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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早晨,療養地又一次在單調刻板的忙碌中醒來,噴射的水流涌入浴缸,按摩師們屈曲着胳膊,正在鋪着清潔的牀單。這時,一輛私人小汽車駛進停車場,這不是以前停放在同一地點的那種豪華轎車,而是一輛外表平常的普通轎車。一個約模四十五歲的男人坐在駕駛盤前面,他獨自一人,後座上高高堆着幾個小提箱。
那個人走出來,鎖上車門,遞給管車人一些零錢,然後朝卡爾.馬克思樓走去。他拐來拐去穿過走道,來到斯克雷託醫生的診所。他穿過候診室,敲着診室的門。一個護士伸出頭來,那人作了自我介紹,過了一會兒,斯克雷託醫生出來了。
“雅庫布!你什麼時候到這兒的?”
“就這會兒。”
“好極了!我這還有許多病人要檢查……聽着,”他想了一下說,”現在我不能離開,跟我來,我給你一件白大褂。”
雅庫布不是醫生,他從未看過婦科醫生的診所內部,但是斯克雷託醫生已經抓住他的胳膊,引着他進入一個白色牆壁的房間。一個脫光衣服的婦女大叉着腿,仰躺在那兒。
“給這位醫生一件外套。”斯克雷託對護士說,她打開衣櫃,遞給雅庫布一件漿得很清爽的白大褂。“到這兒來,”斯克雷託轉向雅庫布,“我想請你進一步證實我的診斷。”那個女人看來十分高興,又有一個專家來探索她的卵巢的奧妙,儘管費了很大力,它還是不能給她帶來一個後代。
斯克雷託醫生重新開始檢查病人的陰部,不時說出幾個拉丁詞,雅庫布咕噥着同意,然後他問:“你在這兒可待多久?”
“一天。”
“只有一天?真糟糕,我們幾乎沒有時間交談。”
“你這樣摸我時有點疼。”那個女人擡着腿說。
“總是有點疼的,這很正常。”雅庫布說,跟他的朋友逗趣。
“是的,這個醫生說得對,”斯克雷託說,“沒什麼,很正常,我要給你開一些針劑,以後你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這兒來,護士會給你注射,現在你可以穿衣服了。”
“我其實是來和你告別的。”雅庫布說。
“你是什麼意思?”
“我要出國了,他們終於允許我移居國外。”
那個女病人穿好衣服,向斯克雷託和他的同事告辭離去。
“這真是意想不到!我一點不知道!”斯克雷託叫道,“我要把這些女人打發走,這樣我們就有時間在一起了。”
“可是,醫生,”護士突然插話,”昨天你也是這樣做,到本週末,我們會完不成計劃了!”
“好吧,叫下一個病人。”斯克雷託嘆道。
護士把下一個病人叫進來,兩個男人心不在焉地膘了她一眼,注意到她比前一個女人漂亮。斯克雷託問她洗浴是否使她感覺好一點,然後要她脫掉衣服。
“費了很長時間,他們才發給我護照。我把它一拿到手,就準備過兩天離開。我甚至不想費事去和任何人道別。”
“你來這兒,我非常高興。”斯克雷託說,他要那個年輕女人爬上檢查桌,他戴上橡皮手套。
“這不疼,是嗎?”
“是的。”她回答。
“我來,是還想歸還你的藥片。”雅庫布說。
斯克雷託醫生再次勉強聽懂了雅克布的話,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病人佔去了。他帶着一種嚴肅、沉思的神情,從頭到腳仔細給她作了檢查,然後說:“根據你的情況,如果沒有孩子就實在太遺憾了,你有漂亮的長腿,良好的骨盆,結實的肋架,和可愛的容貌。”
他擺弄着她的下巴,又說:“還有一個漂亮、結實的頜骨,每一個部位造型都很好。”
然後,他抓住她的大腿,“而且你有非常結實的骨頭,它們實際上就在你的肌肉下閃光。”
他繼續欣賞他的病人十分勻稱的體型,撫摸她的身軀。她既不反對,也不買俏地傻笑,因爲醫生那種感興趣的嚴肅樣子,使人們不可能產生任何不道德的聯想。
最後,他示意她穿上衣服,轉身對着他的朋友:“對不起,你剛纔說什麼?”
“我想把你的藥片還你。”
“什麼藥片?”
病人穿衣服時說:“你認爲我有希望嗎,醫生?”
“我很滿意,”斯克雷託醫生回答,“一切都會好的,我們倆——你和我——可以期望成功。”
那個女人謝過醫生後便離開了。雅克布說:“你曾爲我搞到一種藥,這種藥沒有人願意給我,現在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應該把它還給你。”
“沒關係,你可以保存它,象這樣的藥,在哪裡遲早都有用。”
“不,不。這藥實在是這個國家的財產,我不想帶走任何不屬於我的東西。”
“我可以叫下一個病人進來嗎?”護士問道。
“把這些女人統統打發回家,”斯克雷託醫生說,“我今天已完成了我的工作量,剛纔出去的那個病人肯定會有孩子的,我敢打賭,這對一天的工作來說已經足夠了,對不對?”
那個護上溫和而又堅決地看了斯克雷託醫生一眼,醫生明白了:“好吧,好吧,不要把她們打發走,請告訴她們,我半小時後回來。”
“昨天你也是這樣說的,後來我不得不出去,在街上抓住你。”
“別擔心,我會正好過三十分鐘回來。”斯克雷託說,他把朋友的白大褂掛在衣架上,然後領着他出門,穿過公園去里士滿樓。2
他們爬上樓梯,到了二樓,沿着一條長長的紅地毯,走到過道盡頭。斯克雷託醫生打開門,走進一間小而舒適的房間。
“你總是把我安排得非常好。”
“在過道盡頭,他們給我分配了幾個房間,爲了我的那些重要的病人。隔壁有一套漂亮的房間,過去是實業家和內閣大臣們住的,我把一個重要的病人安置在那裡,一個富裕的美國人,他的祖籍原是這個國家。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
“那奧爾加住在哪兒?”
“象我一樣,住在那幢馬克思樓,那地方不錯,你放心。”
“我很高興你給了她許多照顧,她現在怎麼樣?”
“她具有神經過敏的女人那種通常的毛病。”
“這不奇怪,我給你寫信講過她的生活經歷。”
“大多數女人都是爲了能生育才到這個地方來的,可你的被監護人沒有這些生育問題,境況總是較好。你從來沒有看過她的?”
“噢,上帝,沒有!”雅庫布叫道。
“一會兒去好好瞧一瞧她,她的很小,懸在她的胸部象兩個梅脯,你可以數得清她的肋骨。從現在起,你應當更加留心肋骨架,一個好的肋骨架應該是有進取心的,外向的,開朗的,好象它要包容儘可能多的空間。可是,有些肋骨架則是採取守勢,它們退出這個世界,它們象緊身衣收得越來越緊,直到使一個人窒息而死。她的肋骨架就象這樣,讓她給你看看。”
“我不做這種事。
“你擔心如果看見了她的胸脯,你不會再要她做你的被監護人。”
“恰恰相反,”雅庫布說,“我擔心我會更加爲她感到難過。”
“順便說說,”斯克雷託說,“那個美國人是一個很有趣的人物。”
雅庫布問道:”我能在哪兒找到她?”
“誰?”
“奧爾加。”
“你現在找不到她,她正在接受治療。她整個早上都應當在浴池裡。”
“我很想看見她,不能給浴室通電話嗎?”
斯克雷託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一邊繼續跟雅庫布談話:“我要把你介紹給她,我想要你幫我分析一下她,你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我和她有一些計劃……”
“什麼計劃?”雅庫布問,但是斯克雷託已經在通話了。
“是茹澤娜護士嗎?你好?……別擔心那個,在你的情況,這十分正常。聽着,我打電話是找我的病人在不在那裡,你認識,那個住在你隔壁的人……她在那兒嗎?那麼告訴她,有個人在這兒要看她……是的,那很好,他十二點鐘將在浴室前面等她”。
斯克雷託掛上電話,“你都聽見了,她將在中午和你見面。該死,我們剛纔說什麼來着?”
“說那個美國人。”
“哦,對了,”斯克雷託說,“他是一個迷人的傢伙,我治療過他的妻子,她不能生育。”
“他有什麼毛病?”
“心臟病。”
“你說你和他有一些計劃?”
“這實在是一個恥辱,”斯克雷託忿忿地說,”在這個國家,一個醫生爲了能過上一個象樣的生活,他得經受多少磨難啊!明天,著名的小號手克利馬要來,我得爲他伴奏爵士鼓,正好掙一點零用錢。”
雅庫布認爲斯克雷託在開玩笑,但他假裝把朋友的話當真:“你是什麼意思?你演奏鼓?”
“當然,我能有什麼選擇?既然我打算有一個家庭。”
“什麼?”這一次雅庫布真的感到驚異了,”家庭?你不會是告訴我,你已經結婚了吧!”
“是的。”
“和科薇德?”
科薇德是療養地的醫生,她和斯克雷託是多年的親密朋友,但是,他總是設法逃避結婚。
“是的,和科薇德,”斯克雷託說,“你還記得每逢星期天,她和我總要散步到氣象臺去嗎?”
“那麼,你終於還是結婚了。”雅庫布惆悵地說。
“每次我們去爬氣象臺的高塔時,科薇德就試圖和我談起結婚的事,”斯克雷託繼續說,“而在爬到塔頂時,我總是那樣精疲力盡,喘個不停,我感到衰老、疲憊,打算還是結婚算了。但是,我總是在關鍵時刻設法控制住了自己。下來時,我的所有活力又回到了我身上,我很願意獨自一人過下去。可是,在一個倒楣的星期天,科薇德帶着我繞了一個圈子上去,我爬得很吃力,結果在我們到達塔頂之前,我就氣喘吁吁地同意結婚了。現在,我們正盼着有一個孩子,我不得不考慮到錢。那個美國人會畫宗教畫,它們能賺來一筆可觀的鈔票。你覺得怎麼樣?”
“你相信這兒有宗教畫的市場嗎?”
“當然!每逢有一次朝聖活動,我們就可以在教堂附近設一個貨攤,我們會賣出去上百張畫!我們兩個都會富裕的!我可以做他的代理人,跟他平分利潤。”
“他怎麼說?”
