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僻靜的小村落正熱熱鬧鬧地辦着喜事。

這麼小的村子稍有風吹草動都是瞞不了人的。春樵子夫婦對其他村民說段柔是他們的親侄女兒,因爲外頭亂所以前來投靠,連着把未婚夫也一塊兒帶來了。無奈在途中遭搶受了傷,眼下傷勢好了,便順勢替他們把婚事給辦了。純樸的村民沒有多問,大夥兒只開開心心地替他們張羅着喜事。

村子小便有此等好處,村頭村尾全像是一家人一樣,昨兒個才說要辦喜事,大清早便有人送來囍字紅帳,不等招呼便自顧自的搭掛起來。幾個手巧的婦人在屋裡替他們剪紙花做裝飾,還有年幼的孩子們四處去採來的鮮花。

樸素的茅草泥屋頓時成了熱鬧的喜堂,村民們忙碌地穿梭其間,有人捧着大紅色印着藷字的饅頭、有人送來紅色窩窩頭當成喜餅,對對紅燭自是免不了的,連簇新的鳳冠霞帔都端整地放在案上。

屋內的春大嬸兒正埋頭改着喜服,別瞧她粗手粗腳,針線活兒卻是極爲靈巧,做着喜服的時刻眉梢都還隱約帶着笑,像是回憶起了自己的年少時刻。

“大嬸兒。”

“來來來!快來試試我給你改的喜服。”

段柔楞了一下,沒想到春樵子夫婦的動作這麼快,屋內屋外這一切,簡直像一場夢一樣!

“唉!還是大了點兒。你啊,真該多吃點了,要嫁人嘍!哪個姑娘家要嫁人了還像你這樣瘦的?”春大嬸兒拿着喜服往她身上比比,左看右看,喜不自勝。“瘦歸瘦,模樣卻可愛得緊!這套喜服啊,是我當年嫁過來的時候穿的,那時候年頭不錯,我爹孃專程請裁縫做的呢!大嬸兒眼巴巴的留着這麼多年,再怎麼窮都捨不得拿去換銀兩,就是想給自個兒的女兒穿。沒想到…哈!幾十年也蹦不出個子兒來,你來了正好,給你穿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大嬸兒…”段柔紅了眼,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您這樣待我,柔兒真是…真是無以爲報…”

“真是個傻姑娘!報答什麼呢?咱們相逢就是緣分,這不就了了大嬸兒一樁心事嗎?是好事哪,怎麼哭了?大嬸兒不說就是了,好不好?別哭了。”

“我沒哭…”

淚水都已經掉下來了還說沒哭?春大嬸又是嘆氣又是好笑。“你這丫頭也真夠怪的,哭就哭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大嬸在你這年紀還不是成天哭哭啼啼的。”

“我…我是涸篇心,大嬸把我當自己人這樣照顧我,讓我想起我爹孃…”說着,眼眶又紅了起來。從小到大沒離開過家這麼長的時間,一路上種種驚險跟心境的轉變都無人能說,而現在居然要嫁人了,如果這個時候太祖母跟娘在身邊,那該有多好啊!

“傻孩子,別這麼說。唉唉唉,瞧你,弄得大嬸兒都想哭了!”春大嬸忍不住也吸吸鼻子,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這時候邊承歡與春樵子都進來了。邊承歡雖然已經康復大半,但行動卻還是不方便得由春樵子攙扶着,他們一進門便見到兩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春樵子摸摸頭道:“咱們家辦的好像是喜事兒,怎麼?是咱們走錯門啦?”

“死老頭!沒個正經的!”春大嬸兒含着淚笑罵,順手將段柔往邊承歡身上推。“去去去!小兩口外面溜達去。晚上你們就要成親了,這裡沒你們的事,快去溜達溜達吧!”

“可是大嬸兒,我想幫忙…”

“幫什麼忙啊?晚上夠你忙的!趁還有時間,去村外逛逛,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哪有新嫁娘自個兒動手的道理?快去快去!”

邊承歡忍不住笑了起來,攬着段柔的肩,“走吧,別拂了大嬸兒的好意。”

離開春家,邊承歡牽着她的手慢慢走着。他的腿傷雖然外表已經痊癒,但卻留下永遠的殘缺,走起路來微微跛着。

田間小路上幾個村民挑着扁擔朝他們微笑致意,苗圃中有婦女正彎腰播種,春天的氣息早早來到這小村。

“如果…我們就在這裡落地生根,你會覺得厭煩嗎?”

