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很多年之後,林鬱纔會知道,原來吻不一定代表着喜歡,有時候也代表着告別。
那時候他也已經明白,愛不僅僅是溫暖,是注視,是看到他就滿心愉悅,是隻要想到他,就覺得陽光明亮,世界無比美好。愛也可能是牽掛,是遺憾,是在心臟裡牽了一根線,一提到那個名字,就拉扯得撕心裂肺的痛。愛也可能是不能觸碰的傷口,無法企及的目標,無論怎麼努力,也看不到的盡頭的漫漫長夜。
但那都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現在的林鬱,還是一個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小理科生,滿心以爲只要努力就會有回報,只要眼前這個叫程曦的人還在這裡,就覺得幸福美滿。
所以他的第一反應是倉皇地後退,直接撞在了欄杆上。
程曦睜開眼睛,帶着笑意看着他。
“我……你這樣是不對的。”林鬱堅決地說。
程曦挑起了眉毛。
“哦?哪裡不對?”
“接吻是情人之間纔能有的親密舉動,要相互喜歡才能做。”林鬱譴責地看着他。
“你不喜歡我?”程曦逼視林鬱。
林鬱別開了眼睛。
“沒,沒有。”
程曦滿意地翹起嘴角,準備繼續問,林鬱卻轉過頭來。
“是你不喜歡我。”他看着程曦的眼睛,即使隔了厚厚的鏡片,他的目光仍然坦蕩無塵:“你說過的,你不會和喜歡的人談戀愛,你和我談戀愛,所以你不喜歡我。”
程曦震驚地看着他。
“我媽跟我說,戀愛是很重要的事,不能隨便地對待,隨便對待感情的人不是灑脫,而是愚蠢。白小胥跟我說,是因爲你的選擇太多了,所以你對談戀愛就沒那麼慎重了。所以我可以理解,”林鬱嚴肅地告訴他:“但是我不能和你接吻,這是我的原則。”
程曦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高深莫測。
“所以這些天,你都是帶着這樣的心情和我相處的?”他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你覺得我只是隨便地和你談戀愛的?”
“嚴格來說,我們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戀愛關係,”林鬱有點苦惱地思考着:“從社會學的角度講,戀愛關係的確認有三個部分……”
後面的話被程曦捂住了。
程曦一隻手捂住林鬱的嘴,另外一隻手無奈地扶在自己額頭上。
“我有時候,真想把你揍上一頓。”程大少爺人生第一次這麼無奈地感慨:“我真想知道你這個腦袋裡,到底裝的是些什麼東西。”
“唔唔……”林鬱冒出兩個含糊不清的音節。
“什麼?”程曦挑起眉毛。大概是怕把林鬱捂壞了,鬆開了手。
“大腦……”總算獲得話語權的林鬱連忙給程曦科普:“我腦袋裡裝的是腦組織,就是大腦,小腦……”
程曦又把他的嘴捂住了。
南仲遠春風滿面地穿梭在聚會中,時不時爲大家添上新飲料,茶點,路過林鬱的時候,看見林鬱正一臉默然地坐在沙發上。
“怎麼了?”南大店主作爲主人關心客人:“小魚不開心?”
林鬱搖搖頭,給自己嘴上比了個“x”的動作。
南仲遠頓時來了興趣,湊過來:“什麼意思?誰不讓你說話嗎?”
林鬱默默點頭。
南仲遠四處瞄了瞄,發現沒人在看這邊。
“沒事,沒人注意你,你小聲點告訴我怎麼回事……”
林鬱在心裡嘆了口氣。
“程曦說讓我不要說話,等會回家了再收拾我。”他小聲地湊在南仲遠耳邊告訴他:“其實剛纔他喝了至少200cc紅酒,我覺得他應該是酒精中毒了……”
南仲遠同情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程曦。
他本能地想提醒林鬱,按cc算的是化學試劑,按杯算的纔是紅酒。而且程曦那個傢伙的理智,可不是200cc紅酒能影響的。最關鍵的是,在正常人類的用語中,林鬱的猜想應該叫做喝醉酒,而不是酒精中毒。
不過他還是沒有說。
他只是笑眯眯地拍了拍林鬱的肩膀:“嗯,他可能真的是酒精中毒了,等會他說什麼話你都不要理,酒精中毒的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等他清醒了就好了。”
清醒不清醒的不知道,要是林鬱真的按他指點的做,對程曦消極抵抗,程曦可能就不是收拾他這麼簡單了。
好在林鬱雖然沒什麼心機,可是自帶“無意識反擊”功能。
“是的,酒精會讓人失去理智的。”林鬱認真地跟他說:“其實我建議你等明天清醒之後再考慮你和秦陸的事。”
南仲遠的笑容僵住了:“什麼?”