“那個傢伙有許多錢,都不知道怎樣花掉它,看來我不能跟他談起任何生意買賣。”斯克雷託醫生說,低聲咒罵了一句。3
奧爾加明明看見茹澤娜在池邊朝她招手,但是她繼續泡在水中,假裝沒有注意到她。
這兩個女人互相憎惡。斯克霄託醫生把奧爾加安置在茹澤娜隔壁,茹澤娜習慣把收音機開得很大,奧爾加卻喜歡安靜,有幾次她猛敲牆壁,作爲回報,這個護士便把收音機開得更大。
這會兒,茹澤娜耐心地揮着手,直到她終於引起病人的注意,並告訴她,一個首都來的客人,將在十二點鐘在門口見她。
奧爾加立刻猜到這是雅庫布,她內心充滿極度的快活,這快活使她感到詫異,她問自己,爲什麼聽見他要來她是這樣高興。奧爾加是這樣一種現代女性:她們喜歡把自己分裂成感覺的人和觀察的人。
但現在,甚至觀察者奧爾加也在自我陶醉。她十分清楚另一個自我——感覺的奧爾加如此高興是很不妥的,因爲觀察者奧爾加對這種不妥給地帶來的快樂懷有惡意。她試圖想象雅庫布如果知道她的快活程度,他會感到怎樣害怕,並以此自娛。
浴地上面的時鐘指針指着十一點三刻。奧爾加試圖想象,如果她撲上去摟住雅庫布的脖子,熱烈地吻他,他的表情會是什麼樣。她游到池邊,爬出來去小屋換衣服。她沒有馬上知道他的到來,這使她感到懊惱。她本來會穿一套更迷人的衣服,但現在她穿的是一件灰色乏味的衣服,這破壞了她的情緒。
平時象這樣從池子裡回來,她是毫不在意自己外表的,但是,現在她卻站在一面小鏡子前面,看着自己身上暗淡的灰色衣服。僅僅幾分鐘前,她還帶着惡意地想到抱吻雅庫布,但那是在池子裡的想法,她正象一個脫離的靈魂那樣漂浮,此刻,靈魂重又鑽進身軀和衣服內,她感到那種輕靈的自我遠遠離開了,她知道她又回覆到總是不幸地被雅庫布看作的那個奧爾加:一個需要幫助的可憐的姑娘。
倘若奧爾加僅僅少一點聰明,也許她會認爲自己很漂亮。但是,由於她很過敏,她覺得自己比實際的她更不吸引人。事實上,她既不漂亮也不醜,任何有着正常審美標準的男人本來會願意和她過夜的。
觀察者奧爾加責備她的另一個自我,她長得怎樣又有什麼關係?爲什麼折磨自己,憂慮地照着鏡子,她只是一個爲了男人眼光的可憐人嗎?爲什麼不使自己獨立於相貌之外?女人不是有着象男人一樣自由的權利嗎?
她走出大樓,看見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和善的笑容。她知道他不會握她的手,而是會輕輕拍拍她的頭,好象她是一個好女兒——他確實是這樣做的。
“我們在哪兒吃中飯。”他問。
她提議就在病人食堂,因爲她的桌上有一個空座位。
食堂是一個擠滿桌子和人的大廳。雅庫布和奧爾加坐下來,然後等了很久,女服務員纔給他們上湯。另外兩個人也在這張桌上,他們立刻猜想雅庫布是一個病友,並開始同他交談。雅庫布同奧爾加的談話只好限制在匆匆交換幾句實際性的問題上:她覺得療養地的伙食怎樣?她對她的醫生滿意嗎?對她的治療滿意嗎?當他問到她的食宿情況時,她回答說她有一個討厭的鄰居,她用頭朝茹澤娜那邊示意,她正坐在附近。
旁邊的兩個同座終於站起身,告辭離去。雅庫布瞧着茹澤娜說:“黑格爾對古希臘人的臉型有一個有趣的觀察,從側面看,他們的鼻子和前額連成一條端直的線條,照黑格爾的說法,這種臉型的美是由於頭的上半部分明顯突出,這是智力和精神的所在。我看你的鄰居,同希臘人相比,她的整個臉部好象都集中在嘴上。瞧瞧她專心一意地咀嚼,同時又在高聲說話的樣子,這種臉的下部的突出,這種動物式的臉型會使黑格爾感到厭惡——但是儘管這女人的某些地方使我不舒服,我還是得說她是很有吸引力的。”
“你真的這樣認爲?”奧爾加說,她的聲音裡流露出懊惱。
雅庫布迅速說道:“但她那張嘴使我害怕,我怕它會把我吞掉,”他加了一句,“可是,黑格爾就不會發現你有什麼不對,你的臉部的突出部分是前額,它立刻就讓人們看出,你是多麼聰明。”
“這種看法總讓我心煩,”奧爾加尖刻地說,“這就是說,一個人的外貌表現了她的心靈。但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我想象我的靈魂應當有一個大下巴,一個富於美感的嘴,可實際上我的下巴很小,嘴也很小。如果我從未在鏡子裡看見過自己,不得不根據我從內心認識的自己去描寫我的外表,那這張畫看起來絕不會象我,我根本不是看上去的那個我!”4
要找到一個恰當的詞來描寫雅庫布和奧爾加的關係,這是很困難的。她是他一個朋友的女兒,還在奧爾加七歲時,他就被處死了。雅庫布當時決定照料這個孤女,他沒有孩子,讓自己受一種自由契約的父親身份約束,這種想法吸引了他,他開玩笑地稱自己是她的監護人。
這會兒,他們坐在奧爾加的房間裡,奧爾加把一壺水坐在電爐上燒熱。雅庫布感到向她說出這次來訪的原因,對他來說將是多麼困難。每當他打算告訴她他是來告別的,他就擔心這樣一種宣告聽起來太悲哀,會產生一種不適宜的感情氣氛,他一直懷疑她對他懷有一種隱秘的愛情。
奧爾加從食櫥裡取出兩個杯子,在裡面放了一匙速溶咖啡,倒上開水。雅庫布放了一塊方糖,慢慢攪伴着。他聽見奧爾加說:“告訴我一樁事,雅庫布,我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你於嘛問這個?”
“他的良心真的乾淨嗎?”
“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呀?”雅寒布問,奧爾加的父親很早以前就已公開恢復名譽,他的被處死己被宣佈是不公正的,沒有人懷疑他的清白無辜。
“我不是那個意思,”奧爾加說,“實際上,我的意思正好相反。”
“我不明白。”
“我想知道他是否沒有對別人做過完全同樣的事,就象別人對他做過的那樣。說到底,把他送上絞刑架的人是他的同事:他們有着同樣的信仰,他們是同樣的狂熱者,他們堅信所有持異議的看法——不管它怎樣微不足道——都是對革命的致命威脅,他們全都病態的多疑。他們把他處死,正是以他自己宣稱信奉的神聖教義的名義。那麼,你爲什麼這樣肯定,在對別人做同樣的事上,他是清白無辜的?”
雅庫布遲疑地說:“時間流逝得這樣快,過去的事正變得越來越難以理解。”他終於說道,“關於你的父親,你知道些什麼?除了幾封信,幾頁他的日記,他們把它還給你還是夠善意的,以及他的朋友們的一些回憶。”
“你爲什麼迴避問題,”奧爾加堅持說,“我的問題很清楚:我父親和那些判他死刑的人是同樣的人嗎?”
雅庫布聳聳肩,“也許。”
“那麼,他爲什麼不會幹同樣殘酷的事?”
“理論上講,”雅庫布緩慢而審慎地說,“理論上講,他也許做過別人對他做過的同樣不公正的事。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一個人在殺死他的一個同類時,會有任何良心上的巨大痛苦,至少我從未發現過這樣的人。如果人類改變了這一點,那就會失去一個暈基本的特徵,他們將不再是人類,而是其它一種類型的生物。”
“我就喜歡你們這些人的態度!”奧爾加高聲叫道,彷彿正在對上千個雅庫布講話,“由於把所有的人都變成劊子手,你們自己的劊子手就不再是犯罪,而是成爲人類的一個基本特徵了!”
“大多數人都生存在一個質樸的小圈子裡,限制在他們的家庭,他們的住房,他們的工作中,”雅庫布回答:“他們生活在一個善良和邪惡之間的安全領域,他們看見一個兇手,會真誠地感到恐懼。不過,你只需要讓他們離開這個安全的圈子,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就變成了劊子手。歷史時常使人們面臨某種無法抵抗的壓力和圈套。但是,說這些有什麼用?你父親理論上講可能做的事與你沒有任何關係,而且無論如何,這是無法證明的。你唯一需要關心的事是,他實際上做了還是沒有做,在這方面,他是問心無愧的。”
“你絕對肯定這點嗎?”
“當然,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
“聽到你這樣說,我的確很寬慰,”奧爾加說,“你知道,我不會毫無來由問你這些事情。前些日子我收到一些匿名信,他們說我無權扮演一個殉難者的女兒,因爲我父親應對迫害了許多無辜的人負責,這些人唯一的罪名是,他們的世界觀與他不同。”
“胡說。”雅庫布說。
“他們把我父親描繪成一個非常狂熱和殘忍的人,這些信雖然是匿名的,令人討厭,但是並不粗俗,寫信者表達得具體明確,毫不誇張,我幾乎覺得自己要相信他們了。”
“這都是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報復,”雅庫布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當你父親被捕時,監獄裡已關滿了人,他們是在最初的革命浪潮中被捕的。人們認出你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人,同獄的犯人一有機會就襲擊他,把他打得不省人事,看守們卻帶着惡意的笑瞧着這一幕。”
“我知道。”奧爾加回答,雅庫布意識到她早已多次聽過這件事。他很久以前就決定閉口不談這些事情,但是仍然沒有起作用,這同要一個經歷過撞車事故的人別去想它一樣困難。
“我知道,”奧爾加重說一遍,“但儘管如此,我不責怪那些囚犯。他們常常毫無緣由,不經任何審訊就被關進監獄,而突然間,他們竟同一個被認爲應對他們的境遇負責的人面對面站在一起了。”
“爲你的父親穿上囚服時,他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攻擊他是沒有道理的,尤其是當着那些幸災樂禍的看守們。這不過是怯懦的報復,是踐踏一個無助的受害者的卑鄙衝動。你收到的那些信同樣是出於報復的,正如我現在意識到的,這種比時間更有力。”
“聽着,雅庫布,十多萬人被關進監獄!數以千計的人再也沒有回來!沒有人對這種似乎已受到懲罰的不公正負責!這種報復的,象你所稱它的,正是對正義的渴望未能得到滿足。”
“因爲父親與正義不相干,就迫害他的女兒。還記得你是怎樣不得不離開家,離開你的故鄉,放棄你的學業——全都是因爲你的父親,一個去世的父親,你對他幾乎沒有瞭解!現在爲了你父親的緣故,你又得遭受另一邊的迫害嗎?我要告訴你我一生最悲哀的發現:那些受害者並不比他們的迫害者更好。我很容易想象他們的角色調換一下的樣子。你可以把它稱爲一種“不在犯罪現場學說”,一種逃避責任,把一切歸咎於照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類的造物主的企圖。也許你那樣看問題是對的。因爲斷言犯罪者與受害者沒有區別,就會使人到一種放棄所有希望的地步。而這,親愛的,正是地獄的定義。”5
茹澤娜的兩個同事沒能等到她前一天會晤的結果,而整個上午她們又都在忙活別的事務,直到下午三點左右,她們才找到與朋友說話的機會,爭先恐後地問了她許多問題。
茹澤娜有點猶豫,她不很肯定地說:“他對我說他愛我,他要跟我結婚。”
“你瞧!我不是對你說過嗎?”那個瘦瘦的護士眉飛色舞,”他打算離婚嗎?”
