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知道

李郡守按着額頭走進來,正在一起做繡面的妻子女兒擡起頭。

“父親,怎麼又頭疼了?”李漣笑問,起身給李郡守斟茶,“丹朱小姐最近可沒有打架告官。”

聽到她的打趣,李郡守失笑,接過女兒的茶,又無奈的搖頭:“她簡直是無處不在啊。”

還真是因爲陳丹朱啊,李漣忙問:“怎麼了?她出什麼事了?”

李郡守喝了口茶:“那個楊敬,你們還記得吧?”

楊敬——李漣想了想,纔想起來,然後又覺得好笑,要說起當年吳都的青年才俊風流少年,楊家二公子絕對是排在前列的,與陳大公子文武雙壁,那時候吳都的女孩子們,提及楊敬這個名字誰不知道啊,這明明沒有過多久,她聽到這個名字,竟然還要想一想。

“楊大夫家那個可憐二公子。”李妻對年輕俊才們更關注,記憶也深刻,“你還沒人家放出來嗎?雖然好吃好喝不苛待的,但畢竟是關在牢房,楊大夫一家人膽子小,不敢問不敢催的,就不要等着他們來要人了。”

李郡守笑:“放出去了。”又苦笑,“這個楊二公子,關了這麼久也沒長記性,剛出去就又惹事了,現在被徐洛之綁了過來,要稟明中正官除黃籍。”

李夫人啊呀一聲,被官府除黃籍,也就相當於被家族除族了,被除族,這個人也就廢了,士族一向優越,很少牽涉官司,就算做了惡事,最多家規族罰,這是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鬧到了官府中正官來處罰。

“他咆哮國子監,辱罵徐洛之。”李郡守無奈的說。

身爲一個儒生辱罵儒師,那就是對聖人不敬,欺師滅祖啊,比辱罵自己的爹還要嚴重,李夫人沒什麼話說了:“楊二公子怎麼變成這樣了?這下要把楊大夫嚇的又不敢出門了。”

李漣靈敏的問:“這件事也跟丹朱小姐有關?”

要不然楊敬辱罵儒聖也好,辱罵皇帝也好,對父親來說都是小事,纔不會頭疼——又不是他兒子。

李郡守嘆氣,再看妻女,神情複雜的說:“楊敬罵徐洛之,是因爲陳丹朱。”

李夫人不解:“徐先生和陳丹朱怎麼牽扯在一起了?”

這兩人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

李郡守都不好意思說出口:“楊敬罵徐洛之諂媚陳丹朱。”

李夫人一點也不可憐楊敬了:“我看這孩子是真的瘋了,那徐大人什麼人啊,怎麼諂媚陳丹朱啊,陳丹朱諂媚他還差不多。”

李郡守按了按頭:“其實也不知道誰諂媚誰,反正吧,陳丹朱往國子監送了一個書生,出身寒門,被徐大人收入門下了。”

李夫人也知道國子監的規矩,聞言愣了下,那要這麼說,還真——

李郡守再輕咳一聲:“這個書生跟陳丹朱關係匪淺,書生也承認了,被徐洛之驅逐出國子監了。”

所以,楊敬罵徐洛之也不是無風起浪?還真跟陳丹朱有關係?李夫人和李漣對視一眼,這叫什麼事啊。

書生——李漣忽的想到了一個人,忙問李郡守:“那書生是不是叫張遙?”

李郡守皺眉搖頭:“不知道,國子監的人沒有說,無關緊要趕走了事。”他看女兒,“你知道?怎麼,這人還真跟陳丹朱——關係匪淺啊?”

李郡守有些緊張,他知道女兒跟陳丹朱關係不錯,也常有來往,還去參加了陳丹朱的宴席——陳丹朱舉辦的什麼宴席?莫非是那種酒池肉林?

國子監的人雖然沒說那書生叫什麼,但雜役們跟官吏閒話中提了這個書生是陳丹朱前一段在街上搶的,貌美如花,還有門吏親眼見了書生是被陳丹朱送來的,在國子監門口親親熱熱依依不捨。

陳丹朱越來越飛揚跋扈,年紀小也沒有人教導,該不會越來越荒誕?

李漣看出父親的想法,好氣又好笑,也替陳丹朱難過,一個孤身的女孩子,在世間立足多不容易啊。

“陳丹朱是剛認識一個書生,這個書生不是跟她關係匪淺,是跟劉薇,那是劉掌櫃義兄的遺孤,劉薇敬愛這個兄長,陳丹朱跟劉薇交好,便也對他以兄長相待。”李漣說道,輕嘆一聲。

丹朱小姐,如今連對人好都是惡事了嗎?

跟父親解釋後,李漣並沒有就丟開不管,親自來到劉家。

劉薇聽到她來訪,忙親自接進來。

“李小姐。”她有些不安的問,“你怎麼來了?”

李小姐的父親是郡守,莫非國子監把張遙趕出來還不算,還要送官什麼的?