段柔慌亂搖頭,“當然不會!”

“跟着個跛子一輩子,不遺憾嗎?”

“邊大哥!”段柔含嗔嚷道:“你怎麼這麼說!你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我害的…”說着,眼眶又紅了。

邊承歡連忙停下腳步,雙手攬着她的肩,“柔兒,我的意思是說你該配得上更好的…”

“可是你就是更好的!天底下沒有再比你更好的了!”

靠在他的胸前,段柔緊緊擁住他的腰低語:“我不要其他的,我只要你…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你真的不怨我?不恨我?”鼓足了勇氣擡起眼,段柔望着邊承歡溫柔的眸子,一鼓作氣將所有的話全說出來。

“是我太想得到你纔會說了那種謊。雖然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那樣,但終究是發生了,死了很多人…你爹你孃的心願、你的心願,都因爲我而不能達成,這樣的我配得上你嗎?”

“配得上。”

簡單的三個字令段柔感動得無以復加,她再度破碎地嗚咽,慚愧得無地自容。

“嘿!別哭。”邊承歡緊緊擁着她,貼着她的髮際柔聲安慰:“是我不好,是我太固執、太八股,如果我能早點覺悟,事情又怎會變成今天這個模樣?所以我也要負責。既然你要對我負責,而我也該負責,那不如…”擡起她的小臉,邊承歡印下柔情萬千的吻。“不如我們就一起負責直到地老天荒吧!”

*********

黃昏了,屋內的段柔正在試穿喜服。春大嬸兒的手藝果然極好,喜服改得分毫不差,穿上去的模樣豔麗可人,就算素淨着臉也是個豔麗可人的新嫁娘。

“真好看…我都忘了自個兒年輕的時候穿是不是也這麼好看…”

“唉唷,都什麼年紀了還想這個,真是個沒臉的老蹄子!”

“春大嬸兒穿這件衣服的時候怕不是四十年前的事兒了吧?哪還記得!”

“什麼四十年?呸呸!老孃幾時那樣老了!”

“那不?你都自個兒說是『老』娘了咩!”

幫着換衣服的村婦們取笑着春大嬸兒,一夥的婆婆媽媽嘻嘻哈哈的熱鬧極了!原本心頭上總纏繞着的遺憾,被她們這麼一笑鬧,心情頓時輕鬆不少。段柔回頭想開口,卻瞧見春樵子慌慌張張闖了進來。

“快走快走!”

“咦?時辰到了…”

春大嬸兒嘴裡還有個“嗎”字還沒說出口,春樵子已經急忙扯着段柔的衣服手忙腳亂地嚷:“快脫下來!這衣服顏色太顯眼,容易被找着!快脫!快脫啊!城裡的軍隊來找人了!”

段柔腦中轟然作響!

城裡的軍隊來找人了?!

村婦們沒有多說,她們只七手八腳地將好不容易穿上去的喜服又剝了下來,隨手幫她套件短衫,接着春大嬸兒便拉着她的手往屋後跑。

“可是邊大哥…”

“別怕,我當家的會來知會你,一定也會讓你那口子逃的!”春大嬸兒柔聲安慰她:“別怕,你快往後頭的林子裡跑,林子裡陰森,他們應該不至於找過去,等風頭過了再出來。”

春大嬸兒話說完轉頭便走,段柔連忙扯着她,“大嬸兒…”

“好孩子,別怕,不會有事的,等他們走了咱們再辦喜事。乖!快走!快走!”春大嬸兒溫柔地揉揉她的發,不住地揮手叫她定。段柔不得不往茂密的竹林中盲目地前進,再回頭時已經看不到春大嬸兒的人影,只剩下黑影幢幢的密林。

段柔心頭有着不祥的預感。爲什麼軍隊會找上門?爲什麼會選在這時候?

林子裡好陰森,夜風襲來冷冽刺骨,她孤獨地瑟縮在草叢中,無肋的感覺油然而生。

突然,後方的竹林發出窸窸??的聲音,有人正朝她的方向走來。段柔一雙大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懼得幾乎馬上拔腿就跑。光線越來越暗,她已經無法看清前方的情況,耳邊聽着那聲音越來越靠近,她終於忍不住轉身…

“噓!”邊承歡的大掌搗住她的脣。“是我,別出聲。”

驚慌失措的心終於穩定下來,她想也不想便回頭投入他的懷抱中。“天哪…你差點嚇死我!”