“他說是的。”
“他完全應當這樣做,”年長的護士也激動地說,“兒子到底是兒子,他的妻子又沒有孩子。”
茹澤娜只好坦白地告訴她們實話:“他說他要帶我去布拉格,他會在那裡替我找到一個工作。他說我們將去意大利度假。但他不願意我們現在就被孩子拖住,他說得對,頭幾年是最美好的,如果我們現在有了孩子,我們將不能彼此欣賞了。”
中年護士一下子愣住了,“什麼?你想要打掉孩子?”
茹澤娜點點頭。
“你發瘋了!”瘦瘦的護士叫道。
“他用湯把你灌昏了!”年長的護士說,“一旦你打掉孩子,他就會把你打發走。”
“他幹嗎要這樣做?”
“你想打賭嗎?”
“如果他愛我呢?”“你怎麼知道他愛你?”
“他是這樣說的。”
“那麼,你爲什麼兩個月都沒有聽到他的一點聲音?”
“他害怕陷入愛情。”
“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向你解釋呢?他害怕他愛上了我。”
“這就是他所以保持沉默的原因?”
“他想要考驗一下自己,看看他是否能忘掉我,這很合情理,對嗎?”
“我明白了,”年長的護士繼續說,”當他發現你已經懷孕時,他馬上就意識到他不能忘掉你了。”
“他說我懷孕他很高興,不是因爲這孩子,而是因爲他從我這兒聽到這一消息,這使他意識到他是多麼愛我。”
“我的上帝,你簡直是一個大傻瓜!”瘦瘦的護士說。
“你幹嘛這樣說我?”
“因爲這孩子就是你的全部資本,”年長的護士回答,“要是你失去這個,你就什麼都沒有了,他就會離開你。”
“我要他爲了我而跟我結婚,而不是爲了孩子!”
“你以爲你到底是誰?他憑什麼要爲了你而跟你結婚?”
這場鼓動性的談話繼續進行下去,兩個同事都一再堅持說,這孩子是茹澤娜的王牌,她決不能放棄。
“我決不會讓他們把我的孩子打掉,我可以告訴你!永遠都不會!”瘦瘦的護士重說一遍。
茹澤娜開始感到自己象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她說(正是這同樣的話在前一天使克利馬恢復了對生活的希望):“那麼,告訴我該怎麼辦?”“堅守你的陣地!”年長的護士說,她打開抽屜,遞給茹澤娜一管藥片,“拿着,吃一片!你太緊張了,這會使你鎮定下來。”
茹澤娜把一片藥放進嘴裡,吞了下去。
“你留着這管藥,用量是一天三次,但是,只要當你需要使神經鎮靜下來時,你就服用它。人太興奮時就容易幹傻事。別忘了他是一個老滑頭,他已經滑過去多少次,但這一次他的詭計將不會得逞!”
茹澤娜再一次感到心亂如麻,不知所措。剛纔她還確信自己已拿定主意,但是,朋友們的理由聽起來很有說服力,使她又動搖起來。她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當她走到樓下門廳時,一個激動得滿臉通紅的年輕人朝她跑來。
她皺緊眉頭,“我對你說過一百遍了,不要在這兒等我。無論如何,在你昨天的小表演之後,我很奇譯,你居然還有臉來露面。”
“請不要生我的氣!”年輕人懇求道。
“噓!”她對他噓了一聲,“我看你現在又想在這兒鬧一場了。”她轉身走開。
“如果你不想鬧一場,那就留下來,跟我談談!”
她別無選擇。病人們正打周圍通過,間或還有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士或醫生經過這裡。茹澤娜不想引來注意,於是她只得留下來,做出一副隨隨侯便的樣子。
“你想要幹什麼?”她低聲說。
“沒什麼,我只是想請你原諒,我確實爲我乾的事感到抱歉。但是,你對我發誓,你和他之間沒有什麼事。”
“我已經對你說過,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那麼,你發誓。”
“別傻了,我不相信發誓這種無恥的事。”
“因爲你們之間有什麼!”
“我已經告訴你沒有,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話,我們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只是一個老朋友,我想,交交朋友總沒有什麼過錯吧?我尊敬他,跟他認識我感到很榮幸。”
“我明白了,我不責怪你了。”年輕人說。
“明天他要在這兒舉辦一個音樂會,我希望你不要再暗中監視我。”
“我不會,只要你向我保證,你們之間沒有什麼事。”
“我不是對你說過多少次,發誓這種事有傷我的自尊。但是,我可以向你鄭重保證,如果你繼續監視我,我將永遠不再跟你說話。”
“茹澤娜,這完全是因爲我愛你。”小夥子哀怨地說。
“我也愛你。”茹澤娜乾巴巴地說,“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喜歡在馬路中間吵架。”
“你不愛我,你爲我感到難爲情。”
“胡說。”
“你從不想要我在你身邊,從不想要我跟你一起去任何地方。”
“噓!”她再次噓道,因爲他提高了嗓門。“我父親要是發現我們繼續來往,他會殺死我的。我告訴過你,他象老鷹一樣監視着我。呀,現在我必須走了。”
小夥子抓住她的手,“不要走!”
茹澤娜無可奈何地把視線轉向天花板。
小夥子說:“如果我們結婚,一切都會不同了。你父親不能阻攔我們,我們將會建立一個家庭。”
“我不想有個家庭,”茹澤娜厲聲說,“在我有一個孩子之前,我會殺死自己的。”
“爲什麼?”
“因爲我不想要什麼孩子。”
“我愛你,茹澤娜。”青年男子重新說道。
茹澤娜說,”這就是你爲什麼要試圖逼得我自殺,對嗎?”
“自殺?”他問,吃了一驚。
“是的,自殺。”“茹澤娜!”
“你會逼得我自殺,你記住!你準會逼得我到這個地步!”
“我今天晚上能來看你嗎?”他低聲下氣地問。
“不,今晚上不行。”她回答,隨即她感到需要撫慰他一下,又溫和地加了一句:“但是,你可以在另外的時間打電話給我,過了星期天以後。”她轉身想走。
“等一等。”年輕人說,”我給你帶來一點東西,作爲和解。”他遞給她一個小包。
她接過它,邁着步子走掉了。6
“斯克雷託醫生果真象他裝出來的那樣,是個怪人嗎?”
“我認識他那麼久,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這個。”雅庫布回答。
“行爲古怪的人如果能讓人們理解並尊重他們的古怪,他們並不是生活得太糟糕,”奧爾加說,“斯克雷託醫生總是奇怪地顯得心不在焉。在談話中間,他會突然忘記自己所談的事。他停在街上跟人談話,當他醒悟過來,上班時間已過了兩個鐘頭。但是,沒有人敢對他發火,因爲這個好醫生是一個公認的行爲古怪的人,只有粗俗的人才會否認他這個權利。”
“古怪也罷,不古怪也罷,我想他是一個不錯的醫生。”
“也許是吧,雖然我們都覺得行醫對他來說只是一樁副業,一樁必要而又討厭的事情,佔去了他更重要計劃的時間。比如說,明天他將演奏爵士鼓。”
“等一等,”雅庫布打斷她的話,”你肯定這點嗎?”
“我能告訴你的就是,到處都貼上了明天音樂會的海報,由著名的小號手克利馬主演,斯克雷託爲他伴奏鼓。”
“這真是想入非非,”雅庫布說,“斯克雷託是我所認識的最大的白日夢者,但是,他的夢好象從來沒有實現。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回到大學後,他那會兒身無分文。他總是缺錢用,整天夢想着怎樣發財。那時,他有一個養狗的計劃,因爲有人告訴他,每隻威爾士幼犬可賣四千克郎,他做了詳細的計算,一隻成年母狗每年可產兩胎,每胎生五隻幼犬,一年就是十隻,十乘四千就是四萬。一切都考慮得非常周到,他拼命去獲得學生食堂管理人員的歡心,那人同意讓他的狗吃廚房裡的剩飯剩菜。他又爲兩個同學寫學位論文,作爲他們答應爲他遛狗的報酬。宿舍裡不許養動物,他就不斷地用糖果和鮮花去哄女管理員,直到她同意他的情況可以作爲一個例外。他這樣繼續幹了兩個多月,替他的狗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場白日夢,他需要四千克郎買一隻母狗,但沒有人借給他錢,沒有人認真對待他。大家都認爲他是一個喜歡夢想的人,一個有着非凡的才能和創造性、但只是用在想入非非上的人。”
“這的確很動人,但我還是不懂你對他的奇特感情,他甚至不是一個負責任的人,他從不守時,今天答應的事他明天就忘了。”
“這不很公平。事實上,他曾經幫了我一個大忙。在我一生中,還沒有人幫過我更大的忙。”
雅庫布把手伸進襯衣口袋,掏出一張摺疊着的薄紙,他小心地打開它,裡面包着一個淡藍色的藥片。
“這是什麼?”奧爾加問。
“毒藥。”
雅庫布有一會兒欣賞着姑娘好奇的沉默,然後繼續說:“十五年來我一直帶着它。在監獄裡蹲了一年後,我懂得了一件事:一個囚犯至少需要肯定做到這一點,即他是自己死亡的主宰,能夠選擇死亡的時間和方式。當你肯定做到這點時,你就能忍受幾乎所有的一切。你時刻都知道你有力量隨時能夠選擇逃避人生。”
“你在監獄裡就帶着這藥片?”
“很可惜,沒有。但當我一出來,我就設法搞到了它。”
“可那時你已不再需要它了!”
“在這個國家,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有這種需要。另外,這也是我的一個原則問題,我認爲每個人在他或她成人的那天,都應該得到一片毒藥,並且還要舉行莊嚴的贈送儀式,這不是爲了引誘人們去自殺,相反,是爲了讓他們生活得更加和平、更加安全,爲了讓每一個人帶着這種確定活着,即他們是自己生死的君王和主宰。”“那你是怎麼設法搞到它的?”