李漣握住她的手:“別擔心,我就是聽我父親說了這件事,過來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劉薇眼圈微紅,誠懇的道謝,說實話她跟李漣也不算多熟悉,只是在陳丹朱那裡見過,結識了,沒想到這樣的貴族小姐,這麼關切她。

她把李漣請進去,將張遙也喚過來,張遙將事情說了一遍,李漣聽完了嘆氣:“這真是無妄之災了。”又告訴劉薇和張遙,“那個楊敬跟丹朱小姐有仇,吳王還在的時候,他跟丹朱小姐因爲有過節,被陛下和大王下令關進大牢了,如今剛放出來,這是故意尋仇。”

當年的事張遙是外地人不知道,劉薇身份隔得太遠也沒有注意,此時聽了也嘆息一聲。

“不過,這不是我的無妄之災。”張遙說道,“丹朱小姐纔是無辜的,無妄之災。”

李漣看着他屈膝一禮:“張公子真君子也。”

劉薇帶着幾分驕傲,牽着李漣的手說:“兄長和我說了,這件事我們不告訴丹朱小姐,等她知道了,也只說是兄長自己不讀了。”

李漣握住她的手點點頭,再看張遙:“那你讀書怎麼辦?我回去讓我父親找找,附近還有好幾個書院。”

張遙道謝:“我是真不想讀了,以後再說吧。”

劉薇告訴李漣:“我父親說讓兄長直接去當官,他以前的同門,有些在外地當了要職,等他寫幾封舉薦。”

離開京城,也不用擔心國子監驅逐這個惡名了。

“這樣也好。”李漣坦然說,“做個能做實務的官員亦是大丈夫。”

張遙一笑,對兩個女子挺胸仰頭:“等着看我做大丈夫吧。”

劉薇與李漣相視一笑。

雖然劉薇和李漣都沒有去告訴陳丹朱這件事,兩人還爲了不讓陳丹朱起疑,分別讓人送了日常閨閣間的禮物來往,陳丹朱給她們回禮,果然沒有多想。

陳丹朱這段日子也沒有再去國子監看望張遙,不能影響他讀書呀。

但,也果然如劉薇所說,這件事也瞞不住。

這一日陳丹朱坐在屋子裡守着火盆咯噔咯噔切藥,阿甜從山下衝上來。

“小姐。”她沒進門就喊道,“張公子被從國子監趕出來了。”

屋子裡咯噔咯噔的聲音頓時停下來。

“什麼?”陳丹朱臉上的笑散去,問,“他被國子監,趕出來?”

站在門口的阿甜喘氣點頭“是,千真萬確,我剛聽山下的人說。”

陳丹朱握着刀站起來。

張遙咳疾好了,順利的解除了婚事,劉家常家都待他很好,那一世改變命運的薦信也順利平安的交到國子監祭酒的手裡,張遙的命運終於改變,進入了國子監讀書,陳丹朱提着的心也放下來了。

但沒想到,那一世遇到的難關都解決了,竟然被國子監趕出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

阿甜看着握着刀的陳丹朱:“小姐,你先坐下,我給你慢慢說。”走過去借着將陳丹朱按下來,拿過她手裡的刀。

陳丹朱催促:“快說吧,怎麼回事?”

“小姐,你也知道,茶棚那些人說的話都是誇張的,很多都是假的。”阿甜小心說道,“當不得真——”

看阿甜這樣子,陳丹朱猜到了,問:“是跟我有關嗎?”

阿甜再忍不住滿面憤怒:“都是那個楊敬,是他報復小姐,跑去國子監胡說八道,說張公子是被小姐你送進國子監的,結果導致張公子被趕出來了。”

楊敬啊,陳丹朱差點都忘了這個人了,還以爲他跟着吳王走了呢,竟然還在這裡呢,而且還要跟她作對,她看着阿甜,知道阿甜說的話其實委婉多了,肯定不是張公子被她送進國子監這麼簡單,必然是污言穢語,比如張遙是她入幕之賓裙下之臣之類的話。

阿甜說完看陳丹朱沒有反應,忙勸:“小姐,你先冷靜一下。”

陳丹朱站起來:“我很冷靜,我們先去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這個問當然不是問茶棚裡的路人,而是去劉家找張遙。

出了這麼大的事,張遙和劉薇都沒有來告訴她——

“問清楚是我的緣故的話,我去跟國子監解釋。”

阿甜應聲是,沒有將從陳丹朱手裡拿來的切藥刀放下,拎着跑出去了。

燕兒翠兒也都聽到了,忐忑不安的等在院子裡,看到阿甜拎着刀出來,都嚇了一跳,忙左右抱住她。

“姐姐,不用動刀子吧?”“我們三個一起把茶棚的人打一頓就可以了吧。”

阿甜焦灼紛亂,被她們逗笑了,將刀塞給燕兒,低聲說:“瞎說什麼,我是怕小姐——你們把刀拿好,我要跟小姐去城裡了。”

對對,小姐肯定很生氣,要去城裡了,可不能讓她拿着刀,她可是真會殺人的,雖然那些人可惡該殺,但真殺了,小姐也要受害呢,她們雖然是婢女,也知道楊敬也好士族小姐老爺們也好可以打罵,但儒師聖人門廳是不可褻瀆的,燕兒翠兒忙將刀接好。