邊承歡的胸膛微微震動。“別怕,不會有事的。”

“可是他們…”

“跟我來。”邊承歡領着她在黑暗的竹林中穿梭,他雖然傷勢未愈,但行動卻依然敏捷。“別發出聲音。”

段柔悄悄地跟着他,他們穿過了竹林又繞過小丘,終於來到一處隱密的高點,兩人躲在冰冷的草叢中,他們的正下方就是村落的入口。

陶源村亮晃晃的,幾十個士兵正挨家挨戶搜查,所有村民都被集中在村子口,大家一個挨一個聚成一團,表情都有些忐忑不安。

“邊大哥…”

“沒事的,只要沒找到我們,他們應該不至於對村民不利。”

“真…真是來找我們的?”

“嗯。”

邊承歡直直望着在村中進進出出的官兵。飛虎營已經在紫禁城中守衛兩年,他也駐紮在京城中兩年了,那些官兵們其中有些還與他打過照面…京城裡的官兵何其之多,會專程挑些與他認識的人前來,可見絕對是曹公公派出來找尋他們的。

“爲什麼選在現在…”段柔泫然欲泣。

爲何選在他們成親的這一天?前一刻還浸淫在歡樂的氣氛中,此時卻連背脊也因爲不安而感到寒涼。

現實的殘酷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她終於不能再欺騙自己,她有爹有娘,遠在通州的他們會不會受到牽連?皇帝會不會一怒之下將他們全都殺了?

靶受到她的恐懼,邊承歡緊緊地擁住她安慰道:“別擔心,他們不會發現我們的。只要他們找不到我們,日子一久就會認爲我們真的死了,到時候我們就安全了。”

“可是…我們一輩子都要過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你受得了嗎?”

他的薄脣微微一抿,那瞬間令她的心無助地揪緊。原本邊承歡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是朝廷的猛將,一心只想盡忠報國,可如今卻爲了她區區一個小女子而得終身畏首畏尾地過日子,這對他來說多麼不公平!多麼殘酷!

“傻瓜,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們不是已經約好了要在這世外桃源相守一生嗎?我們就在這裡種田、織布,過着粗茶淡飯的平淡生活,何來躲躲藏藏之說?”

段柔低眉垂眼,神情黯然。

“嘿。”邊承歡攬住她纖細的肩,柔聲道:“別胡思亂想好嗎?咱們既然已經決定共度一生,天底下就再沒任何事可以分開我們,相信我,好嗎?”

“嗯…”

擠出的笑容如此勉強,邊承歡心中隱約有着一絲不安。

段柔什麼都好,就是心思纖細敏感,稍稍風吹草動都能讓她憂心半天。

“柔兒…”

段柔仰起小臉。

“答應我,不要做傻事。”邊承歡憂心地擁她入懷,如雨點般的吻落在她臉上、眼上。“答應我,跟我白頭偕老。”

凝視着邊承歡帶着憂傷的眼,段柔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淚水滾落粉頰,她只能不住點頭。

有了她的允諾,他終於鬆口氣,緊緊擁她入懷。只是他的心卻依然不踏實,不祥的預感如烏雲般籠罩着他。

*********

“將軍!”幾名士兵拎着鳳冠霞帔交給紅鬍子軍官稟報:“找到這些東西,但屋裡沒人。”

“辦喜事啊?”紅鬍子軍官冷笑。“新郎官跟新娘子呢?”

“新郎官不就在這裡?”春大嬸兒沒好氣地努努嘴指着春樵子。“咱老夫老妻了,偏生還沒拜過堂,想拜個堂過過癮而已。”

“你?”李將軍冷笑着將喜服扔給她。“喜服你穿得下?你倒是穿給本將軍看看!”

春大嬸兒臉一紅嚷道:“還沒改呢!看就知道啦,這是小泵孃的身段,不改一改我這老婆子怎麼穿得下!”

“連喜服都還沒改好,喜堂倒是全佈置妥當了,這是哪門子的規矩?”

“咳,軍爺,賤內童心未泯,大夥兒也跟着湊湊熱鬧罷了,軍爺怎麼當真了!”春樵子恭敬地上前打揖,“只是鬧着玩兒…”

“誰跟你鬧着玩兒!”紅鬍子李將軍惱怒地將春樵子踹得老遠。

“哇!”村民全都嚇呆了。春大嬸兒哭喊着趕忙撲上去扶着春樵子。

“反了反了,怎麼動手打人!”