“斯克雷託是一個生化學家,是他在一個實驗室裡搞出來的。起初我去求別人,但那人認爲拒絕我是他的道義責任,而斯克雷託毫不猶豫地就爲我製做了這藥片。”
“也許純粹是出於古怪。”
“可能吧,但主要還是因爲他理解我。他知道我不是一個在玩自殺把戲的歇斯底里患者,他理解我的想法。我想在今天把藥片還給他,我不會再需要它了。”
“危險全都過去了嗎?”
“明天早晨我就要永遠離開這個國家了,有人邀請我去一個外國大學教書,當局已經允許我出國。”
終於說出來了,雅庫布瞧着奧爾加,看見她露出笑容。她拉着他的手:“真的?這太好啦!我真爲你高興!”
她表現出一種無私的快活,如果他聽到奧爾加要去某個她會得到歡樂的地方,他就會感受到這種快活的。這使他感到驚異,他一直擔心她會離不開他——在感情上依戀他。現在他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他既高興,但同時又有點怏怏。
奧爾加被雅庫布的消息吸引住了,她對那個放在他們中間的桌上,用一張揉皺的薄紙包着的淡藍色藥片失去了興趣。她要雅庫布詳細告訴她他的近況。
“我非常高興你終於如願以償。在這裡,你終生都會被看作是一個可疑的人,甚至不會允許你在自己的領域裡進行研究。他們總是向我們宣揚熱愛祖國是光榮的,你會愛一個不許你工作的國家嗎?我要很坦率地告訴你——我對我們的國家一無所愛。我錯了嗎?”
“我不知道,”雅庫布回答,“我真的不知道。我必須承認,我自己對這塊土地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也許是我錯了,”奧爾加繼續說,“但是,我一點也不感到任何依戀,在這兒我能有什麼依戀呢?”
“甚至悲傷的回憶也能產生一種依戀。”
“依戀什麼呢?依戀某一個地方上空的月亮,因爲你碰巧在那裡出生?我不明白人們怎麼能侈談自由,而又仍被這種負擔所束縛,說到底,要是這土壤貧瘠,根鬚就扎不下去。只有在水分充足的地方,一棵樹才能發現它真正的本土。”
“那麼你呢?你有你所需要的水分嗎?”
“一般來說,是的,既然他們終於同意我學習,我很滿意。我將從事我的科研,其餘的事不會使我感興趣。我不會恭維目前的狀況,我並不對他們負責。但是,告訴我,你到底打算什麼則候動身?”
“明天。”
“這麼快?”她抓住他的手,“求求你!既然你這樣好,打老遠來向我告別,你不能多留一陣嗎?”
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她表現得既不象是一個在悄悄愛着他的姑娘,也不象是一個會表露出女兒般感情的被監護人。她輕輕地、富有表情地握住他的手,凝視着他的眼睛,重新說道:“別急着走!要是你只是來說聲再見,而且就這樣走掉,這真太遺憾了。”
雅庫布回過神來,“我們再看一看吧,”他說,“斯克雷託也想讓我多待幾天。”
“你一定得留下來,”奧爾加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這麼少。現在,我又該去治療了。”她停了停,接着宣佈說她決定不去治療了,要和雅庫布呆在一塊。
“不,不,你不要這樣做,你的健康還是主要的,”雅庫布說,“我陪你去。”
“太好了。”奧爾加高興他說。她打開壁櫥,四處翻尋一些東西。
那片淡藍色的藥仍然放在桌上。奧爾加是聽到雅庫布吐露他的這個秘密的唯一一個人,她正背朝它站着,在壁櫥裡仔細翻尋。雅庫布不知怎麼想到這片淡藍色的藥似乎象徵着他的人生戲劇,一幕淒涼的,被遺忘的,也許還相當枯燥乏味的戲劇。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該是結束這幕枯燥乏味的故事的時候了,應當趕快打出劇終,然後就把它徹底拋開。他重新用薄紙把藥包起來,塞進自己的口袋裡。
奧爾加從壁櫥裡取出一隻大手提包,往裡面塞進一塊摺疊的毛巾,關上壁櫥門,然後對雅庫布說:“走吧!”7
誰也不知道茹澤娜在公園裡坐了多久,她好象粘在了長凳上,大概因爲她的思維也絕望地堵住了。
僅僅是在昨天,她還相信小號手,不但因爲他的一番話令人愉快,而且因爲相信他是一種最簡單的出路:她可以問心無愧地從一場她力不能及的競賽中退出。但是,既然她的同事們嘲笑了她的輕信,她又開始懷疑他,並且帶着怨恨想到他,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懷疑自己沒有足夠的聰明和韌性戰勝他。
她不太情願地拆開弗朗特給她的小包,裡面包着一件淡藍色的料子製成的東西,茹澤娜猜想這是一件睡衣,他希望看見她穿着這件睡衣,在每天夜晚,在她生活中所有的夜晚。她凝視着這件料子,直到它好象溶入一片藍色的湖中,一片痛苦的愛情之湖,一片虔誠忠實的藍色泥潭。
她更怨恨誰呢?是那個不想要她的男人,還是那個追求她的男人?
她就這樣坐在長凳上,被這兩種憎恨弄得神志麻木,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所發生的事。一輛運貨車在路邊停下,從後面的一輛綠色小卡車裡發出嘈雜的號叫和吠聲。運貨車門打開,走出一個上年紀的男人,袖子上戴着紅臂章。茹澤娜呆呆地瞧着他,一點也不明白。
那個人高聲發出一個命令,接着第二個人從車裡走出來、也是上了年紀,袖子上也炫耀着一個紅臂章,手裡拿着根一端縛着一個金屬環的長竿。更多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全都裝備着紅臂章和帶環的長竿。
那個首先出場的人又發佈命令,這隊古里古怪的長矛騎士時而立正,時而稍息。然後,那個頭兒粗聲粗氣地發出號令,這隊人便小步跑進公園,在那兒散開隊形,各自向一個方向散去,一些人沿着小路慢慢走,一些人穿過草坪。公園裡有許多正在散步的成年人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大家都詫異地停住,瞧着這些老頭子舉着長竿向前衝鋒。
茹澤娜也瞧着這些舉動,她終於從猶鬱的沉思中甦醒過來,從繫着紅臂章的隊伍中認出父親。她帶着模糊的厭惡但並不感到特別驚異,觀看着這一切。
一條小狗正圍着草坪中的一棵白樺樹歡跳。一個老頭開始朝它跑去,小狗停下來驚異地瞧着。老頭儘量把長竿伸出去,企圖把金屬套索套在狗頭上,但是,竿太長了,衰老的手臂又太弱,這位遲緩的老頭不能正中目標,金屬環在小狗的頭上不停地搖擺,而這隻生物則目不轉睛地瞧着。
與此同時,另一個戴紅臂章的老頭衝過來幫助夥伴,他的手臂要更有力些,這條小狗很快就發現自己被套上了金屬項圈。那個老頭猛拉長竿,金屬圈勒進毛茸茸的脖予,小狗發出一聲號叫,兩個老頭都笑起來,拖着小狗穿過草坪,朝停放的車輛走去。他們打開運貨車大門,裡面傳出一陣狂怒的吠聲,然後他們把小狗扔進去,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茹澤娜目睹着這一切,但她僅僅把它看作是自己不幸遭遇的類似的事:她是一個夾在兩種力量之間的女人,克利馬的世界拒絕接受她,而她想逃避的世界(弗朗特的平庸無趣,失敗投降的世界)卻象這個無情的緝捕隊一樣追逐她,彷彿也要把她套在一個金屬環裡拖走。
一個約模十二歲的男孩站在鋪沙的小路上,拼命地喚着他的狗,這隻狗亂竄進了灌木叢。然而,從灌木叢中鑽出來的不是狗,而是茹澤娜的父親,他手中拿着一根長竿。那個男孩立刻不作聲了,他不敢喚狗,因爲他知道這個老頭會把他拉走。於是他驚惶地沿着小路奔跑,想逃脫追捕的人,但老頭馬上在他後面顛顛地追起來。他們並排跑着,男孩開始大哭起來,然後轉身又跑回來,茹澤娜的父親也跟着跑回來,他們再次並排跑着。
一條德國種獵狗從灌木叢中溜出來。茹澤娜的父親朝它伸出長竿,但是這條狗躲過了套索,向男孩跑去。男孩抱起它,把它按在懷裡。另一個緝捕隊員過來幫助茹澤娜的父親,從男孩懷中搶走了德國獵狗。男孩又哭又嚷,扭來扭去,老頭不得不把他的手扭到背後,捂住他的嘴巴,因爲叫聲正引起過路人的注意。他們轉身觀望,但是不敢幹涉。
茹澤娜老是看着她父親和他那些同伴,她感到膩味。可是,她能到哪裡去呢?在她的住所裡,除了一本讀了一半,毫無吸引力的偵探小說外,沒有什麼可使她高興的東西。電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她已經看過的影片。最叫人興奮的場所是里士滿樓的門廳,那兒有一臺舊的電視機。她決定還是去看電視,她站起來。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老頭們的叫喊,又使她強烈地感覺到體內安靜的、寶貝的胎兒。它象是某個神聖的,能改變和提升她的命運的東西,把她和那些正在追捕狗的愚蠢狂熱的人區別開來。她開始堅信她決不能放棄,決不能投降,在她的子宮裡,懷着她唯一的希望,唯一通向未來的保證。
當她快走出公園時,她看見了雅庫布,他正站在里士滿樓前面的人行道上,瞧着人們圍捕狗。幾小時前,她在吃午飯時只見過他一面,但還記得他。茹澤挪非常討厭那個住在她隔壁的病人,無論收音機的音量放得怎樣小,她都喜歡把牆敲得砰砰響,因此,茹澤娜常常帶着強烈的故意注視着與她鄰居有關的一切。
她不喜歡這人的臉,這張臉看上去帶有諷刺意味。她憎恨諷刺,在她看來,這種諷刺——所有的諷刺——就象是一個看守着通向她未來大門的武裝守衛,對她仔細盤查,倨傲地拒絕她進去。她昂着頭,挺起胸,想要充分擺出她那漂亮迷入的胸部和驕傲隆起的腹部,打雅庫布身邊經過。
忽然,這個人(她正從眼梢瞟着他)用一種安詳、柔和的聲調說:“過來……來吧,到這兒來……”
起初,她不明白他爲什麼叫她,她被他聲音中的溫柔弄迷糊了,有點不知所從。但是,她隨即轉過身來,看見一條肥大的、有着一張醜陋的人臉的哈叭狗,正緊跟在她腳後。
這條狗對雅庫布的召喚作出響應,朝他跑去。雅庫布抓住它的頸圈,“跟我來,要不你就要倒楣了。”這狗朝他擡起信賴的頭,它約舌頭象一面鮮豔的小旗搖擺着。
這是一個羞辱、可笑、細小,但卻明白無誤的時刻: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迷人,也沒有注意到她的自豪。她以爲他是在招呼她,而他卻是在對一條狗說話。她打他身邊走過去,停在里士滿樓前的石階上。
兩個老頭從街對面朝雅庫布衝來。她懷着惡意的期望看着,不由得站在老頭們一邊。
雅庫布正牽着狗的頸圈朝大樓石階走去,這時一個老頭叫道:“趕快放掉那條狗!”另一個老頭加了一句:“以法律的名義!”
