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暗殺[已修改]

仲夏之夜。

夜色深深,深如許。當一、二、三更的更鼓,如春雷乍響般地輪番響過,就連熱熱鬧鬧喧囂着的夏蟲,都開始逐漸安靜了下來。

遠來的風,無聲無息地拂面而來,那樣的綢緞絲潤般的輕柔的滑動,更象是三月花開時的恬淡和潤物無聲。舒適裡帶着懶慵,柔滑裡帶着清甜,隱隱的,還帶來遠處的草長鶯飛的清新氣息。

忽然,流風中,夜色裡,有濃濃的血的氣息,隨着竹林的柔風,隱然撲面而來。那樣的不屬於這個清新原野的血的氣息,鹹、腥、冷然刺目,隨着流風,如汀上水花一般地四散飛場着,彷彿在傳遞着某一種隱秘的、焦灼的信息一般,令人一聞之下,不由地猝然心驚。

往前,再往前。只見竹葉的間隙裡,刀光如閃電,殺氣似電。慘叫,叱喝,還有刀斫在骨頭上的聲音,血濺出身體裡的聲音,彷彿就是生命和輪迴的交響曲一般,在這一片生機勃勃的濃綠深處。一波又一波地蔓延開來。

黑影迭閃,彷彿暗夜裡浮動的點點雲朵一般,暗彩閃閃,飄舞飛揚。殺氣,如煙霧,如水暈,層層瀰漫,擴散全場。

風包裹着四濺的血沫,四處飛揚,每一點淡痕,都代表着每一寸生命的逐漸消失。

刀光,劍影,屍橫遍野。還有不停地倒下的,和強撐着不想倒下的人,便是這裡的全部的風景——竹林深處,那一場黎明前的暗殺,彷彿是瀰漫在冰雪天氣的強烈濃霧一般的,寸寸展現。

血腥,濃烈,無孔不入。

竹的長葉,隨風急舞,最後化爲碎片,點點落下。層層暮色交疊的竹林深處,只有道道雪亮的劍光,不時地劈開如墨染一般的夜空,帶來令人心顫的慘呼。

影動,劍起。

道道劍光,彷彿割裂夜空的閃電,重重人影,在生死之間擦肩而過——就是這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仲夏的黎明,生生地將時間分割,然後將在場的所有人的一生,從此改寫。

劍起。

劍式如風。

風揚。

風雲涌動。

劍氣,如冷風砭膚,光刃,毫不憐惜地割裂陶心然纖細的身體。劃在身體上的劍傷,正在以縮短時間的方式,一道又一道地割下——彷彿被困在墨雲深處的她,正在對方一輪緊過一輪的攻擊中,全力以赴,殫精竭慮。

有血,不停地流出她的身體,將她的淺色衣衫寸寸染紅。冷汗如淋,和血而下。那個被數十人圍攻的中心,那個正舉劍飛舞的年輕女子,正冷酷着一張俏臉,將手中的長劍揮舞縱橫,然後不讓任何人有再一次可以上前的機會。

她的劍式精、準、快、絕,沒有一點的花哨。可是,就是那樣幾乎出繁入簡的狠厲劍式。每一劍的揮出,幾乎都伴隨着每一個生命的消失。

更多的、黑色的影子,如輕霧瀰漫般地圍了上來。無數把長劍,呼嘯着閃過夜空,在深黯如鐵幕的黑夜之中,閃着令人心驚的絕冷的光芒。

一,二,三……

十餘名刺客,先後倒在了她的劍下。在生和死的快速交錯之中,陶心然的體力,也在慢慢地滑向極限。

又一輪攻擊,被陶心然用盡全力地逼退。可是,那個手撫胸口,正手拄長劍,微微喘息的年輕女子的一襲白衣之上,已經又添了幾處劍傷。

陶心然望着眼前的黑衣如雲,俏麗得彷彿風中薔薇的臉上,終於都浮出一抹說不出的冷然和憤懣。只能說,這些人,太過囂張,囂張得有恃無恐,敢在老虎口裡拔牙。敢在她陶心然的一畝三分地上挑釁……

要知道,竹林鎮,距離鄴城陶家,不過百里。而她同行的陶六三傑,個個以一擋十。

有人竟然敢在她接近陶家的地盤上公然行刺,明目張膽地暗殺,那麼,就只有兩種解釋。一:要麼是對方有恃無恐到了無以復加,不再將陶家放在眼內。二,要麼,就是她的存在,致命地威脅到了對方,使得對方不得不鋌而走險。

流風從枝梢輕輕地吹過,帶走血和死亡的味道。

竹叢之側,長葉之下,一身淺白的陶心然輕汗微閃,拄劍而立。又一輪攻擊被她擊退了下去。可是,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體力的極度損耗,還有精力的嚴重透支,她的眼前漸漸開始羣星亂舞,陣陣發黑。頭,開始暈眩,搖搖欲墜。就連她緊緊地握着劍的右手,都因爲身體的一陣又一陣的虛弱,而開始不可抑制地隱隱發抖。

陶心然知道,她的身體的如此迅速的衰竭,除了因爲正在不停地流血的傷,還有半夜廝殺的體力消失,更重要的是,上次遇刺時,大傷未愈的她的身心,因爲半年奔波勞碌而沒能好好地恢復的元氣,在她經歷如此的大戰之後,又一次漸漸地處於即將崩潰的邊緣。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退縮,就如她知道自己根本就無路可退一般……

