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一件是講書。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夠而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自以爲預備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課才發現自己講得收縮不住地快,筆記上已經差不多了,下課鈐還有好一會纔打。一片無話可說的空白時間,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開足馬達的汽車迎上來,望着發急而又無處躲避。心慌意亂中找出話來支扯,說不上幾句又完了,偷眼看手錶,只拖了半分鐘。這時候,身上發熱,臉上發紅,講話開始口吃,覺得學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簡直像捱餓幾天的人服了瀉藥,什麼話也擠不出,只好早退課一刻鐘。跟辛楣談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說畢竟初教書人沒經驗。辛楣還說:“現在才明白爲什麼外國人要說‘殺時間’(killtime),打下課鈐以前那幾分鐘的難過!真恨不能把它一刀兩段。”鴻漸最近發明一個方法,雖然不能一下子殺死時間,至少使它受些致命傷。他動不動就寫黑板,黑板上寫一個字要嘴裡講十個字那些時間。滿臉滿手白粉,胳膊酸半天,這都值得,至少以後不會早退。不過這些學生作筆記不大上勁,往往他講得十分費力,有幾個人坐着一字不寫,他眼睛威脅地注視着,他們才懶洋洋把筆在本子上畫字。鴻漸瞧了生氣,想自己總不至於李梅亭糟,何以隔壁李梅亭的“秦漢社會風俗史”班上,學生笑聲不絕,自己的班上這樣無精打采。他想自己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也不算壞學生,何以教書這樣不出色。難道教書跟作詩一樣,需要“別才”不成?只懊悔留學外國,沒混個專家的頭銜回來,可以聲威顯赫,開藏有洋老師演講的全部筆記秘本的課程,不必像現在幫閒打雜,承辦人家剩下來的科目。不過李梅亭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現成講義的。自己毫無經驗,更無準備,教的功課又並非出自願,要參考也沒有書,當然教不好。假如混過這一年,高鬆年守信用,升自己爲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幾本外國書看看,下學年不相信會比不上李梅亭。這樣想着,鴻漸恢復了自尊心。回國後這一年來,他跟他父親疏遠得多。在從前,他會一五一十,全稟告方?翁的。現在他想像得出?翁的回信。?翁的心境好就撫慰兒子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學者未必能爲良師”,這夠叫人內愧了;他心境不好,準責備兒子從前不用功,急時抱佛腳,也許還來一堆“亡羊補牢,教學相長”的教訓,更受不了。這是紀念週上對學生說的話,自己在教職員席裡傍聽得膩了,用不到千里迢迢去搬來。開校務會議前的一天,鴻漸和辛楣商量好到鎮上去吃晚飯,怕導師制實行以後,這自由就沒有了。下午陸子瀟來閒談,問鴻漸知道孫小姐的事沒有。鴻漸問他什麼事,子瀟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鴻漸瞭解子瀟的脾氣,不問下去。過一會,子瀟尖利地注視着鴻漸,像要看他個對穿,道:“你真的不知道麼?怎麼會呢?”叮囑他嚴守秘密,然後把這事講出來。教務處一公佈孫小姐教丁組英文,丁組的學生就開緊急會議,派代表見校長和教務長抗議。理由是:大家都是學生,當局不該歧視,爲什麼傍組是副教授教英文,丁組只派個助教來教。他們知道自己程度不好,所以,他們振振有詞地說,必需一個好教授來教他們。虧高鬆年有本領,彈壓下去。學生不怕孫小姐,課堂秩序不大好。作了一次文,簡直要不得。孫小姐徵求了外國語文系劉主任的同意,不叫丁組的學生作文,只叫他們練習造句。