雅庫布不理睬他們,繼續往前走。一根長竿從背後伸過來,差點碰到他的身體,金屬圈試探地在哈叭狗頭上擺動。雅庫布抓過長竿,把它扔到地上。
第三個老頭跑了過來,他叫道:“你擾亂公務!我要叫警察!”
另一個老頭尖聲尖氣地抗議道:“它在公園裡到處亂跑!它在不準遛狗的遊戲場所!它在沙箱裡撒尿!哪一個更重要,是孩子還是狗?”
茹澤娜從階梯上俯視着這一幕。到現在爲止,她只是在自己腹部裡感到的驕傲,開始在她的全身增長,使她充滿挑戰的力量。當雅庫布走上階梯,朝她走過來時,她說:“這狗不準帶到這兒來!”
雅庫布溫和地回答她,但她不能再退讓了,她叉開腿站在里士滿樓的大門中間,重說道:“這樓是給病人住的,不是給狗住的,這兒不準帶狗。”
“小姐,你的長竿和套索在哪兒?”雅庫布說,他抱着狗,試圖從她身邊擠過去。
茹澤娜聽出雅庫布話裡的諷刺——這可恨的諷刺總象是要把她踢回她原來的地方,她不想蹲的地方。她惱怒得兩眼冒火,一把抓住狗的頸圈。現在,他們都在用力拉頸圈,雅庫布拉過來,她又拉過去。
雅庫布抓住茹澤娜的手腕,猛地一下把她的手拉掉,姑娘搖晃了一下。
“我敢斷定你是在嬰兒車裡裝滿狗的模範!”她在他背後叫道。
雅庫布轉過身,他們的目光頓時碰在一起,露出一種不加掩飾的敵意。8
這條哈叭狗好奇地滿屋子嗅着,彷彿不知道它剛纔險些大難臨頭,雅庫布展身躺在沙發上,不知道拿這條狗怎麼辦。他喜歡它,它看上去挺溫順,討人喜愛。事實上,這條狗在生疏的房間裡很快就感到舒適自在,信賴一個陌生人,這種若無其事近於傻里傻氣。在審視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後,它跳上沙發,在雅庫布身邊躺下。雅庫布吃了一驚,但對這種友誼的表示沒有反對。他把手放在狗背上,享受着它身上發出的熱氣。他一直喜歡狗,它們富有感情,忠實可愛,同時又完全深不可測。人們永遠不知道,這些來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自然界,令人信任和快活的使節,它們的頭腦裡實際上在想些什麼。
他搔着狗背,默想着剛纔目睹的情景。那些帶着長竿的老頭,他把他們視作是監獄看守,審訊員。窺探鄰居而希望發現一次偶然的政治議論的告密者一樣的人。是什麼動機促使這些人去幹他們這種可悲的工作?忿怒?當然是,但也是對秩序的嚮往,希望把人類社會變成一個機器世界,在那兒一切都將準確地運行,按照程序表工作,服從於一個無視個人的制度。然而,嚮往秩序就是嚮往死亡,因爲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地破壞秩序的過程。或者換句話說:對秩序的熱望是一個堂皇的託同,一種惡毒地厭惡人類的藉口。
接着,他回想起那個企圖擋住他路的金髮姑娘,他心裡涌起一陣痛苦的憎恨,他並不對那些帶竿的老頭感到憤怒,他知道他們那一類人,他從不懷疑那種類型的人存在,他們不得不存在,他們永遠都是他的迫害者。但是,那姑娘則另當別論,她表明了他永久的沉淪。她很漂亮,她不是作爲一個迫害者,而是作爲一個被這幕場景吸引過來,與迫害者一致的旁觀者出現在他面前。雅庫布總是對這些旁觀者不假思索地就站到劊子手一邊,自覺地幫助壓制受害者而感到恐懼。在一個時間內,劊子手成爲一個和藹可親的形象,而受害者身上卻有一種令人厭棄的貴族氣味。大衆的心也許曾和可憐的受害者一致,但現在卻同可憐的迫害者一致了。在本世紀,獵捕人就是獵捕享有特權的人:那些讀書的或擁有狗的人。
他的手觸摸着狗的溫暖身軀,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個金髮姑娘是一個徵兆,她帶來一個神秘的訓示,表明他命中註定永遠不會被這塊土地所接收。
她——大衆的使節——將總是很高興把他交到那些拿着有套索的長竿的人手中。他抱着狗,把它緊緊貼住。頭腦裡掠過一個念頭,他絕不能把這隻動物拋棄不管,讓它沒有保護。他要把它帶到國外去,作爲一個遭受迫害的紀念品,作爲那些逃出來的人的一個紀念品。但是,他接着意識到自己正在庇護這隻性情溫和的狗,彷彿它是一個陷於絕境的逃亡者,這一切頓時顯得有點荒謬可笑。
有人敲門。斯克雷託走進來,“你回來得正好,我一下午都在找你。你到哪兒去啦?”
“我和奧爾加在一起,後來……”他正要講狗的事情,但斯克雷託打斷他:
“我就知道,你是在浪費時間。我們有這麼多的事需要辦,我己告訴巴特里弗你在這裡,他邀請我們到他的寓所那邊去。”
這時,那條狗跳下沙發,跑向斯克雷託,它立起後腿,把前爪搭在醫生的胸口上。斯克雷託揉着狗的後頸,不以爲奇地說:“喂,博比斯,哦嗬,真是一條好狗……”
“它叫博比斯?”
“是的。”斯克雷託回答,並解釋說,這狗屬於近郊一家小飯店的主人。附近的人都認識它,因爲它喜歡到處跑。
這狗意識到他們正在談它,顯得很高興,它搖着尾巴,試圖舔斯克雷託的臉頰。
斯克雷託醫生說:“你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你得爲我分析一下巴特里弗,我不知道怎樣接近他,我有一個爲我們倆的宏偉計劃。”
“你是說那些聖畫?”
“讓聖畫見鬼去吧,”斯克雷託說,“我頭腦裡有更重要的計劃。我想要他收養我。”
“收養你?”
“收養我做兒子。對我來說,這是一樁非常重要的事,要是我成了他的兒子,我就自動獲得了美國國籍。”
“你想移居國外?”
“不,我不想。我的遠大試驗己做了一半,我不想使它們中斷。我今天要對你講的是另一碼事,因爲在這些試驗中我需要你的幫助。就美國國籍來說,要緊的是我會得到一個美國護照,這樣我就可以自由周遊全世界。如果你只是我們國家的一個普通公民,你將永遠被釘在這兒,可我卻非常渴望去訪問冰島。”
“爲什麼單單是冰島?”
“因爲那是捕大馬哈魚的最好地方。”斯克雷託解釋,繼續說:“有一個小小的複雜情況,就是巴特里弗僅僅比我大七歲。我不得不向他解釋,收養嚴格地講是一個法律的事,同生身的父親身份沒有關係,從理論上看,即使他比我年輕,他也可以做我的養父。我希望他會明白,儘管他有一個很年輕的妻子。她是我的一個病人,預定後天到達這裡,我派了科薇德到城裡機場去接她。”
“科薇德知道你的計劃嗎?”
“當然。我告訴她要不借任何代價,必須試圖獲得她未來婆婆的歡心。”
“那個美國人怎麼樣?他對於你的建議作何想法?”
“我不能使他理解,他看來根本不會接受這個想法。所以我需要你,看看什麼會使他發怒,以便我能適當地接近他。”
斯克雷託看看錶,然後說巴特里弗正等着。
“可是,博比斯怎麼辦?”
“它到底在這兒幹什麼?”
雅庫布向朋友解釋他如何救下了這條狗的性命,但斯克雷託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僅僅聽進去一半。當雅庫布說完後,他說:“這個店主的妻子是我的一個病人,兩年前她生下一個美麗的嬰兒。他們很喜歡博比斯,明天你應該把它帶到它家去。這會兒,我們給它一顆安眠藥吃,讓它別打擾我們。”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管,把一片藥抖在手掌裡,他捉住狗,掰開它的雙顎,把藥片投進它的喉嚨。
“它很快就會做起美夢來。”他說,領着雅庫布走出房間。9
巴特里弗向他的兩個客人表示歡迎。雅庫布四下打量着房間,他走到有鬍鬚的聖徒畫像前。“我聽說你是一個畫家。”他對巴特里弗說。
“是的,這是聖拉撒路,我的保護神。”
“你爲什麼把他的光環畫成藍色?”雅庫布問。
“我很高興你問這個,人們通常看一幅畫,往往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看的是什麼。我把光環畫成藍色,僅僅因爲事實上光環是藍色的。”
雅庫布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巴特里弗繼續說:“懷着罕見的熱忱熱愛上帝的人,由於充滿內心和溢於外表的歡樂而得到報償,這種神聖的歡樂之光是溫和的,平靜的,有着藍天的顏色。”
“我是這樣理解你的,”雅庫布打斷他的話,“你實際上相信光環勝過相信畫像的象徵,對嗎?”“的確,”巴特里弗回答,“自然,我並不想象它們會不停地閃耀,或者那些聖徒會象活動的燈杆走遍世界。當然不會。只有在某個強烈的內心歡樂時刻,他們才發出一種藍色的光輝。在耶穌死後的最初幾個世紀,有許多聖徒和許多在內心瞭解他們的人,光環的顏色普遍都一致。在那時所有的油畫和壁畫上,你會發現它們都是藍色的,只是從五世紀起,畫家們漸漸開始用別的顏色描繪光環,例如橙色或黃色。到中世紀,它們一律用金色表現出來,金色更富於裝飾性,更能顯示教會的世俗權力和榮譽。但是,與那個時期類似原始基督教的教會相比,它並不更象一個真正的光環。”
“這很有趣。”雅庫布說。巴特里弗走到酒櫃跟前,問他的客人想喝點什麼,大家都要了法國白蘭地。巴特里弗轉身向着斯克雷託醫生說:“我希望你不會忘掉那個不幸的父親,這對我很重要。”
斯克雷託向主人保證,結果一切都會好的。雅庫布問他們在談什麼,他們向他解釋了這個話題(我們得稱讚這兩人具有騎士風度的謹慎:他們一點沒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雅庫布對那個不知名的孕婦深表同情。
“我們中誰沒有經歷過磨難!這是一種人生的考驗。那些違背自己意願屈從,成爲父親的人將終生遭到失敗,他們變得痛苦,就象所有的失敗者,希望別人也遭受同樣的命運。”
“我親愛的朋友!”巴特里弗叫道,”你怎麼能在一個幸福的父親面前講這番活?要是你再呆上兩三天,你將有機會看到我那個出色的兒子,你會收回你剛纔說的話!”
