋廈。
他同意之後,珊珊倒是乖巧了一段時間,沒有鬧事兒。這讓他的心裡欣慰了一段時間,甚至覺得這小夥子還不錯。
他等了一段時間,一直沒見珊珊把人領回來,就去私下觀察了一下,發現宋廈對珊珊竟然沒有一點喜歡!
這也就罷了!
宋廈甚至還有反感的情緒在其中!
他萬般寵愛的女兒竟被如此糟踐,他怎麼能忍受?!
人貴在自重,他徐家女兒幹不出來這倒貼的事兒!索性直接斷了女兒念想,把女兒送去燕城進修。
可想而知,在這一路上爆發的爭吵就更多了,他和女兒之間也變得矛盾重重,從以前的無話不說,變成現在動不動冒出來的爭吵……
而且他覺得讓珊珊去醫院看宋廈,是他這段時間做的最錯誤的事兒!
當時他是這樣想的,要是這件事兒沒問題,宋廈願意爲了前途和自家女兒結婚。
那隻要宋廈敢鬆口,後面的事兒他都可以辦成!
別管瘦死的蘇家有多大,他絕對能解決他們的後顧之憂。
這是雙贏的局面!
若是成了,對於宋廈這樣的人,只要他還在他的位置上,宋廈這人就可以掌控,他可以得到一個有前途的女婿,一個有力的臂助。
同樣的,宋廈也能得到他的全面支持,這實在再合適不過了。
就算這事兒不成!
那也能讓女兒看看現實:人家宋廈作爲一個男人寧願放棄前途,都不願意和你結婚!
你們的關係究竟惡劣到何種程度,是不是應該換一個人!
正好也能讓她斷了念想!
誰知道,這一看就看出問題來了,這念想竟然又起來了,還比上次強烈!
這可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看看現在珊珊抵抗的樣子,什麼要死要活的,比知道宋廈結婚那天還要激動,若不是剛纔珊珊止住了快要說完的話,他真得一巴掌扇上去。
天底下有多少夫妻之間的感情能超過父愛!
一個男人,還沒父親對你好,圖他什麼!?
徐立的念頭紛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神情有些疲憊。
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爲了珊珊以後的生活,他必須得下力氣把她掰正,希望珊珊長大以後能懂……
徐珊感受着這凝滯的氣氛,只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腦子裡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是過了許久,還是片刻。
徐珊深吸了一口氣,重重抹了一下眼角的淚,語氣還是帶着些許哽咽,倔強看向自己那些許年邁的父親,鼓足勇氣用力說道:
“爸!對不起,剛纔的話是我說的不好……”
“不過,我是不會去的,現在時代已經變了,我反對包辦婚姻,我已經長大了,我要獨立和自由,你別想……你不用管我了。”
徐珊用着生硬的口氣,想盡量把這話軟和下來。
可彷彿無論怎麼說,都顯得僵硬無比。
徐立聞言沒有說話,吐出一口濁氣,眼皮突突的跳。
他的養氣功夫一向不錯,可每次面對她們三個的時候,總是心頭火起。
尤其是聽到珊珊這樣的話,心頭更是覺得可笑。
“現在你想起來獨立了?不用管了?”
徐立擡眼看着自家那天真的女兒,語氣帶着諷刺,眼神冷淡又銳利。
“徐珊!”
“我告訴你!你哪天只要有本事,不用我來給你提供任何的經濟幫助,不用我來給你擦屁股,你他媽纔有資格來給我談獨立和自由!”
“自由?獨立?”
“一面享受着既得利益,一面反抗被操控。還可笑的跟我談什麼獨立和自由!你獨什麼立,啊?”
徐立敲着桌子,逼視着徐珊。
“我告訴你!”
“你這是虛妄的獨立,虛弱的自信。你現在跟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他媽是空中樓閣,都他媽是扯淡!”
“你問問你媽,什麼叫做自由!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的自由才叫做自由!她有自由嗎!她沒有自由,因爲她沒有經濟基礎!”
“你有經濟基礎嗎!哦,你是有的,你自封的文工團的臺柱子啊!可那點工資什麼時候夠你花過!你哪個月不從家裡要錢!你什麼時候不讓我給你找關係,擦屁股!拿着我出生入死得來的地位給你自己擡高!”
