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和其他同樣命運的女人一樣,一過四十,便覺得沒什麼奔頭了,離婚也沒什麼指望,就開始安心混剩餘的日子。
不成想,安娜的第二春,就在她已經安貧樂道的時候,不期然地來到了。
"安娜,你知道嗎?渦輪司機回來了!"安娜聽到同學蒜頭的電話時,心砰地跳了一下。
這一段時間,安娜因爲得了胃炎,在家休養。現在還算好點,以前更嚴重,前一向都住進了醫院。同學打電話到她辦公室,找不到人,特意追到家裡。
"他什麼時候來的?他現在在哪兒混呀?好多年沒他消息了。"
"你別問我啊,你問他!這是他現在的電話。好像住他父親那裡,安醫大。你打他家電話。"
"哦!你怎麼不把我電話告訴他?"安娜問蒜頭。
"我沒敢,想先問問你。"蒜頭知道安娜和渦輪司機從前的關係,怕不請示就告訴渦輪司機給安娜添麻煩。
"什麼話?!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我都老太婆了。老同學打個電話怕什麼?"
安娜放下電話,就撥響了渦輪司機的號碼。接電話的估計是渦輪司機的繼母,一個還比較年輕的聲音。"他在科大作報告呢!要不,你留個電話?"安娜不曉得怎麼稱呼對方,就含糊招呼了一下留了自己的電話。
晚上安娜在看電視,電話鈴響了。"安娜,是我。你好嗎?"電話那頭的男人一張口,安娜就知道他是誰了。
她愣在那裡,不曉得說什麼。兩個人都沉默了半晌。
"安娜,我剛到,就託蒜頭找你。我找她方便,她跟我在一個大院。聽說咱們倆住得不遠啊!"渦輪司機的男中音柔和而有安神作用,帶着一股南方的糯糯的口音,說話和當年一樣咬舌頭。
"是的,很近,你步行過來也不過十多分鐘。"安娜的聲音有一點點抖。
"好久不見了,什麼時候見見?"
"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見了,乾脆搞個同學聚會吧!難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聯繫,我去找,找到了通知你!"安娜開始興奮起來,聲音也很活躍。
"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了什麼樣。什麼時候給我消息?"
"很快的。城市又不大,沒電話的上門找都不要兩天!"
"嗯,等你消息。"
又沒話了。
"好。"安娜準備放下電話,又覺得有什麼沒說完。
"安娜,聽見你聲音真高興!你的聲音一點沒變,和當年一樣年輕。"
"哪裡啊!都老太婆了,女兒都比我高了呢!怎麼會?"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聲音,便故意放得嬌柔纖細些。
同學聚會的地點在一中旁邊一個叫"廣闊天地,大有作爲"的酒店。酒店的外裝飾很簡陋,用藍漆刷了四周的牆充當藍天,還畫了幾片白雲。相比之下,裡面的裝飾倒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種四腳長板凳,地上是鐮刀,牆上是紅寶書,大廳前頭還刷着"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字樣,叫同學們很是唏噓感慨,心頭如打翻了五味瓶。
上菜的順序也很奇怪,先來一道"憶苦思甜飯",又上了幾樣野菜,甚是爽口。
同學大多久不見面,碰到一起就互相打趣,熟悉的還相互擁抱,邊抱邊自我嘲笑。
"臉沒貼上,肚皮先親嘴了!"
"你這頭髮,怎麼比你肚子裡的墨水掉得還快?整個一‘中間一塊足球場,四邊都是鐵絲網’了嘛!"
"我頭髮掉得快,你褶子長得多,都跟包子的肚臍眼兒一樣了!你還笑我?"
沒過十幾分鍾,以前的綽號都被想起,開始邊喝酒邊抖以前的糗事,惹得滿堂鬨笑。
安娜心中是興奮的,彷彿驟然回到了少女時期。看看周圍的女同學們都是當媽媽的人了,卻在老同學的拍拍打打中顯得舉止隨意,少了很多拘束。歲月的痕跡只在這青春的回放中有了些許撫平。
安娜沒見到渦輪司機。聚會開始二十多分鐘了,渦輪司機才匆匆趕來,進門就作揖,說是不認識路,變化太大,先自罰三杯。
安娜看着眼前這個高大頎長的男人,禁不住感慨大家都老了。以前那整齊的小平頭,現在居然吹得很奔兒。惟一不變的是那一股與衆不同的書卷氣——一件本白的細絨羊毛衫外面套了一件暗綠的休閒西裝,鬆散地扣了一顆釦子,透着清爽與儒雅,明顯與其他男同學前襟有油點、後領有頭屑的鬆鬆垮垮的西服不同。講究,安娜心中冒出這樣的字眼。渦輪司機以前就很講究,即便是洗得發白的襯衫,都壓在屁股底下坐平了才穿。就連他的課本也乾淨整潔,一個角都不折,筆記記得工整而仔細。
渦輪司機與老同學一一握手,最後走到安娜面前,拉着安娜的手,重重抖一抖,很有激情地喊了聲:"安娜!"