“我不會收回這話,”雅庫布說,“因爲你並沒有違心地成爲一個父親!”
“這的確是真話,我是一個出於自己意願和斯克雷託醫生意願的父親。”
斯克雷託滿意地點點頭,聲明他對做父親也有與雅庫布完全不同的看法,正如被他妻子科薇德幸福的多產證明的一樣。他加上一句:“唯一使我對人類生育有點懷疑的是,父母的選擇是愚蠢無知的,世界上一些最無魅力的人感到他們必須拼命繁殖,他們顯然抱着幻想,如果與後代分擔,醜陋的負擔就會變得輕一些。”
巴特里弗表示斯克雷託醫生的觀點具有種族審美主義的特點。“我們不要忘了蘇格拉底就象罪孽一樣醜陋,不要忘了許多有名的情侶都缺乏上的盡善盡美。種族審美主義幾乎都是一種沒有經驗的表現。沒有深入探究過戀愛的快樂生活的人,嚴格地根據外貌來評價女人,但是,那些真正瞭解女人的人卻知道,我們的眼睛展示給我們的,只是一個女人所能給予的財富的一個微小碎片。當上帝要人類彼此相愛和繁殖的,斯克雷託醫生,上帝的意思既是指美麗的人,也是指醜陋的人。無論如何,我堅信這個審美標準是來自魔鬼,而不是來自上帝。在天堂裡,沒有醜陋與美麗之分。”
接着,雅庫布加入了討論,他強調審美的考慮對他的厭惡做父母並不起作用。“但是,我可以舉出十個別的理由反對做父親。”他加了一句。
“說下去,我很想知道。”巴特里弗說。
“首先,我不喜歡母性,”雅庫布說,沉思地停了一下,“現代社會已經使所有的神話消失,童年早已不再是天真爛漫的年齡,弗洛伊德發現了嬰兒的,告訴我們關於俄狄浦斯的事。只有伊俄卡斯達還保持着神秘,沒有人敢扯下她的面紗。母親的身份是最後和最大的禁忌,也正是在這裡,掩蓋了最大的災難。沒有比母子之間的束縛更難以忍受的了,它常常使孩子喪失活動能力,而一個快成人的兒子會使母親產生最強烈的痛苦。我再說一遍,做母親是一個災難,我不想歌頌它。”
“說下去。”巴特里弗說。
“還有另一個我爲什麼不想看見母親們生育的理由,”雅庫布顯得有點不安地說,“我喜歡女人的軀體,一想到一個可愛的變成了一個奶袋,我就感到噁心。”
“說下去。”巴特里弗說。
“我們這位醫生肯定會證明說,那些選擇流產的婦女,比生孩子的婦女更少得到醫務人員的同情,護士們對那些接受流產的女人表示出一種輕蔑、儘管在她們一生中的某個時刻,她們自己也許不得不遭受同樣的經歷。但是,這種蔑視比必然性強得多,因爲對生育的崇拜是受人的本能支配。這就是爲什麼在宣傳人口增長時尋找必然性是多此一舉的。在教會宣講的人口訓戒中,你聽出了耶穌的聲音嗎?或者,在官方關於人口增長的觀點中,你認爲反映了馬克思的聲音嗎?保存人類的強烈最終將把人窒息以死。可是,我們的宣傳卻在拼命灌輸,公衆被一幅幅餵奶的母親或露齒淺笑的幼兒的宣傳畫感動得流淚。這使我感到厭惡。當我想象自己象千百萬愚蠢的父親一樣,帶着蠢笨的笑容俯在一輛嬰兒車上,我就不寒而慄。”
“說下去。”巴特里弗說。
“而且,我當然必須考慮,我將把我的孩子送進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他馬上就會被趕進學校,在那兒,他的頭腦裡將灌滿我曾終生與之搏鬥的十足的謊言和廢話。我難道能看着我的後代慢慢變成一個合格的白癡嗎?難道我把自己的智力遺傳給他,僅僅是爲了在他陷入和過去相同的衝突時,看着他遭受挫折嗎?”
“說下去。”巴特里弗說。
“然後,我當然也得爲自己着想,在這個國家,父母因他們的子女不順從而受到懲罰,子女因他們父母有罪也受到懲罰。多少年輕人因他們的父母失寵被趕出了學校!又有多少父母僅僅爲了避免連累他們的子女,使自己度過了怯懦、屈從的一生!在這個國家,任何想要維護自由的人都應該忘掉要孩子的想法。”雅庫布說完,陷入了沉默。
“你只給了我們五個理由,你還需要舉出五個來湊成十個。”巴特里弗說。
“最後一個理由非常充分,它可以代替五個理由,”雅庫布回答,“做父母就意味着完全肯定人的生命。當一個孩子的父親,就如同向世界宣佈:我來到世上,我體驗了生命,我發現它是多麼美好,我認爲它是值得繁衍的。”
“那麼,你沒有發現生命是美好的?”
雅庫布試圖把話說得更確切,他謹慎地說:“我所知道的是,我決不會深信不疑地說:人是優秀的生物,我希望他們繁衍。”
“那是因爲你經歷的生活只是一個方面,一個最糟的方面。”斯克雷託醫生說,“你從不知道怎樣生活,你總是認爲處在生活的中心是你的責任,就是說,處在活動的中心。你如此關注的活動是什麼呢?是政治。政治,生活中最少真實,最少價值的一部分,政治是浮在表面上骯髒的泡沫,而真正的生活卻發生在深處。探索女性的生殖已經進行了幾千年,這是一個堅實可靠的歷史,哪一個政府碰巧在此刻當權,對它毫無影響。當我戴上橡皮手套,觸摸一個女人的子宮時,我比你更接近於生活的中心。你在關注人類的幸福中,卻幾乎喪失了你自己的生活。”
雅庫布非但不反對朋友的指責,相反卻同意地點點頭。斯克雷託得到鼓勵,繼續說:“阿基米德用他的圓,米開朗基羅用他的石頭,巴斯德用他的試管——這些都是改變了人類生活,創造了真正歷史的人,而政治家們……”斯克雷託輕蔑地揮揮手。
“政治家們嗎,我來回答這個,”雅庫布說,”藝術和科學是真正的歷史舞臺,而政治實際上則是一個用人來進行新奇試驗的封閉的實驗室,供做實驗的人被猛推進活板門,然後被提到舞臺上,爲觀衆的喝彩所吸引,爲劊子手的絞索所恐嚇,遭受誹謗和被迫誹謗別人。我是這個實驗室的一部分,既是一個研究者,又是一個實驗動物,我知道我沒有創造新的價值(我的那些同事也沒有創造任何價值),但是,我認爲我比大多數人更懂得人的本性。”
“我理解你,”巴特里弗說,“我知道你描述的那種實驗室,儘管我的角色從來不是一個研究者,而總是一個供實驗用的人。戰爭期間我正在德國,我所愛的女人向蓋世太保告發了我。他們去她那裡,給她看一張我和另一個女人手挽手的照片,她感到受了傷害。正如你所知道的,受了傷害的愛情常常以憎恨的形式表現出來。我被關進監獄時,明顯地感到正是愛情把我弄到了這兒。發現自己落到蓋世太保手中,並且意識到這種命運實際上是一個被熱烈愛着的男人的特殊榮幸,這不是非常美妙嗎?”
雅庫布反對說:“真正使我對人感到厭惡的就是這種欺騙,人的殘忍、卑鄙和狹隘常常掩蓋在激情和感傷的面紗下。一個人把你送上死路,並對這種失望的愛的行動而流着眼淚。你卻由於某個非常平凡的女人,走上了絞刑架,還確信你正在值得莎士比亞寫的悲劇中扮演一個崇高的角色。”
“戰爭結束後,她流着眼淚回到我身邊,”巴特里弗繼續說,彷彿沒有聽見雅庫布的話,“我告訴她:不用害伯,巴特里弗不是一個愛報復的人。”
“在這點上,”雅庫布說,”常常使我想到希律王,你知道這故事,他信以爲發現了未來的猶太王的出生,因爲害怕他失去王位,就殺掉了所有的男嬰。我自己對希律王的看法很不同,即使我知道這只是一點怪念頭,我仍認爲希律王是一個有教養、聰明和高尚的國王,他在政治的實驗室裡度過了很長的學徒期,對世界和人都懂得了很多。實際上,他的懷疑並非象看上去的那樣毫無根據,罪孽深重,如果我沒弄錯,甚至上帝本人對人類也有過重新考慮,打算除滅他的創造物。”
“這是對的,”巴特里弗同意,“在《創世紀》裡寫道:‘我要毀滅我所創造的人……因爲我後悔造了他們。’”
“當上帝允許諾亞在方舟裡自救,以便讓人類的故事繼續演下去時,也許對上帝來說,這只是一個軟弱的時刻,我們能肯定上帝從來沒有懊悔過這個軟弱時刻嗎?但是,不管他後悔與否,都已經太遲了,上帝不能頻頻改變他的決定而使自己顯得可笑,也許這正是上帝本人在希律王心中播下了這個念頭?我們能排除這樣一個可能性嗎?”