“你跑出去見秦陸之前,我看到你喝了酒,酒精會讓人精神興奮,做出很多平時不敢做的事。”林鬱嚴肅地跟他講道理:“但是就算這樣,是覺得你還是應該對秦陸負責。”
雖然程曦威脅說要收拾林鬱,但是等聚會結束,有着良好作息習慣的林鬱同學已經困得東倒西歪了——這還是在程曦毫不留情地諷刺南仲遠“一個破生日搞這麼久是不是寂寞空虛,快關了店去見你小情兒”的前提下。
雲頂小食離學校不遠,程曦也沒有開車,帶着林鬱往回走,他幫林鬱提着雙肩包,像提着一個玩具。
走了兩步,林鬱不見了。
程曦回頭看,灑滿月光的路面上,林鬱正一步一步地往自己這邊挪,只是太慢了,又困,眼睛都睜不開,頭還一點一點的。
程曦又好氣又好笑,把雙肩包套在肩膀上,走了過去,揉了揉林鬱頭髮,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快上來。”
林鬱慢吞吞地爬到他背上。
經常打籃球的男生,有着寬闊結實的背,穿的只是普通的白t恤,就算在透着寒意的午夜,身上也帶着陽光的味道。林鬱昏昏沉沉地趴在他背上,感覺自己像躺在寬闊的原野上,陽光溫暖地照下來,沒有什麼比躺在地上更讓人安心。
林鬱雖然不矮,卻很瘦,又是從來不運動的白斬雞,連骨頭都是輕的,程曦揹着他走一點也不費力。
林鬱的下巴枕在程曦肩膀上,他的呼吸很淺,很輕,溫暖的呼吸落在程曦頸側,程曦覺得有點癢,偏頭看了看,月光照下來,安穩枕着自己肩膀睡着的青年有着俊秀的輪廓,睡着的時候溫柔得像孩子一樣。
程曦翹起了嘴角,輕輕地罵了聲“笨蛋。”不知道是在罵自己揹着的笨蛋,還是罵竟然會被這個笨蛋的話氣到的自己。
和白小胥認爲的爛人不同,他雖然談過很多次戀愛,但對於兩情相悅這個字,仍然是首次觸及。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對這個總是脫線的傢伙動心,也許是在線下聚會散場的時候,看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路牌下面,也許是無數次摸着他頭髮,心裡忽然也跟着柔軟下來的時候,也許更早,早在那天晚上,他因爲一卷蘇繡跑到瘦西湖,月光如水,小浣花站在水裡低頭去看水裡的魚,看見他來了,連忙直起身來,在附近頻道里說:你好。
人心其實是玄之又玄的東西,說不清道不明,而他其實是很果斷的人,不和喜歡的人談戀愛確實是他的準則,不過他也沒遇見過喜歡的人。所以他只是不和喜歡他的人談戀愛而已。
他不喜歡虧欠,不喜歡女生的眼淚,所以從來不給人希望,唯獨對林鬱是個例外。
他喜歡林鬱的眼神,全身心信任着的,無論他說什麼都相信的眼神。他喜歡林鬱這個人,真摯直接,有時候卻有着出人意料的溫暖,他喜歡林鬱信仰的東西,和努力計算數據時候的表情,林鬱是這個世界上極少數的那些人,他雖然笨拙,卻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很努力地善待着這個世界。
所以程曦沒有疏遠他,不僅沒有疏遠,反而主動接近,一次次的,明裡暗裡,有意無意,很多次他都沒有真正謀劃過什麼,而是本能地想把這個人留在身邊。程曦並不想對林鬱做什麼,只想給他倒杯飲料,摸摸他的頭,看着他坐在自己房間裡認真地玩着遊戲,就已經夠了。
他不去想這背後是什麼。
只是,這世界上的事,都要有面對的那一天。
他人生難得逃避,只這一次,用不明不白的藉口把這個叫林鬱的人困在身邊,偷得兩個月相處的時間。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人,他想要的東西最後都得不到,他清楚這一點,也不會掩耳盜鈴地安慰自己林鬱會是個意外。
他知道,想要什麼東西,就要自己去搶,這個世界對他從未慷慨過,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回宿舍的路很短,他揹着林鬱爬上宿舍的樓梯,開門的時候,林鬱迷迷糊糊地哼了兩聲,像是要醒過來,最後卻只是含糊不清地叫了聲:“程曦啊……”
“我在。”
然而他比誰都清楚,他不會永遠都在。
把林鬱安頓好,脫了鞋子,蓋上被子,替他摘了眼鏡。
並沒有多驚訝,午睡的時候他曾經有過驚鴻一瞥,滿室陽光燦爛,剛睡醒的少年有着他見過的最清澈乾淨的一雙眼睛。
他知道很多事,就像林鬱一直藏着在背的gre詞彙,就像林鬱一直沒有仔細形容卻仍然可以從隻言片語中想象到的林家父母,就像林鬱從來不說自己的專業水平,他也知道,以林鬱的計算能力,絕對是s大最頂尖的學生之一。
打開電腦的時候,郵箱提醒有新郵件。
是晏斯梵發來的,他曾經託他查一點東西。
郵件並不大,寥寥幾行字而已,其實就像林鬱說的,那些曾經照耀一個時代的人,最後也不過是歷史上的幾行字而已。就這樣已經非常了不起。
程曦很快就看完了,拖進垃圾箱刪掉,
並不算太意外。
林鬱的父親是林子錚,院士,98年化工部改組,他掛在其中一家化工企業名下,現在還在q大做着客座教授,只是太學術了,沒有什麼名氣。他母親的名字程曦聽過,沈白鴻,在收藏界那羣老頭子中顯得意外地年輕,卻是名氣很大的收藏家,並非學院派,而是無師自通的民間高手,常常把所謂的專家襯得相形見絀。她的收藏相當浩瀚,名下有一座私人博物館,就建在s城。程曦曾經在南仲遠那裡看過一眼她在電視上做的一期節目,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她講的是真傳,上至士大夫的金石書畫,下到民間的風俗人情,一通百通,不用佶屈聱牙的專業術語和詩詞,娓娓道來,老嫗能解。連南仲遠都感慨說,只有像她這樣,在自己從事的行業達到這種瞭如指掌的程度,才配得上專家那兩個字。
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的林鬱,以後大概也會成爲在自己專業領域很優秀的人。
其實,他現在也已經是很優秀的人了。
放心,長篇不be是我原則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