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滑過去了。
訪竹非常意外,她和飛帆的交往居然瞞過了家裡,平安地度過了整個冬天。她不知道,醉山夫婦對她都太信任,瞭解她那種“好教養”下的大家閨秀之風,絕不會走到軌道之外去。他們相信她有個要好的男同學,等待她把男同學帶回家的日子。醉山說過:
“如果她不帶回來,表示感情並未成熟,這種事我們不能表現得太熱心,必須順其自然。訪竹是好孩子,她自己會有分寸的。”
大家都還記得爲了亞沛的誤會,訪竹憤而離家的事件,所以,誰也不去追究她的感情生活,只默默地等待那謎底的揭曉。
然後,有一晚,迷底終於揭曉了。
那晚,已經是春天了,春寒仍然料峭。但是,距離“暑假”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近了。飛帆的心情幾乎恢復初戀的時期,在患得患失中,在迫不及待的等待中,在渴望與深沉的熱戀裡,他過得甜蜜而又焦灼。有層隱憂,始終在他心頭盪漾,隨着日子的流逝,這隱憂也與日倶增。
這晚,訪竹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件深紅的衣裳,嬌豔如一朵初綻的杜鵑。她很少穿紅色,這紅衣就尤其醒目。她脣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一舉手,一投足,都抖落青春的氣息。這樣的晚上,把她關在家裡太自私了。於是,他提議去夜總會跳舞,因爲,自從他們相識以來,他們還沒有去跳過舞。
她欣然同意。
他們去了夜總會,在一棟十四層大廈的頂樓,名叫“攬月廳”,這兒可以看到全臺北市的夜景。倚窗而坐,臺北市的燈海交織閃爍。她輕顰淺笑,一臉的幸福,一臉的光彩。
“我可以喝一點酒嗎?”他問她。
“只能一杯。”她笑着說。
“你會是個很嚴厲的小妻子!”他埋怨着,叫了一杯酒,給她叫了“粉紅女郎”(Pink Lady)。她紅着臉,只爲了他說了“小妻子”三個字。酒送來了,她看着自己的杯子,有些心驚膽戰。
“這是酒?很像血腥瑪麗,只是名字比較好聽。”
“放心喝,”他笑着,“有我在這兒,不會讓你醉。嚐嚐看,很淡很淡的。”
她啜了一口酒,香醇盈口,她對他舉杯:
“祝你幸福!”
他心中迅速掠過一抹不安。他立刻和她碰杯,更正地說:
“祝我們幸福!”
她笑了,放下杯子來,瞅着他。
“你很會在字眼裡挑毛病啊!事實上,如果你不幸福,你以爲我還會幸福嗎?我的幸福就寄託在你的幸福上呀!”
他全心溫熱而激動。拉住她的手,他說:
“我們去跳舞!”
他們滑進了舞池。“攬月廳”的樂隊奏的都是些老歌,是支慢四步。他擁她入懷,輕輕滑動在舞池中,她緊貼着他,面頰倚在他的肩頭。他們並不在跳舞,他們只是跟着音樂的節奏在晃動,彼此貼着彼此,彼此想着彼此,彼此沉溺在音樂、燈光、酒意,和那些衣香鬢影中。她滿足地低嘆,那熱氣吹拂在他耳邊,癢癢的,酥酥的,甜甜的,醉醉的。
“我很快樂。”她低語,“好快樂好快樂!”
他更緊地攬住她,忍不住輕微顫抖。
“怎麼了?”她問。
“沒什麼,”他在她耳邊說,“只是太幸福了!幸福得不敢相信我也有今天。好些年來,我都以爲我的感情早就化爲灰燼,再也不可能燃燒,現在才知道——唉!”他嘆了口長氣,“活着真好!”“噓!”她輕墟着,“不許提過去!”
“是!”他順從地,“再不提了!”
有位歌星走上臺來,開始唱一支《西湖春》,唱完了,她又唱起一支很柔很柔地抒情歌: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燈影、人影、花影、夢影把我倆相系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昨日、前日、去年、前年都成爲過去!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相思、懷念、悲嘆、感傷化飛煙消逝!
今宵相聚,不再別離,
讓明天、後天、今生、來生世世在一起!
