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涵臉上的傷疤,一直以來都被趙慶田和劉鬱白忽略了,若不是重新審視物證時,放在收納箱角落裡的小小眉刀引起了兩人的注意,那麼這個重要的線索,很可能就會隨着醫生給李木涵遺體臉上遮住的白布一起被掩蓋了。
最初,眉刀沒有受到重視,是因爲在陸千芊遊樂園高空墜落事故里,也出現了同樣的作案工具,這一點導致了他們的混淆。
但事實上,漏洞非常明顯——收納箱,是在陸千芊遊樂園高空墜落事故發生之前,就已經整理好,埋在Z大一號宿舍樓樓前綠化帶裡的。
既然割斷安全繩的眉刀,不可能出現在收納箱裡,那麼收納箱的眉刀,又曾經割斷了什麼呢?
隨後的調查,給出了結論:割斷了李木涵最後的活路。
遺體已經火葬,但從醫院拿到的照片,以及眉刀上的血跡,都可以證明,李木涵從額頭蜿蜒到眼角的那條傷疤,是先用鋒利刀片劃開,然後又用鈍角石塊臨摹了一遍。
太殘忍了,不是嗎?
從山上摔落,昏迷不醒的室友躺在她的眼前,她卻從揹包裡掏出眉刀,在室友臉上劃出長長的一道血痕,然後似是還不能解恨一般,又隨手撿起一塊兒帶有尖角的石塊,沿着那道細緻的血痕重重刻畫,最終在一張年輕的臉上,割出了照片上特寫的醜陋傷疤——線條模糊、血漬泥濘,觸目驚心。
“決定把眉刀放進收納盒,是因爲直到最後,你也沒能確定我們是否察覺到了李木涵臉上那條二次加工過的傷疤。”趙慶田一氣呵成,完成了他的大膽假設,“你替她善後,她替你掩護,這是你們當時在山腳達成的共識嗎?”
陸千芊臉色青白,脣線微微抿緊,但氣息依然平穩而沉靜,清冽的聲音傳遞出不問世事的悠閒:“既然您對自己編排的劇情這麼滿意,何必還在意我的意見呢?”
趙慶田不慍不怒,笑而不語。
他認爲,自己做出的假設,幾乎是最合理的推斷了。
根據其他同學提供的線索可以確定,墜山事故發生之後,最先找到李木涵的,是陸千芊和許諾林兩人。
“我們兩個一起找到她的。”
關於這一點,當初接受訊問的陸千芊和許諾林交代的內容一樣。
因爲並沒有發現李木涵臉上的傷疤是人爲所致,所以從未設想過兩人找到李木涵之後,會對失去意識的李木涵做些什麼。
可是,眉刀上的血跡化驗報告單,以及李木涵臉上傷疤的痕跡分析結果,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和李木涵之間有什麼前仇舊恨,暫且不去考量。
奇怪的是那個人爲什麼要先用眉刀劃過,再用石塊兒臨摹?
他和徒弟曾頭懸梁錐刺股地熬夜提出了很多假設,都無法自洽,被一一否定,最後保留下來的,也就是剛剛在嫌疑人面前陳述過的版本——掏出眉刀,劃下那細長一道的人,是許諾林,撿起石塊兒,刻畫那猙獰傷口的人,是陸千芊。
通過以往瞭解到的信息來看,許諾林有作案動機,同時也有作案時間和條件。
最先找到李木涵的,應該只有許諾林一人,她看見昏迷在樹叢裡的李木涵之後,第一反應會是什麼?確認對方的傷勢?大聲呼喚同學前來幫忙?或許也有擔心和害怕吧……或許那擔心和害怕只是一閃而過,很快就被深藏在心底的恨意淹沒了。
如果要報復,眼前就是最好的機會了。
既然臉上有那麼多細小的傷口,再多加一條長一些的,又有誰會發現?
不知她在一年多的對立關係中,是否想象過拿着刀子毀了對方容貌的情景,不知她拿着眉刀的手是否會緊張的不停顫抖,不知她看見那些慢慢冒出來血珠終於匯成一串汩汩流下,臉上的表情是驚恐還是快意。
痕跡分析結果上備註着的依據裡,有一條:“若是墜落造成的刺傷,一定會穿破眼球。”
她沒敢奪去她的眼睛,雖然從事後來看,那並不致命一刀已經等於粉碎了她全部的求生意志。
陸千芊要是能早點兒趕到,大概會阻止許諾林,她知道眉刀留下的痕跡,不可能被當作樹枝造成的小傷口矇騙過去,雖然暫時血肉模糊混成一片,但經過清理之後,就會如同一條清晰明瞭、指認兇手的箭頭,暴露她精心策劃的一切。
用石塊兒“加工”一下,是臨時能想到的最佳補救方案。
許諾林旁觀“加工”過程的時候,一定心跳加速,戰慄到不能自已吧,她有沒有擔心過自己的未來很有可能就此折斷?她能第一時間揣測到陸千芊幫自己善後的目的嗎?