陳丹朱馬車疾馳入城,一如往日兇猛。

“去告訴四小姐。”一個男人盯着在城中疾馳而去的馬車,對另一個人低聲說,“陳丹朱進城了,應該聽到消息了。”

那人飛也似的向皇宮去了。

陳丹朱一路疾馳到了劉家,聽到她來了,再看她進門的臉色,劉薇和張遙對視一眼,知道她知道了。

“你先別生氣。”劉薇拉着陳丹朱的手,“聽我們先說。”

張遙在一旁點頭:“對,聽我們說。”

曹氏也在一旁,柔聲說:“丹朱小姐你先坐,我去給你們準備點心。”

她作爲家長見了客人,就離開了,讓他們年輕人自己說話。

陳丹朱看到這一幕,至少有一點她可以放心,劉薇和包括她的母親對張遙的態度絲毫沒變,沒有厭棄質疑躲避,反而態度更和善,真的像一家人。

她裹着斗篷坐下來:“說吧,我聽着。”

張遙先將國子監發生的事講了,劉薇再來說爲什麼不告訴她。

“丹朱。”她坐在陳丹朱旁邊,“兄長說得對,這件事對你來說才更是無妄之災,而兄長爲了我們也不想去解釋,解釋也沒有用,歸根結底,徐先生就是對你有偏見。”

說到這裡神情生氣又堅決。

“他身爲儒師,卻這樣不辯是非,跟他爭論解釋都是沒有意義的,兄長也不要這樣的先生,是我們不要跟他讀書了。”

張遙點頭,又壓低聲音:“背後說別人不好,但,其實,我跟着徐先生學了這十幾天,他並不適合我,我想學的是治水,丹朱小姐,你不是見過我寫的那些嗎?”說着挺起胸膛,“我父親的先生,就是給寫薦書的那位,一直在教我這個,先生過世了,他爲了讓我繼續學,才推薦了徐先生,但徐先生並不擅長治水,我就不耽擱時間學那些儒經了。”

劉薇在一旁點頭:“是呢,是呢,兄長沒有說謊,他給我和父親看了他寫的那些。”說罷羞澀一笑,“我是看不懂,但父親說,兄長比他父親當年還要厲害了。”

張遙道:“所以我打算,一邊按着我父親和先生的筆記學習,一邊自己到處看看,實地驗證。”

劉薇點頭:“我父親已經在給同門們寫信了,看看有誰精通治水,那些同門大多數都在各地爲官呢。”

兩人再看陳丹朱:“所以,丹朱小姐,你可以生氣,但不要擔心,這件事不算什麼的。”

陳丹朱聽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完,再看張遙輕鬆的神態笑臉,她的眼一酸,忙站起來。

“好。”她說道,“聽你們說了這麼多,我也放心了,但是,我還是真的很生氣,那個楊敬——”

劉薇忙道:“那個楊敬,李漣小姐已經告訴我們了,他被處罰的很慘了。”

陳丹朱深吸幾口氣:“那我也不會放過他。”

跟楊敬鬧總比跟國子監鬧要好,張遙在旁順着她的話點頭:“他已經被關起來了,等他被放出來,咱們再收拾她。”

陳丹朱看着他,被逗笑。

見她笑了,劉薇才放心,拉着陳丹朱要去吃點東西,陳丹朱拒絕了。

“我現在很生氣。”她說道,“等我過幾天消氣了再來吃。”

劉薇和張遙知道能安撫到如此已經可以了,陳丹朱這般霸道,總不能讓她連氣都不生,於是沒有再勸,兩人把她送出門,目送陳丹朱坐車走了,神情欣慰又忐忑,應該,安撫好了一些吧?

陳丹朱坐上車,眼淚就如雨而下。

阿甜忙抱着她,跟着流淚:“小姐,你不要生氣。”

陳丹朱搖頭:“我不是生氣,我是難過,我好難過。”

張遙說了那麼多,他喜歡治水,他在國子監學不到治水,所以不學了,但是,他在說謊啊。

他不知道她知道他進國子監的確不是學治水,他是爲了當了監生將來好當能主政一方的官,然後盡情的施展才能啊。

現在他被趕出來,他的夢想還是破滅了,就像那一世那樣。

那一世,是舉薦信毀了他的夢想,這一世,是她——

陳丹朱擡起頭,看着前方搖晃的車簾。

“竹林。”她說,“去國子監。”

......

......

一陣北風吹過,細細碎碎的雪粒子灑下來,國子監門吏站到門廳內,進進出出的監生們裹緊了顏色不一皆是上好毛裘的斗篷。

一輛車狂奔而來,馬兒發出嘶鳴停在門前。

門吏懶懶的看過去,見先下來一個婢女,擺了腳凳,攙扶下一個裹着毛裘的嬌小女子,誰家小姐啊,來國子監找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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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吏剛閃過念頭,就見那嬌小的女子撈起腳凳衝過來,擡手就砸。

門吏猝不及防驚叫一聲抱頭,腳凳越過他的頭頂,砸在厚重的大門上,發出砰的巨響。

“徐洛之——”女聲隨之響起,“你給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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