“還我說話刻薄,現實和事實比我說的話更刻薄!”
“你什麼時候能醒醒,什麼能長大!二十三歲的人了,別人在你這年齡都是幾個孩子的媽了!現在你還在這裡矯情的跟我談獨立和自由!”
“……”
寂靜,空氣更加寂靜了。
爸爸他現在沒有拍桌子,也沒有怒吼,那語氣冷的像是一把把寒冷的劍,直把她的自尊削的七零八錯。
她這時候無比的期望媽媽可以站出來,替她說上一句話,只要一句就好!
但是……沒有……
媽媽還在後面低頭哭着。
爲什麼要這樣,媽媽不能撐她一下嗎?
好像確實不能。
是啊,媽媽不獨立,她沒有自由,她怎麼能違背爸爸的意志呢……
徐珊茫然的回頭看了孫曉月一眼,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默默的哭着。面對徐立的這一番話,她感覺她說什麼都是蒼白的。
爸爸的權勢不就是她的權勢嗎?爸爸的地位不就是她的地位嗎?
哦,這樣說起來。
她好像確實沒有資格說什麼獨立和自由……
徐立閉上眼又緩緩睜開,面容沒有絲毫變化,冷靜看着這個站在原地,卻已經失去了方向的女兒。
徐立說道:“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年後你就調到老家那邊的宣傳隊,上山下鄉走基層,跟着那裡的人好好學學。你學了十多年的本事,不只是爲你自己學的,還是爲國家,爲人民,爲羣衆學的!”
“你要在這世界上發出自己的光,自己的熱,不要依附於任何人!包括我!”
“不要等你老了,卻沒有絲毫值得爲人稱道的地方!”
“徐珊!希望你有點長進!”
徐珊還沒說話,躲在後面的孫曉月就瘋狂搖頭,連哭都顧不上了。
她不想讓女兒調到那裡,更不想讓她上山下鄉,珊珊還是個孩子,怎麼能這樣?
孫曉月此時一抹眼淚,發出了今晚的第一聲怒吼。
“徐立!不行!我不同意!”
“你不能把女兒調走!”
“珊珊,你快說,說你不願意,我們好好求求你爸爸,你就不用走了……”
孫曉月此時拉着徐珊的手,滿臉淚眼,眼睛裡都是哀求,彷彿徐珊跟着她賣了可憐,徐立就一定會改變決定一樣。
徐立冷冷看着她,剋制住想打人的衝動。
女兒捱罵的時候,希望得到她的支持的時候沒出來說一句,現在遇到了爲女兒好的事情,卻是吼了起來。
有這樣糊塗的母親,也怪不得珊珊這麼沒腦子!
也罷也罷!
這也是他的錯,一直忙於工作,覺得孫曉月這個讀過書,知性優雅,而且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子,一定比他這泥腿子強,一定能教育好兒女……
這是他的錯,既沒把自己的妻子教好,也沒把兒女教好……
妻子是自己選的,兒女都是親生的,不生氣不生氣……
徐立額頭上青筋直露副但還是對自己進行安慰……
可,看着孫曉月這一幅委曲求全的樣子,徐立還是心頭火起,咬牙道:
“如果你再勸,那你也可以跟着她回老家,我爹孃還沒死呢,你正好可以回去照顧一段時間,儘儘孝道……”
徐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只覺得這屋子他是半刻都待不下去了,起身拎起自己的軍大衣,頭也不回的朝着辦公區走去。
孫曉月一開始聽到徐立的話還有些茫然,下意識的連忙搖頭,那老家,她是怎麼都不想回去的,她這富太太的生活還沒有過夠,她已經不會幹農活了,怎麼能回去呢……
孫曉月還沒說話,擡頭就看到了徐立即將消失在黑夜裡的身影,訥訥無言,只覺得心裡有着無法描述的慌亂,瀰漫在心裡,彷彿即將失去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一樣。
“徐立!回來!”
孫曉月朝着徐立的背影無力的哭喊道,可怎麼都沒有追上去的勇氣和力氣。
看着依舊愣在原地的女兒,孫曉月哭的更傷心了,她的珊珊即將回去那窮山惡水的地方,珊珊還沒在那兒生活過,怎麼能這樣呢,徐立怎麼能這麼狠心呢……
老天爺爲什麼要這麼難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