此外,陸千芊把眉刀收起來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承諾過等一切塵埃落定,她會替許諾林擔下那道割開行爲底線的紅色線條?如果是,那她做的很好。
“確實,我撒謊了。”陸千芊否認了大叔最後的結論,細想之後,承認了一些不足爲重的控訴,“爲了減小嫌疑,才說是和許諾林一起發現李木涵的,事實上,我是在毀了李木涵的臉之後,才折回去喊了許諾林。”
“行啊,那爲什麼不直接用石塊兒毀容?”趙慶田順水推舟,舉起裝在塑封袋裡的粉色眉刀,“偏要多此一舉?”
女孩兒不屑地瞟了瞟那不會開口說話,只能由她給予設定的物證,保持着置身事外的淡定:“因爲找到她的時候,突然覺得給她的審判太輕了,忍不住加了一刀,才發現傷口太假,沒辦法,只好再描描。”
劉鬱白只覺一股冷意從脊背竄出,那可是一個活生生、正值花樣年華的女生啊,在陸千芊的口中,莫大的傷害,形容的竟像是改改畫稿那樣雲淡風輕。
趙慶田的心情並沒有產生什麼波動,他自認早已看穿了對方僞惡面具下固執而扭曲的善意。
預謀了那麼久的連環傷人案件,怎麼可能突然間情緒失控,做出風險遠遠超出自己把控範圍的衝動行爲?
“你的縝密程度,真不像是一個20歲女孩兒該有的。”大叔無視了女孩兒的回答,自顧自地感慨着,“哎,說實話,你是爲了讓眉刀出現的更加合理,讓你的犯罪行爲看起來具有前後一致的連貫性,纔會在病房裡冷不丁冒出‘眉刀’兩個字吧?”
陸千芊苦澀地撇了下嘴,向後一倒,靠在了椅背上,似乎在說,既然我們各執己見,還有什麼好交流的。
趙慶田不依不撓:“也順便看看我們什麼反應,對嗎?”
發現退一步並不會海闊天空,只會換來對方的得寸進尺,陸千芊冷笑,反守爲攻:“我是不是也可以假設一下,你們之所以在這裡拖泥帶水,威逼利誘,甚至腦洞大開地惡意揣測,只是因爲對許諾林的爸爸心存不滿?或是聽了誰的指令,想借着這個案子達到某種見不得光的目的?怎麼?牽扯到什麼官場競爭了?你們只要說服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平步青雲?”
女孩兒故意用不着四六,卻有板有眼的說辭,精準地表明瞭自己此時此刻內心深處啼笑皆非的情緒,盯着目瞪口呆的兩人,等待迴應。
趙慶田將臉埋在雙手間,隨着發抖的肩膀,傳出簡短的幾聲尬笑。
他想,人在心虛的時候,纔會胡攪蠻纏。
藉助對方莫名其妙的話,找回內心平靜的劉鬱白,出言爲師父的觀點提供支撐:“因爲我們不太瞭解眉刀的使用方法,所以特意請教了你的室友,她們說,從沒見你修過眉毛,還有一個女孩兒很熱心地補充了一句,說你參加校慶集體演出的時候都不肯化妝。”
聽着同學對自己的評價,陸千芊笑眼彎彎,開口卻是諷刺的語氣:“大概是因爲我每次都是一個人躲在廁所裡偷偷臭美,所以她們沒機會見過吧,早知道你們對我這麼關心,我提前錄個修眉的視頻就好了。”
小夥被氣笑了,不服氣地展開一張照片,上面陳列了各種款式的眉刀,簡直像是某寶網店上的商品細節展示圖。
“那你告訴我們,在遊樂園割斷安全繩的時候,用的是哪一款?”
陸千芊湊近了一點兒,認真打量起來。
放下照片,劉鬱白耐心耗盡:“別看了,哪一款的刀刃都不夠長,不夠資格當選你蓄意製造墜落事故的作案工具。”
也許是小夥類似於氣急敗壞的表現,戳中了陸千芊奇特的笑點,女孩兒誇張地笑了一陣兒:“你別這麼激動啊,我記錯了還不行嗎?割安全繩用的不是眉刀,是剪刀。”
看着兩人束手無策的樣子,嫌疑人好心地強調了一下:“是那種用來剪雙眼皮貼的小剪刀,真的,我不是不化妝,只是心機深沉,妝扮得不明顯而已。”
趙慶田也假裝開玩笑的樣子:“心機的確深沉,但妝扮得太明顯了,想過沒有?那個被你掩護的人已經失去了屏障,自己還能不能藏嚴實?”
明明是無關痛癢的俏皮話,卻讓嫌疑人收斂了表情,眼角閃出戒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