“對啊,我們又沒做壞事!”

“通通給我住口!”李將軍凜着臉怒道:“快說!段柔跟邊承歡在哪兒?要是不說的話,一個個全都拉回去嚴刑烤問!”

“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兒沒你說的人!”

“把人給我帶上來!”李將軍一揮手,被五花大綁的王胖子跟張三、王二兩個匪徒馬上被推到馬前。“你們說!是不是這個村子?”

“是是是是!”

“我們就是在這裡被打的!那個男人武功好厲害!”

“是啊!那個姑娘還裝成自己是傻的,其實一點兒都不傻!”

“聽到沒有?段柔跟邊承歡是朝廷欽犯,窩藏者殺無赦!你們說還是不說?”

村民們噤若寒蟬,誰都沒想到還有這一段。

“不說是嗎?”李將軍指着還躺在地上的春樵子夫婦,“給我重重的打!打到他們肯說爲止!”

士兵們一擁而上,全都對着春樵子夫婦拳打腳踢。他們只不過是兩個普通的莊稼人,哪能受得了這樣的毒打,現場頓時哀號聲一片。

躲在村口上方的段柔緊緊搗住自己的脣,免得哭嚎出聲。她身邊的邊承歡握緊了拳,溫和的眸子閃出戾光。如果他現在出去,大概只有死路一條,因爲他傷勢未愈,不可能對抗那麼多軍士;而且他們還打算成親,那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段柔嗚咽着,手裡悄悄握住一顆石頭,她突然回頭往後看,輕嚷:“邊大哥,你!”

話未完,邊承歡甚至還沒回頭,已經被一棒子敲昏倒地不起。

“熊大哥!”

“噓!你快走吧,被發現就不得了了!”熊定邦將邊承歡暈過去的身體拖進草叢藏起來。

“不成,我得去救春大嬸兒,他們待我極好,我不能這樣害他們!”段柔哭紅了眼睛,凝視着邊承歡昏迷的臉眉,感覺自己好不容易纔暖熱的心,再度粉碎。“邊大哥就…麻煩你照顧…”

“唉!照顧個屁!我哪能照顧他?我是跟着那個該死的李將軍來的!幸好讓我先找着你們,要是讓其他人逮住,你們兩個全都人頭不保!我得馬上回去,免得被發現了。”

“既然你要回去,那…就連我一起帶回去吧!”段柔伸出雙手,決絕地說道。

“什麼…”熊定邦不由自主地大叫。

“是誰在那裡?”下方的紅鬍子將軍馬上警覺。

段柔霍地起身將自己塞進熊定邦的懷中,一切…都結束了。“放開找!放開我!”

熊定邦又苦又懊惱,但他能怎麼樣?只希望邊承歡醒來之後能自行逃生,別來討他的項上人頭,他也是百般無奈啊!

“是我!我抓到段柔了!”

臨行前,段柔無言地再深深凝視邊承歡一眼,一口充滿不捨與懊恨的鮮血隨之嘔出。老天爺,若是無緣,何必讓他們相識?何苦這樣做弄人呢7

*********

“你是段柔?”

曹公公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段柔可是他精挑細選的女孩兒,他深知主子喜歡什麼樣的女子,段柔恰好是當中最好的…或者該說約莫一年前的段柔是最好的一個,但眼前的女子跟他之前所挑選的段柔卻有着天地之別。

她一身粗布素衣,皮膚顯得粗糙晦暗,連那張小臉蛋也曬得黑烏烏的,這哪是他選的段柔?這根本就是個鄉下粗鄙村姑!

段柔擡起眸,淡淡地望着曹公公那張老臉。“我就是段柔,公公要是不信可找我家的人來指認,不用從通州找,我有個舅母就住在京城的儀華街…”

“不用不用。”曹公公厭煩地揮揮手。真不知道事情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你說說看,這些日子你都到哪裡去了?”

“被村民攻擊之後受了傷,一直住在一位大嬸兒家裡,直到傷勢痊癒。”這番話她已經在心裡默唸了上百次,但從嘴裡說出來還是顯得艱澀繞口。出賣自己的謊言說出口原來是這般苦澀。

“嗯?真是這樣?”曹公公冷眼打量着她那張無表情的臉,突然轉向身旁的小太監道:“去把唐嬤嬤給找來,老夫要驗驗這丫頭。”

小太監領命而去,段柔的眼底終於閃過一絲驚慌。

“怕啦?”曹公公冷笑道:“你可別以爲老夫老眼昏蒙什麼都不知道,你跟那邊承歡一路上眉來眼去、暗通款曲老夫可都瞧在眼裡。咱們被暴民攻擊是真,但你跟邊承歡雙雙失蹤也是真,莫不是你被那邊大將軍給甩了纔想重回皇宮吧?小丫頭,你當這是什麼地方?咱聖上難道會是個撿破鞋的嗎?”