她聽着,眼眶溼潤。
“她在爲我們唱歌!”她說。
一曲既終,他們停下來,瘋狂鼓掌。他們的掌聲驚動了舞池中其他的客人,大家都停下來鼓掌。訪竹覺得有人在注意自己,她沒有很在意。她正深陷在那難繪難描的濃情蜜意裡。當音樂再起的時候,他們回到桌邊坐下,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兩人只是長長久久地癡癡凝望。彼此的眼光述說了千千萬萬句言語。
忽然,有人走到他們身邊來了。
“訪竹!”那人喊着。
訪竹驀然擡頭,驚奇地發現,站在那兒的居然是訪槐!她愣了愣,一個思想飛快地閃過她的腦海,該來的畢竟來了!她暗中嚥了一口口水,並不驚慌,反而篤定了。反正,她必須要面臨這一天,這樣也好,免除了她向父母啓口的尷尬。這樣一想,她幾乎是高興地看着訪槐,她把身子移進去,微笑地說:
“噢,哥哥,你也來了?是不是帶了我未來的大嫂一起來的?在哪兒?”她伸長脖子找尋。
“我們有一整桌人呢!”訪槐說,銳利地看了飛帆一眼,他幾乎想不起這個男人是誰。“我們公司同仁在聚餐。吃完飯接下來就跳跳舞。”
“那麼,”訪竹拍拍身邊的位子,“坐下來和我們一起聊聊!”
訪槐坐下來了,他依然盯着飛帆,現在,他已經完全記起他是誰了,那個在印度打老虎,拿結婚當遊戲的怪人!他和亞沛去過紀家。這種人,你見過一次,就不容易忘記了。
“飛帆,這是我哥哥,”訪竹望着顧飛帆,“你總不會忘記吧?”她又轉向訪槐,“哥哥,這位是……”
“我記得,”訪槐笑了,“打老虎的英雄,呃?”
飛帆伸手給訪槐,兩個男人各懷心事地握了握手。飛帆問:
“你要喝點什麼?我來叫!”
“不用了!”訪槐說,“我那桌上有喝的!”他瞪視着訪竹面前的酒杯。“你喝酒嗎?訪竹?”語氣裡有責備意味,離開家裡,這哥哥就不會忘記他是“長兄如父”了。“你怎麼可以喝酒?”
“別小題大作!”訪竹說,“這酒很淡!”
“很淡也是酒!”他望向飛帆,“我剛剛看到你們在跳舞,老實說,我以爲我眼睛花了。訪竹是咱們家最乖的女孩子……”他一向就是想什麼說什麼的人,想起訪竹和飛帆剛剛的親熱勁兒,和那緊貼在一起的樣子,心裡已經在冒火了。這男人!這打老虎的“英雄”,居然在誘惑他那最乖巧最文靜的妹妹!“我簡直沒想到她會跳舞!”
“哥哥!”訪竹抗議地說,“我都快大學畢業了,我不是小孩子了!跳舞有什麼稀奇?訪萍不是常常和亞沛去跳舞嗎?訪萍比我還小呢!”
“那不同。”訪槐說,仍然緊盯着飛帆,敵意明顯地流露在眼神裡。“他們已經等於是未婚夫妻了!跳跳舞,玩晚一點都沒關係,你——”他調過視線來盯着訪竹,壓低聲音,責備着,“你這樣和人在夜總會跳貼面舞,如果給你的男朋友知道,會怎麼說?”
“男——朋友?”訪竹愣住了。
“訪萍說,你在學校裡有男朋友!”
訪竹吸了口氣,定睛注視着哥哥,然後,回頭看向飛帆,她眼底有攤牌的堅決。“哥哥,你最好弄清楚,我除了飛帆以外,沒有第二個男朋友!”
訪槐大驚。認真地去看飛帆,彷彿想看清楚他是人是鬼似的。
“她在說些什麼?”他問飛帆。
“她在告訴你一件事實。”飛帆定定地回答,定定地迎視着訪槐的目光,定定地握着酒杯。他那種堅定,那種成熟的、果斷的堅定……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相形之下,訪槐像個未成年的孩子。“我想,我們也早該好好地談談了,我和訪竹——我們計劃在她畢業以後結婚。”
“結婚?”訪槐大大一震,事情不對了!有什麼事完全不對了!大錯特錯了。他的眼珠凸了出來,盯着飛帆:“你不是已經結過婚了嗎?”他率直地問。
“但是,早就離婚了!”飛帆答,語氣穩重。他知道,在這一刻,他不能意氣用事,小不忍則亂大謀。坐在對面的,是訪竹的哥哥!
“你又要結婚?”訪槐問得魯莽,魯莽卻帶着強大的打擊力。“我聽說,你結過兩次婚了。”
“三次。”他更正着。
“三次!”他驚歎着。“真的結過三次婚?不是謠言?不是傳說?是真正的‘結’過‘三次婚’?”他問得已經有點傻氣了。
“是的!”飛帆回答。
“你現在對我妹妹進攻,想再來一次?”
“是的!”