黯夜無光,看不到黎明。那樣的漫長得看不到邊際的黑夜,那樣的毫無勝處的搏殺,彷彿今晚,就是終結……

彷彿沒有料到今晚的刺殺對象如此的強悍,而且如此的不顧一切,圍繞在陶心然的黑衣人都不由地後退了一步,彷彿在忌憚什麼,又彷彿在等待什麼。

劍光,倒映着無數面無表情的臉,無數雙彷彿雪浸過一般的眸子,都在無聲無息地凝望同一個方向。那眼神,彷彿在冷眼旁觀着自己即將收入囊中的獵物一般……

第三輪的進攻已經結束,剩下的,將是今晚主角的出場,將是又一次任務的完美結局……

流風過,拂動衣衫如雪,竹影深,輕響颯颯如飲泣。流風之口,竹影深處,終於有人動了一下。跟着,一個淡然若浮雲,縹緲如遠山的聲音,終於在人後響起。那聲音,淺淺淡淡,卻帶着令人不容置喙的、彷彿堅冰似的冷意:

“好了,你們退下……”

周遭,剎時,只覺得一股異常冰涼的氣息,在那人的話音剛落之時,倏然波盪開來。本來已經淡了,緩和了的殺氣,就在他的這句話裡,彷彿濃煙乍起一般,凝聚,再凝聚。

與此同時,幾乎所有負責暗殺的黑衣人,齊齊地垂首,收劍,退開。整個戰圈,整個被圍起的空間之中,不過片刻,就只剩下陶心然一人。

有血,不停地從陶心然斜斜垂下的劍尖點點滴下,然後,沒入塵埃。看到所有人退開,一直面無表情的陶心然,忽然之間,輕輕地扯了扯脣——這今晚的正主兒,終於都捨得出場了麼?

離島,是這個大陸殺手組織之中,一直極其神秘的一個組織。他的可怕,就在於只認錢不認人的血腥原則,而且,任務一出,懸賞令一下,失敗的機率,幾乎爲零。

而他們的刺殺,也是極有規律的——先是猝然發難,令對方措手不及,緊接着採用車輪戰術,逐個擊破,不給對方絲毫喘息地機會。再接下去,就是負責本次刺殺的主角入場——相信在經過最初的慌亂還有極其消耗體力的還擊之後,沒有幾個人還能避得過最後的這致命一擊。

離島,從來只要結果,不注重過程——他們從來不在乎要用多少人的生命,去換取一次完美刺殺的成功。事實上,生逢亂世,人命如草芥。所有的人,也只不過關心自己的生存,是否受到威脅,也只不過關心,自己的目的,是否達到而已……

“陶家家主,陶心然陶姑娘?”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一身黑夜的男子,幾乎和他背後的黯黯夜色融爲一體。而他的每一步,都彷彿踏在雲端之上,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飄忽詭異之意。數十步的距離,幾乎在一秒之內完成。下一秒鐘,他已經在陶心然的十步外站定,忽然間靜靜地問了一句。

陶心然冷冷地哼了一聲。

不枉殺,不濫殺,這也是殺手中的潛規則。如此一來,除了可以減少暴露自己的危險,避免節外生枝,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之外。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的眼裡,生命的價值,通常和銀子的數量劃爲等號,如果說費心費力地斬殺了一人,卻並非他們的終極目標。那麼,他們首先可惜和懊惱的,就是沒有銀子可收,而不是唏噓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的瞬間消失。

生活消逝如流星,生命有價。

“我是離島的離天……”男子彷彿早已習慣了被殺者之前的沉默,所以,乍一上前,就面對陶心然而立,應景似的自我介紹,那語氣,那神情,彷彿是例行公事。

聽了男子的話,陶心然的握着長劍的手,不由地又緊了一下。

離天?

負責這一次暗殺的,竟然是位列離島之中,天、地、人、君、壽之首的離天?那一秒,陶心然想笑。要知道,離島之中,身份的高低,直接關乎被刺者的身價。而天、地、人、君、壽之五位,只要請出任一,就是傾城之價——

也就是說,這一次想要她死的人,擲重金,斷後路,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想要孤注一擲了嗎?

冷風拂面,冷得足可以凍結一切生意。

第五次了,這已經是一月內的第五撥殺手了……

那樣的無所不用其極,那樣的陰冷卑鄙手段。陶心然微微地閉了閉眸子,然後緩緩地,卻又堅定地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謠言止於智者,殺戮止於勇者。

此刻,她並不關心,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何方神聖。事實上,自己穿越到這個陌生的異世那天,現實就教會了她——要生,就必須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就必須要付出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

就如現在,如果她想要走出這個困局,就必須令面前的人先倒下。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她將永遠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陶姑娘請……”離天頗具紳士風度,言辭之間,雖然簡煉,卻極其溫文。甚至,當隨身的長劍,緩緩地由左手換到右手時,他的臉上,都還一直帶着清晨第一縷陽光的依稀溫暖。

可是,陶心然知道,這一切,都只是表面,只是假象。事實上,在江湖上,名次僅次於奈何天的離島之中,無論是天、地、人、君、壽中的任一,都是經過千錘百煉的角色,而他們對於生命的漠然,也早已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所以,在對方還在做着無用的自我介紹之時,陶心然已經快速地調勻了自己早已紊亂的呼吸。

離天忽然極淡,極淡地笑了。那樣的輕淺的笑容,不達眼底。然後,他的手,在陶心然又一次握緊了手中的長劍之時,已經完成了左右和右手的交遞。

殺氣,再一次瀰漫全場。

劍影,又變成了這裡唯一的亮。

黯夜之中,漫天的星宇之下。一黑一白的兩個身影,同時地動了。彷彿是雲和電的交錯,彷彿是奔雷和海嘯的相遇,兩個同樣年輕的身影,在身形乍起的那一個瞬間,幾乎都用盡了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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