安娜擡起她奧菲利亞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說:"你好。"大方一笑。
"讓班長跟學習委員擁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學三窩起鬨。在座的各位,沒誰不知道安娜與渦輪司機的感情,沒喊"讓老情人擁抱一下"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安娜很窘迫,惱怒地白了三窩一眼。渦輪司機卻非常大方,張開雙手給了安娜一個很結實的熊抱。"噢……!"四周一片歡呼,還有人搶下了快門。
席間大家互相交流着現在的生活情況。這一屆英才,當初個個是人尖兒,而今卻大多不如意。很多返城後隨便找了個地方窩着,不死也不活。當然有幾個後來考上大學的,也都混出省去了,這次都沒來。於是,焦點便聚集在渦輪司機身上。
"我是高考恢復後第一屆啊!上的北大物理系。"渦輪司機笑着說。
"當初志向不是‘褲子大’嗎?怎麼跑那麼遠?"有同學問。按當地的土話讀出來,科技大就成了"褲子大"了。
"唉,當時就想逃得遠遠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
這個"不提了,不提了"大約是這次同學聚會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基本上概括了二十年的不如意,是長長一段青春的縮寫。於是,"不提了"就成了失意的代名詞。
安娜陸陸續續知道了渦輪司機後來留校讀研究生,沒讀一半就跑美國讀博士,讀完博士又找了個州立大學教書的整個過程。歷史遺留問題就算是交代清楚了。渦輪司機應該算恢復高考後最早出去的那一撥。
安娜心中既是羨慕又是酸楚。當年她與渦輪司機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試都是你追我趕、第一第二的成績。原本在同一起跑線上,現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當年曾經一下課就把全國著名大學排成一張表,翹着腿指指點點選心目中的學校,大有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撥,真正實現理想的,卻只有渦輪司機這一個。人生是這樣的奇妙,每個少年都有美麗的夢想,而能夠奔着目標去的,惟有執着的吧!成功的路上,堆滿了浮屍。"哼,渦輪司機之流就是踏着我們的腐肉前行的!"安娜冒出這樣惡毒的想法。
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麼?安娜看着散去的人流,心中無限悵惘,彷彿覺得這二十年自己的人生書頁缺了好大一個角,已經影響整本書的故事情節了。
"安娜,我送你回去。"渦輪司機站在安娜身邊。
"不用了。愛人說好來接我的,我打個電話去,等會兒他就來了。"安娜非常禮貌地客套。她的自尊與自卑,讓她主動與渦輪司機拉開了距離。
"不好。我要送送你,想跟你聊聊。當散散步,消化一下。"渦輪司機不由分說,拉了安娜的手就走進濛濛的霧氣裡。昏黃的路燈下,拉出兩條長長的影子。
早春三月,春寒料峭。沒走一會,安娜就開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意打扮了來的,吹了頭髮,還換上了王貴上次出差時買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別緻。問題是這衣服不耐寒,涼風直往心口裡鑽。安娜的胃開始隱隱作痛。
"聽蒜頭說你最近在家休養,沒上班?"
"嗯,胃炎。不曉得怎麼得的,吃飯也正常啊!"
"五臟六腑的病,大多是鬱積攻心。與其說是體病,不如說是心病。重在調養,要放寬心。你呀,就是操心太多!你得這種病我一點都不奇怪,就跟我看見西施捧心一樣。"
安娜覺得渦輪司機話裡有話。"我最煩人做出一副參透一切的架勢,動不動就切入表象看實質,自以爲了不起。什麼心病啊?你乾脆擺明了說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樣沒病裝病不就完了嗎?!"安娜從小就這樣好鬥,伶牙俐齒,一句話都輸不起。
"哈哈,多少年了,你一點沒變嘛!"渦輪司機脫下西裝給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麼還跟小刺蝟一樣?見了面就跟我頂。唉,當初我就沒教育好你。失敗啊,失敗!"
安娜笑了,"去你的,你纔是穿山甲呢!動不動就拿弗洛伊德、叔本華給我扣帽子。每次先給我下個診斷,然後還非得引經據典。你這樣杞人憂天,遲早會成聖人的!"
"不啊,是你的救世主!"
"救世主來得太遲了。沒你我也苟活了二十多年。"
"活是活着,苟延殘喘罷了。"
安娜非常喜歡這樣的鬥嘴與機鋒。她喜歡智慧的男人,欣賞聰明的腦袋。她稱之爲思想的匹配。以前和渦輪司機一起,沒事就鬥腦筋,從智力題到象棋圍棋,最後發展成純鬥嘴。這種酣暢她很多年沒有過了,因爲王貴根本不接下茬,主要是搞不懂個所以然。
"安娜,我會聯繫你的。"在渦輪司機把安娜送到她家樓下的時候,安娜並沒客氣到假意邀請渦輪司機上去坐坐。都夜裡十一點了,估計孩子都睡覺了。三樓上,家裡客廳的燈光透過窗口亮着,映出王貴伏身寫字的背影。四周很安靜,間或三兩聲貓叫。
"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嗯。"安娜竟沒有拒絕。
渦輪司機擺擺手走了。安娜沒有動,她知道他會轉身,跟二十多年前送她回家一樣,過十米後會飛來一個吻。當然,也許他已經忘了。
很準。十米左右,渦輪司機轉身,揚手送來個飛吻。一切竟那樣熟悉,安娜回到十八歲的光陰。她竟有些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