巴特里弗聳聳肩胯,保持沉默。
“希律王是一個國王,他並不僅僅對自己負責,他決不能象我這樣對自己說:讓別人去除心所欲吧,我拒絕傳宗接代。希律王是一個國王,他知道他有責任做出決定,不僅爲他自己,而且爲別的許多人。他代表整個人類做出決定,人將不再重複自己,這就是“無辜者的大屠殺”之所以發生的原固。希律王不是出於傳統所認爲的那種卑鄙動機,而是受到從人類手中拯救世界的最崇高願望的鼓舞。”
“我很喜歡你對希律王的解釋,”巴特里弗說,“事實上,我是這樣喜歡它,以至於從現在起,我要象你那樣去思考‘無辜者的大屠殺’。但是不要忘記,正是在希律王決定除滅人類時,一個小男孩躲過了他的屠刀,誕生在伯利恆城。這男孩長大了,他告訴人們,爲了使生命有價值,只需要做一件事:彼此相愛。也許希律王受過良好教育,深諳人心,也許耶穌實際上是個年輕人,對生活知之甚少,也許他的全部教義都可以用他的年輕和不諳世故來解釋,可他的天真,如果你喜歡這樣說,卻是對的。”“對?有誰證明過他是對的?”雅庫布好辯地說。
“沒有人,”巴特里弗回答,”沒有人證明過,也沒有人願意。耶穌非常愛他的聖父,他不忍看見主的造物結果很糟,他依靠愛指引,而不是依靠理性,這就是爲什麼希律王和耶穌之間的爭論只能在我們內心做出裁決。做一個人值不值得?我沒有證明,但靠了耶穌,我相信回答是肯定的。”他帶着笑容,用手指着斯克雷託醫生,“這就是我所以把妻子送到這兒來,送到我們這位好醫生這兒來。在我眼裡,他是耶穌的一個聖潔的信徒,他知道怎樣創造奇蹟,怎樣喚醒女人子宮內沉睡的新生命。我要爲他的健康乾杯!”10
雅庫布總是用父親般的關心對待奧爾加,喜歡把自己叫做她的“老傢伙”。她知道他生活中有許多女人,他對待她們完全不象這樣,這使她感到嫉妒。但是今天,她第一次想到雅庫布真的有點老了。他的行爲散發出一種年輕人在他們長輩中感到的衰老的虛弱氣味。
吹噓他們忍受過的苦難,把他們痛苦的過去變爲一種堅忍的博物館,是漸人老境的特徵(哎,這些悲痛的博物館,通常很少能吸引參觀者!)。
奧爾加意識到自己是雅庫布的博物館裡一個主要的活展品,他對她那高尚無私的關係是打算使參觀者感動得唏噓不已。
今天,已經給她介紹了這個博物館裡最珍貴的死展品:那個淡藍色的藥片。剛纔,當他在她面前攤開它時,她詫異地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感動。她瞭解雅庫布經歷過可怕的折磨,並認真地考慮過自殺。但是,他敘述自己經歷時那種悲愴神情卻顯得有點可笑,他小心翼翼重新摺好薄紙的動作也顯得做作,彷彿他正在公開一個無價的鑽石。她不明白他爲何這樣堅決地要歸還毒藥,既然他竭力宣佈每一個成年人無論如何都應該掌握自己的生死。離開這個國家以後,他也可能會成爲癌症或其它一些致命疾病的受害者,他仍然需要這片毒藥,不,對雅庫布來說,很顯然這藥片不僅是一個有用的權宜手段,而且是一個必須按照儀式歸還給高級神父的神聖象徵,但這是可笑的。
她正從浴室回來,到里士滿樓去。儘管她想得很刻薄,她還是盼望跟雅庫布在一起。她非常想褻瀆他的博物館,表現得象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展品。因此,當她發現門上有張便條,告知她雅庫布和斯克雷託在隔壁巴特里弗的房間,要她去那兒見他們時,她有點失望。她在和人接觸時常會感到不安,她對巴特里弗毫無所知,而斯克雷託醫生通常用一種仁慈而冷淡的態度對待她。
然而,巴特里弗很快就使她感到自在了。他一躬到底,對她表示歡迎,並責怪斯克雷託沒有早把這樣一個有意思的女人介紹給他。
斯克雷託分辯說,雅庫布已把這姑娘委託給他照顧,他有意忍住不把她介紹給巴特里弗,是因爲他知道沒有女人能抗拒他的誘惑。
巴恃裡弗十分愉快、滿意地接受了這個託辭,他拿起電話,定了幾份晚餐。
“很難相信,”斯克雷託醫生說,”我們的朋友怎麼會設法過得這麼好,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連一個供應象樣飯萊的飯店都沒有。”
巴特里弗用手指了一下電話機旁邊一個打開的雪茄盒,裡面裝滿零碎的美鈔。“一個人必須大方……”他笑着說。
雅庫布議論說,他從未見過一個象巴特里弗那樣的人,如此熱衷於信仰上帝,而又如此熱衷於設法享受體面的生活。
“這說明你也許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巴特里弗說,”福音這個詞的意思就是‘喜訊’,對生活的享受是耶穌留給我們的最主要的遺訓。”
奧爾加覺得這似乎是她加入談話的好時機,“我的老師們總是強調說,基督徒把現世的存在僅僅看作是一條淚谷,他們熱烈地期待只有在死後纔會開始的真正的生活。”
“我親愛的年輕女士,”巴特里弗說,“絕不要相信老師們的話。”
“我們還被告知,聖徒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捨棄生活,”奧爾加又說,“他們折磨自己而不是彼此相愛,他們把自己關迸修道院而不是互相交談,他們咀嚼樹根和漿果而不是打電話定飯菜。”
“你一點不瞭解聖徒們,親愛的奧爾加,他們是非常渴望生活歡樂的人,只不過他們靠特殊的方式達到這些歡樂。你認爲一個人能得到的最大幸福是什麼?你甚至不能猜出這個回答,因爲你沒有足夠的真誠。這不是一個責備,因爲真誠需要認識自我,頂認識自我需要有某種成熟,因此,一個顯得年輕的姑娘怎麼會是真誠的呢?她不會,因爲她不瞭解自己的內在本質,但是,如果她果真瞭解自我,她會同意我,人的最大快樂是受到讚美。”
奧爾加回答說她可以想出更大的快樂。
“這我不相信,”巴特里弗說,“就拿最近報紙上大出風頭的那個有名的短跑運動員來說,他在奧林匹克比賽中連續三次獲勝,你認爲他是那些放棄生活的人嗎?但他無疑得放棄許多愉快的交談,談情說愛和宴會,圍着練習跑道,跑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一個運動員的日常訓練很象我們那些聖徒的苦行。亞歷山大的聖馬卡呈奧斯住在沙漠裡時,經常在一個簍子裡裝滿沙子,把它背在背上,連續幾天在無邊的大漠裡跋涉,直到完全筋疲力盡。但是,那個奧林匹克的賽跑運動員和亞歷山大的馬卡里奧斯都認爲報償是這樣吸引人,它超過了他們的所有辛勞。你知道在一個巨大的奧林匹克賽場聽別歡呼聲是怎麼樣嗎?沒有比這更大的快樂了!聖馬卡里奧斯十分清楚他爲什麼揹着沙簍,他那破紀錄的沙漠朝聖的名聲很快就傳遍了基督教世界。聖馬卡里奧斯正象你們的奧林匹克運動員:在五千米賽跑中獲勝後,接着又參加了一萬米賽跑,一萬米賽跑獲勝後,直到也取得馬拉松賽跑的勝利他才休息。對讚美的渴望是不可遏止的。聖馬卡里奧斯到泰比斯修道院時沒有被認出來,他要求人們把他作爲一個普通的僧侶接受。他等待着四十天齋戒開始,接着他光榮的時刻到來了:當所有人坐下來齋戒時,他整整四十天都一直站着!你簡直不能想象這種成就!或者,再想想柱上苦修者聖西緬,他在沙漠中部爲自己造了一個頂上有平臺的高柱,大小剛好可以站在上面。在他有生之年,他一直站在這個柱子頂上。基督教世界熱烈地讚美他那難以置信的記錄。一個人靠這個成就便象是超越了人的限度。聖西緬是五世紀的尤里.加加林當巴黎的聖安妮通過一個高盧的傳教團,聽到聖西緬知道她的生活,並從他的柱子頂上爲她祝福時,你能想象充滿她內心時歡樂嗎?你認爲他爲什麼這樣渴望打破紀錄?是因爲他已經放棄了生活和這個世界的聯繫嗎?別天真了!教會神父們完全知道聖西緬充滿自負,他們使他受到一次考驗,以他們精神權威的名義,命令他從柱子上下來,停止追求一個紀錄。這對聖西緬是一個多麼大的打擊!但是,他相當聰明,或者說相當狡猾地服從了。教父們並不反對他的行爲,他們只想證實他的自負沒有超過他的服從,當看到他沮喪地從棲身處下來,他們就命令他又爬上去。這樣,聖西緬一直到死都待在柱於頂上,並贏得了全世界的欽佩和讚美。”
奧爾加聽得很認真,但聽到巴特里弗的最後一句話,她大笑起來。
“對讚美的強烈渴望是令人感動的,並不可笑,”巴特里弗說,“一個渴望得到讚美的人屬於人民,他感到與他們緊緊相連,沒有他們就不能活着。聖西緬獨自一人待在空中,在一個一米見方的柱子上,可他還要和所有人談心!在他的想象中,他看到千百雙眼睛渴慕地盯着他,這使他內心感到快活。這是一個愛人、愛生活的典例。你不會知道,親愛的奧爾加,西緬苦修者給我們今天的影響是多麼強烈。他直到今天都活在我們所有人中間。”
有人敲門。侍者推着一輛盛滿食品的手推車進來,他展開一張桌布,開始擺桌子。巴特里弗伸手在雪茄盒裡抓了一把角子,放進侍者的口袋。他們都開始吃起來,侍者站在他們背後,給他們的杯子裡斟滿酒,挨次端上一道道菜。
巴特里弗品評着各式各樣的菜。斯克雷託說,他不記得何時吃得這樣好過,“也許我最後一次享受這樣的飯菜,還是在我母親活着時,她爲我燒的。但那時,我還是一個小男孩。我五歲時就成了孤兒,我被拋進的那個世界顯得陌生,它的食物的味道也是生疏的。對食物的享受只有在愛的氣氛中才會產生。”
“千真萬確,”巴特里弗同意,一邊用餐叉叉起一塊牛肉。
“一個孤獨的孩子食慾會減退。直到今天,每當我想起自己既沒有母親又沒有父親,我的心就會作痛。我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漂泊,可是相信我,爲了有一個爸爸,我寧願獻出我的右手。”
“你過高估價了家庭的關係,”巴特里弗說,”所有的人都是你的親人。別忘了耶穌說的話,當人們試圖叫他回到他母親和兄弟身邊時,他指着他的門徒說:‘他們就是我的母親和兄弟。’”
斯克雷託醫生反對說:“儘管如此,教會還是絲毫不會打算削弱家庭的關係,或者用某種鬆散的公社制來取代家庭。”
“教會不是耶穌。如果你允許我這樣說,在我眼裡,聖保羅不僅是一個耶穌的門徒,而且還是一個歪曲他教義的人,他從掃羅到保羅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難道我們還沒有看夠那些一夜之間就改變信仰的慷慨激昂的狂熱者嗎?不要對我說,那些狂熱者是由於愛的驅使!他們是咕噥着十戒的說教者,但耶穌不是一個說教者,請回想一下他說的話,當他們責備他對安息日不夠尊重時,他說:‘安息日是爲了人,而非人是爲了安息日。’耶穌喜歡女人!可你能想象聖保羅是一個有情的人嗎?聖保羅會譴責我,因爲我喜歡女人,但耶穌就不會。我認爲,愛女人,愛許多女人,而又被她們回報以愛,沒有什麼錯。”巴特里弗微笑着,對自己很滿意,“朋友們,我沒有過安靜的生活,我曾幾度面臨死亡。但是另一方面,上帝對我卻是慷慨的,我認識許多女人,我瞭解她們的愛。”
飯吃完了,侍者已經在開始收拾桌子。這時又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很膽怯,似乎有人在等待着鼓勵。巴特里弗說:”進來。”
門開了,進來一個孩子,一個約摸五歲的小姑娘。這孩子穿着一件白色衣服,寬鬆的袖子,腰上繫着一根寬大的白帶子,在背後打成一個大蝴蝶結,活象是兩隻翅膀。她手上拿着一朵花,一朵碩大的大麗花。當她看見滿屋人都停下來,把目光轉向她。她便站住不動,不敢再往前走。
巴特里弗站起來,微笑着說:“別害怕,我們的小天使,進來吧。”
這孩子象是彼巴特里弗的笑容迷住了,她笑着跑向他,巴特里弗接過花,吻吻她的額頭。
所有的人望着這一幕場景,包括那個侍者在內。都驚訝得愣住了。這孩子帶着她的白蝴蝶結,的確象一個展翅飛翔的小天使,而巴特里弗傾着身子,手裡拿着大麗花的花柄,看上去就象一個裝飾在鄉鎮廣場上的奇特的聖徒雕像。
他轉身向着他的客人,“親愛的朋友們,和你們在一起我感到很高興,我希望你們象我一樣,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我很願意跟你們坐到夜深,但是,你們已看到這是不可能的,這位可愛的小天使叫我到一個正等着我的人那裡去。我要告訴你們,生活在許多方面虧待過我,可我在女人的愛情上卻一直是走運的。”
巴特里弗把大麗花舉在胸前,另一隻手扶着小姑娘的肩膀,朝四周鞠躬,奧爾加覺得他象是在演戲似的,很可笑。她很高興他的離開,她終於可以和雅庫布單獨在一起了。
巴特里弗轉過身,領着孩子朝門口走去。但在離開房間之前,他伸手在雪茄盒裡抓了一大把銀角子,裝滿他的口袋。11
侍者把碟子和空瓶堆在手推車上,他剛離開房間,奧爾加就說。
“那個小女孩到底是誰?”