這些話像是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凌遲着她,但她卻什麼表情也沒顯露出來。

她這一生算是已經走到盡頭了,離開邊大哥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現在旁人說些什麼又與她有何關?反正她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被稱爲唐嬤嬤的老宮女在小太監的帶領下涸旗來到,曹公公命兩名小太監就地拉起一道布簾。

“進去吧,段家小姐。若你已非完璧會有什麼下場你可知道?”

段柔微微蹙起眉。曹公公臉上的表情像是將她當成某種已經厭惡的玩物,非得使勁摧毀才甘心似的,他甚至微微笑着,彷彿很期待可以親手掐死她。

“若你已非完璧之身,就是犯了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殺頭的。”曹公公兀自抿着脣輕笑道:“非但是你要殺頭、邊大將軍要殺頭,甚至連你的家人也無一可倖免。”

“你那麼討厭我,當初爲何還要選我?”她終於忍不住開口。

“老夫當初是不討厭你的,反倒還認爲你會是最得皇上歡心的一個,我跟你爹可是煞費苦心要栽培你哪!爲了讓你在衆女宮之中拔得頭籌、脫穎而出,老夫還特地買通了畫匠,精心繪製你的圖像,那可真花了老夫不少銀兩呢!可惜你這小賤人卻完全不知感恩,居然趁亂與邊承歡私奔!唉,段姑娘,你可真真是傷透了老夫的心哪!”

“邊大哥纔沒有…”話才一出口她便後悔了。她真笨,怎會受這老狐狸的使弄!

段柔凜着臉掀開布簾走了進去,她一點也不害羞地躺在斜榻上掀起裙子,對着面容醜惡的老宮女開口:“來吧。”

那一刻,淚水還是掉了下來,濡溼了她的亂髮。

這樣的羞辱…是她早該想到的,她可以後悔一千次,但只要想到邊大哥從此得以解脫,可以完成他畢生的心願,這一點小小的犧牲又算什麼呢?

*********

輕輕掀開小轎窗簾,昂首望着碧空下顯得華麗莊嚴的城池,每座燕子飛檐上都是素雅乾淨的,沒盤據着五彩斑爛的巨龍、沒有展翅欲飛的鳳凰或者模樣神氣的麒麟,但線條華美的飛檐朝天高高翹起,反而更有種尊貴肅穆之感。飛檐之下赤褐色的瓦片整整齊齊地堆迭着,層層往上堆,直指天際。

城牆太高了,無法瞧見裡面的景象,但只憑這幾眼的印象,她已經知道這是一座打造得富麗堂皇的監牢。

小轎靜悄悄地穿越了城樓,眼前是一條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長廊,放眼望去,右邊是一片精工打造的白石地,石板被打磨得光亮平整,一大片一大片鋪在地上。偌大的白石廣場上,站着許多雕像般的全身金光閃閃的鐘甲武士,白石地一直綿延到遠處雄偉壯觀的大殿,那便是皇帝召見羣臣的主殿。

太祖母曾告訴過她,每逢重要節慶或者國家有要事之時,天下百官會羣集在這片白石地上,高官貴爵們會整齊畫一地對着天子下跪朝拜,場面壯觀。

長廊的左邊便是城牆,牆邊花木扶疏,乾淨得好似那些花木全都不會掉落任何一片葉子似的。

扛着轎子的太監們半點聲音也沒有,好像連呼吸也不用,他們腳步輕快又穩重地朝目的地前進着。

小轎擡得好穩,如履平地。過去在家鄉她當然也乘過轎子,但從來沒有這麼舒適過,相反的她總被轎子晃得頭暈,視乘轎爲苦差。坐在幾乎不搖晃的轎子裡,會以爲他們會就這麼地老天荒地走下去。