學生知道了大鬧,質問孫小姐爲什麼人家作文,他們造句,把他們當中學生看待。孫小姐說:“因爲你們不會作文。”他們道:“不會作文所以要學作文呀。”孫小姐給他們嚷得沒法,只好請劉主任來解釋,纔算了局。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孫小姐進課堂就瞧見黑板上寫着:“BeatdownMissS.!MissS.isJapaneseenemy!”學生都含笑期待着。孫小姐叫他們造句,他們全說沒帶紙,只肯口頭練習,叫一個學生把三個人稱多少數各做一句,那學生一口氣背書似的說:“Iamyourhusband.Youraremywife.Heisalsoyourhusband.Weareyourmanyhusbands.——”全課堂笑得前仰後合。孫小姐奮然出課堂,這事不知道怎樣結束呢。子瀟還聲明道:“這學生是中國文學系的。我對我們歷史系的學生私人訓話一次,勸他們在孫小姐班上不要胡鬧,招起人家對韓先生的誤會,以爲他要太太教這一組,鼓動本系學生攆走孫小姐。”鴻漸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呀。孫小姐跟我好久沒見面了。竟有這樣的事。”子瀟又尖刻地瞧鴻漸一眼道:“我以爲你們倆是常見面的。”鴻漸正說:“誰告訴你的!”孫小姐來了,子瀟忙起來讓坐,出門時歪着頭對鴻漸點一點,表示他揭破了鴻漸的謊話,鴻漸沒工夫理會,忙問孫小姐近來好不好。孫小姐忽然別轉臉,手帕按嘴,肩膀聳動,唏噓哭起來。鴻漸急跑出來叫辛楣,兩人進來,孫小姐倒不哭了。辛楣把這事問明白,好言撫慰了半天,鴻漸和着他。辛楣發狠道:“這種學生非嚴辦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長去說——你報告劉先生沒有?”鴻漸道:“這倒不是懲戒學生的問題。孫小姐這一班決不能再教了。你該請校長找人代她的課,並且聲明這事是學校對不住孫小姐。”孫小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們了。我真想回家,”聲音又哽咽着。辛楣忙說這是小事,又請她同去吃晚飯。她還在躊躇,校長室派人送來帖子給辛楣。高鬆年今天替部裡派來視察的參事接風,各系主任都得奉陪,請辛楣這時候就去招待。辛楣說:“討厭!咱們今天的晚飯吃不成了,”跟着校役去了。鴻漸請孫小姐去吃晚飯,可是並不熱心。她說改天罷,要回宿舍去。鴻漸瞧她臉黃眼腫,掛着哭的幌子,問她要不要洗個臉,不等她回答,檢塊沒用過的新毛巾出來,拔了熱水瓶的塞頭。她洗臉時,鴻漸望着窗外,想辛楣知道,又要誤解的。他以爲給她洗臉的時候很充分了,纔回過頭來,發現她打開手提袋,在照小鏡子,擦粉塗脣膏呢。鴻漸一驚,想不到孫小姐隨身配備這樣完全,平常以爲她不修飾的臉原來也是件藝術作品。孫小姐面部修理完畢,襯了頰上嘴上的顏色,哭得微紅的上眼皮,也像塗了胭脂的,替孫小姐天真的臉上意想不到地添些妖邪之氣。鴻漸送她出去,經過陸子瀟的房,房門半開,子瀟坐在椅子裡吸菸,瞧見鴻漸倆,忙站起來點頭,又半坐下去,宛如有彈簧收放着。走不到幾步,聽見背後有人叫,回頭看是李梅亭,滿臉得意之色,告訴他們倆高鬆年剛請他代理訓導長,明天正式發表,這時候要到聯誼室去招待部視學呢。梅亭仗着黑眼鏡,對孫小姐像顯微鏡下看的微生物似的細看,笑說:“孫小姐愈來愈漂亮了。爲什麼不來看我,只看小方?你們倆什麼時候訂婚——”鴻漸“噓”了他一聲,他笑着跑了。鴻漸剛回房,陸子瀟就進來,說:“咦,我以爲你跟孫小姐同吃晚飯去了。怎麼沒有去?”鴻漸道:“我請不起,不比你們大教授。等你來請呢。”子瀟道:“我請就請,有什麼關係。就怕人家未必賞臉呀。”“誰?孫小姐?我看你關心她得很,是不是看中了她?哈哈,我來介紹。”“胡鬧胡鬧!我要結婚呢,早結婚了。唉,‘曾經滄海難爲水’!”鴻漸笑道:“誰教你眼光那樣高的。孫小姐很好,我跟她一道來,可以擔保得了她的脾氣——”“我要結婚呢,早結婚了,”彷彿開留聲機時,針在唱片上碰到障礙,三番四復地說一句話。“認識認識無所謂呀。”子瀟猜疑地細看鴻漸道:“你不是跟她好麼?奪人之愛,我可不來。人棄我取,我更不來。”“豈有此理!你這人存心太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