“我以前從沒見過她。”斯克雷託回答。
“她的確長得象一個小天使。”雅庫布。
奧爾加笑起來,“一個拉皮條的天使?”
“是的,一個拉皮條的人。他本人的天使正應該象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個天使,”斯克雷託說,但是這肯定很奇怪,我以前從沒見過這孩子。這一帶所有的人我差不多都認識。”
“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雅庫布笑道,“她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不管她是一個天使,還是一個本地清潔女工的女兒,有一件事我敢斷定,”奧爾加說,“根本不會有什麼可愛的女人在等着他!他是一個非常自我中心的人,總是禁不住要自吹。”
“我喜歡他。”雅庫布說。“儘管這樣,我還是要說他是這個地球上最自我中心的人,”奧爾加爭辯道,“如果在我們到來前一小時,他給這個小女孩一把角子,要她在某某時間帶着花來這兒,我一點兒不會感到驚奇。信仰宗教的人都非常善於演出奇蹟般的場面。”
“我希望你是對的,”斯克雷託醫生說,“你知道,巴特里弗先生是一個身患重病的人,每天晚上對他來說會有很大危險的。”
“你看!到底還是我正確!他所有關於女人的暗示都不過是一種空話!”
“我親愛的年輕小姐,”斯克雷託說,“我是他的醫生和朋友,可我仍然不能肯定這點,我完全不知道。”
“他的病真的很嚴重嗎?”雅庫布說。
“你想他爲什麼會在這個療養地待了一年多?他的妻子,他迷戀着的那個女人,只是偶爾到這裡來。”
“要是沒有他,這兒就太沉悶了。”雅庫布說。
事實上,在這個生疏的房間裡,他們三人都忽然覺得孤單,不願再待下去。
斯克雷託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要把奧爾加小姐帶回去,然後我們可以去散散步,我們還有許多話要談。”
“我還不覺得象是犯困了!”奧爾加反對說。
“是時候了,我作爲你的醫生,命令你去睡覺。”斯克雷託正經地說。
他們離開里士滿樓,然後穿過公園。在路上,奧爾加抽個空子對雅庫布悄聲說:”今天晚上我要和你單獨在一起……”
雅庫布只是聳聳肩膀,斯克雷託無可爭議的權威影響了他的意願。他們帶着這姑娘到了馬克思樓。在他朋友面前,雅庫布甚至沒有吻她的臉頰,就象他往常做的那樣,醫生對她梅脯般胸脯的反感使他氣餒。他看到奧爾加臉上的失望表情,很爲傷害了她而感到歉意。
“那麼,你覺得怎樣?”當斯克雷託發現和朋友單獨在一起時,他問,“聽了我需要一個父親的解釋,就是石頭也會落淚,可他光是在不斷地胡謅什麼聖保羅。難道抓住要點對他真的這麼難嗎?兩年來,我一直向他灌輸,我是一個孤兒,我反覆說明一份美國護照的好處。我本來應該告訴他關於各種各樣收養例子的一千件軼事。我一直指望他很早就懂得這個暗示,並收養我。”
“他把自己裹得太緊。”雅庫布說。
“是這樣。”斯克雷託同意。
“你實在不能責備他,如果他是一個病人,”雅庫布反駁說,加了一句:“當然,假如他的狀況的確象你說得那樣嚴重。”
“甚至比這還糟,”斯克雷託說,“半年前,他由於一種新的血管梗塞病倒了,一種很嚴重的血管梗塞。打那以後,他從不敢離開這個地方。他住在這裡就象一個囚犯,他的生命岌岌可危,而他知道這點。”
“假若這樣,”雅庫布沉思地說,“你早該認識到間接的表示不會有意義,因爲你的暗示只會消溶在他對自己的冥想之中。你應當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想要什麼,我肯定他會同意的,因爲他喜歡讓人愉快,這符合他的自我形象,他想要使人們幸福。”
“你是一個天才!”斯克雷託叫道,頓時停下來,“這就象哥倫布的雞蛋一樣簡單。你是完全正確的!我象一個傻瓜,浪費了兩年的時間,只是由於我把他判斷錯了!不必要的吭哧吭哧,使我失去了兩年時間!這全是你的錯,因爲你早就應該勸告我!”
“你本應當問我!”
“你有兩年多沒來訪問。”
兩個朋友輕快地穿過黑黑的公園,呼吸着秋天的清澈空氣。
“我讓他成爲了一個父親,”斯克雷託說,“所以,他應該讓我成爲一個兒子,這樣才公平。”
雅庫布表示同意。
“你知道我的苦惱是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斯克雷託又說,“我周圍都是些白癡,在這個地方,難道有一個人我可以向他請教嗎?聰明的人全都被迫流亡了。我日夜思考這個問題,因爲這是我的領域:人類生產出難以置情的大量白癡。越是蠢笨的人就越喜歡繁殖,那些較優秀的人至多生一個孩子,而那些最優秀的人——象你自己——卻得出結論一個也不願生,這是一個災難。我總在夢想着有一個世界,在那裡一個人將不是生在陌生人中間,而是生在兄弟們中間。”
雅庫布聽着斯克雷託的議論,並不覺得它們特別令人感興趣。斯克雪託繼續說:
“我並不是在說一個空話!我不是政治家,而是一個醫生,‘兄弟’這個詞對我來說有着具體的含義,兄弟們就是那些至少有一個共同的父親或母親的人。所羅門所有的兒子都是兄弟,儘管他們來自千百個不同的母親。那一定是妙極啦!你不這樣認爲?”
雅庫布呼吸着涼爽的夜氣,不知道怎麼回答。
“當然,”斯克雷託又說,“強迫人們出於對子孫後代的考慮,剋制他們的性生活,這是很難的。但不管怎樣,這不是事情的關鍵,二十世紀應當能發現解決人種合理繁殖問題的新方法。我們不能繼續長久把愛與生育混淆起來。”雅庫布發現自己是贊同這個觀點的。
“你只是關心把愛從生育中解放出來,”斯克雷託說,”可是我更關心把生育從愛情中解放出來。我想把我的計劃告訴你,我已用自己的精液建立了一個精子庫。”
雅庫布終於豎起了耳朵。
“你覺得這怎麼樣?”
“看上去象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是嗎?我已經用這種方法治癒了許多沒有孩子的婦女,別忘了許多妻子不生育只是由於她們丈夫的緣故。我有很多來自共和國各地的求診者,另外,最近四年我一直在負責這一地區的常規婦科檢查。沒有比鼓搗一個注射器更容易的事了,裝滿這種產生生命的原質,把它注射進這些女人體內。”
“你至今已有了多少孩子?”
“我這樣做已經有幾年了,可是我只能對確切的數字進行猜測。有時候我不能肯定我的父親身份,因爲我的病人對我不忠實,就是說,和她們的丈夫睡覺。除此之外,她們回到自己的城市,甚至常常不讓我知道我的治療是否成功。對本地的病人我掌握得多一點。”
斯克雷託停下來。雅庫布完全沉浸在溫柔的冥想之中,斯克雷託的計劃使他狂喜和感動,這正是他老朋友的特性,不可救藥的白日夢者。“這肯定是偉大的,同這麼多女人有這麼多孩子……”他說。
“而他們都是兄弟。”斯克雷託加了一句。
兩人繼續散步。芬芳的空氣充滿他們的肺部。最後,斯克霄託說道:
“你知道,我常常對自己說,儘管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星球上,有許多我們不喜歡的事,但我們不能放棄自己的責任。我不能自由地周遊這個地球,使我感到憤怒,可我絕不願永遠離開我的祖國,我也絕不願誹謗它,我寧願首先罵我自己。我們哪一個做了什麼使祖國變得更好?我們又做了什麼使它更適於居住?使它成爲一個我們真正感到安適的國家?”斯克雷託的聲音變得親切柔和:“家……一個人只能在自己的同胞中感到安適。因爲你告訴我你快離開了,我決定得讓你參與我的計劃。我給你留出一個試管,你就要出國了,去很遠的地方,但與此同時,這塊土地上將要生出你的孩子!再過一、二十年,你將會看見這個國家變得多麼可愛!”
一輪圓月高掛天上(它將一直在那兒,直到我們的故事的最後一夜。因此,我們可以恰如其分地把這故事稱做“月下的冒險”)。斯克雷託陪送雅庫布回到里士滿摟,“明天不要走。”他說。
“我一定得走,他們正等着我。”雅庫布回答,但是他知道他可能會改變主意。
“胡說,”斯克雷託說,“我很高興你喜歡我的計劃,明天我們再詳細討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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