原來這就是天子殿堂,連扛轎的太監也得訓練得如武林高手。

換了大姐或二姐一定會很高興吧?這裡處處透露着尊榮,隔絕了天下萬民,可以從高處冷眼俯視人間。

轎子終於停下來,太監無聲地掀開轎簾,示意她下轎。

眼前是一座亭樓,太監引着她往亭樓上走,來到二樓之後,太監朝她有禮地打個揖便退下了。

樓上半圓形的屋子佈置得十分雅緻可愛,環境清幽隱蔽;亭樓的另一頭還有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長廊,但她提不起任何好奇心,連一點兒想探究的意願也沒,她就這麼木然地站在亭樓中央。四下只有鳥叫蟲鳴,清風穿樓而過,屋裡一盞水晶鈴發出清脆可人的聲音。

這裡,就是皇帝的居所了,蒼天之下最尊貴的地方。

她將要見的會是皇帝本人嗎?想都沒想過會見到皇帝,這也從來沒在她的志願內過。

她年紀還小的時候太祖母經常抱着她,說些她年輕時待在宮裡的所見所聞給她聽。

太祖母說:“有一次有個官員爲了一件小事跟皇帝意見不合,原本所有的官員都應該聽從皇帝的話,但是那時候的皇帝說自己喜納百言,鼓勵官員多發表自己的意見,於是那名官員一次又一次地上呈奏章表達自己的意見,有一天,皇帝便下令將他殺了。”

當時她不解地問太祖母:“皇帝說自己喜納百言,那爲什麼還要殺他?”

太祖母微笑着回答:“傻孩子,皇帝說的話怎麼能聽!他會說喜納百言是怕人家說他沒有度量,可是實際上他還是不喜歡聽跟自己意見相左的話。聰明的官員說一次,只要發現皇帝不喜歡便不會再說了;只有愚笨的官員纔會一次又一次與皇帝爭辯。”

她還是不解。“可是他也只是跟皇帝爭辯而已,皇帝不愛聽就算了,何必要殺他呢?”

太祖母又回答:“傻柔兒,蚊子也只不過是咬了你一口,你還不是馬上把牠給殺了嗎?”

當時她還想辯駁說人跟蚊子不一樣,可是看到太祖母那種表情,她便住了口不再追問了。

任何人在皇帝的眼裡也只是一隻蚊子,隨時隨地都可以因爲討厭而撲殺…就像現在的她。

蚊子,嗯…瞧瞧自己過細的手腳跟粗黑的皮膚,還有瘦得削出下顎的臉頰…哈!還真的挺像呢。

以前她跟小弟經常偷聽爹爹在書房與文士閒談,據說現在的皇帝二十幾歲才繼位,剛開始好像還有點作爲,但過了不久就原形畢露…他性好漁色又耽於逸樂,身邊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個王美人、林美人,可卻還是日復一日搜尋天下美女。這樣的男人想必一見到她這種長相就會倒盡胃口,也許盛怒之下真的會把長相跟蚊子一模一樣的自己給殺了也說不定。

思及此,她的臉上悄悄浮現異樣光彩,居然笑了。

另一頭的男人在太監的陪同下來到,遠遠地停住腳步,他蹙着眉瞧屋裡的女子,臉上的表情不甚愉悅。

怎麼屋裡的人與曹公公所送來的畫像全然不同?畫裡的女子如同一朵清晨悄然綻放的小花般清新可人,屋裡的女子卻皮膚黝黑、神情憔悴,面容了無顏色不說,那眼瞳竟也黯然無光,只看一眼男子便覺得不耐煩。

隨行的太監深知主子心意,悄悄躬下身子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去打發了她?段御史還在京,不如就讓她…”

男子正欲開口,眼神卻忽地閃出一絲驚詫。

那女子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半傾着頭微微笑了起來。

天下女子美麗無比的笑容他不知已見過多少,卻從來沒見過這樣動人的笑!

那笑容笑得極慢,如墨彩在白紙上暈開,如東方初陽染紅天際,又像花朵於晨霧中綻放,緩緩地、一絲一絲地,笑容從她的眉宇、臉孔,一直蔓延到整個人,瞬間某種不可思議的光彩從她身上散發出來,不止令人眼睛爲之一亮,甚至還讓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雀躍起來。

男子如着了魔,他驚奇地看着那笑,不知不覺地挪動了腳步踏進屋裡,來到女子面前;而女子則不明所以地擡起那雙晶亮墨瞳瞧着他。

他的心跳瞬間快了起來,好似從來沒那麼開心過,而他只要一開心就會忍不住結巴,“我…我叫德孫,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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