訪槐回頭看着訪竹,不由分說地抓住訪竹的手腕。
“訪竹!”他命令地說,“跟我回家去!”
訪竹掙脫了他,低聲警告地說:
“你不要亂鬧,也不要惹我!我正和飛帆在跳舞,我們玩得很快樂,你不要來破壞我們!如果你對飛帆有任何不滿意,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要留在這兒,和飛帆在一起!”
“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嗎?”訪槐問,盯着妹妹,“你怎麼會和這個……這個……”他想說“流氓”,終於費力地嚥了下去。“這個人在一起?”
“我爲什麼不能和這個人在一起?”訪竹的呼吸沉重起來,訪槐那種嚴重的輕蔑意味使她大大地反感起來,侮辱飛帆比侮辱她自己還難受。“我要和他在一起,我高興和他在一起!哥哥,你不要管我!”
“我怎麼能夠不管你?”訪槐生氣了,漲紅了臉。“你是我的妹妹,我怎能不管你?你昏了頭,會和一個……一個……感情騙子混在一起!我是哥哥,我有責任救你!跟我回家去!”他再度握緊了她的手腕。
“你不可以罵他!”訪竹急促地說,“你怎麼可以隨便說人家是感情騙子!你根本不瞭解他!放開我!我不跟你回家!我不跟你回家!”
“訪竹!”飛帆開了口,他的聲音堅決而有力,他的臉色蒼白,眼神奕奕,“你哥哥堅持要你回家,就回家吧!”
“飛帆!”她驚喊。
“回家去!這問題遲早要攤開來談。訪竹,我不能讓你一個人來面對這件事,我和你們一起回去!”
她看他,他的眼神多堅定啊!又堅定得近乎凌厲起來。但他那神情,卻有着無比的決心,這撼動了她,振奮了她。畢竟,他不會做感情上的逃兵!他招手叫侍者結賬,站起身來:
“訪槐,”他說,“我們走吧!”
訪槐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想把妹妹押解回家去好好“規勸”一番,卻沒料到這個傢伙也要跟了去。他猶疑了一下,本能地抗拒:
“我們回我們的家!用不着你來!”
“有一天,”飛帆陰鷙地注視他,“你妹妹要從你們的家進入我的家。你要帶走的,不只是你家的人,也是我家的人!紀訪槐,我希望交你這個朋友,因爲你是訪竹的哥哥。但是,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態度來拒絕我,我必須對你明說,你根本無權帶走訪竹!她是屬於我的!”
“是嗎?”訪槐又驚又怒,“這世界上,有多少女人是屬於你的?”
飛帆面孔雪白。
“只有訪竹。”
“只有訪竹?”訪槐冷哼着,“以前那三個女人呢?都只是你的收集品?別人收集郵票,你收集女人?”
“哥哥!”訪竹喊着,站起身來,很快地看着飛帆。“飛帆,我先跟哥哥回家,你不要來了,我明天跟你通電話!”
“不行!”飛帆堅決地,“要走,我們一起走!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面對你的父母!”
“飛帆,”訪竹有些焦灼,焦灼而感動,“我會應付的,我會的。你去了,你會……”
“你怕我受不了嗎?”飛帆盯着她,“你認爲我逃得掉嗎?如果有任何屈辱,我寧願我來承受,而不要你來承受!走吧!”
訪槐看看飛帆,又看看妹妹,他非常惱怒,惱怒而又拿這男人無可奈何。他那種堅決和果斷是他從沒有經歷過的,從沒有見過的。他幾乎恨他那種篤定,恨他對訪竹說話時的那種堅決與憐惜。亞沛說得對,這種男人是女性的剋星,他不知道克過多少女人,現在竟克起紀家來了!而且,偏偏是訪竹!如果是訪萍,他也會放心些,因爲訪萍瀟灑,提得起而又放得下,樂觀,不在乎。訪竹不同,訪竹從小就是家裡一顆又脆弱又明亮又易碎的小玻璃珠!被全家每個人捧在掌心裡呵護着,如今……如今……他惡狠狠地瞪着飛帆:如今竟要被這個男人來摧殘了!
飛帆在訪槐那充滿敵意的注視下有些驚心的寒意,爲什麼?爲什麼他被看成魔鬼?爲什麼許多人在認識他以前就先拒絕他?他深呼吸,振作了一下,無論如何,他要去紀家,他要說服她的父母,他要表明自己的態度,無論如何,他再也不願藏在一角,做訪竹的“地下情人”!
他們走出了大廈,訪槐仍然死命捏着訪竹的胳膊,由於訪槐拒絕坐飛帆的車子,他們一起鑽進了一輛計程車。這情況有些滑稽,訪竹夾在兩個男人之間,又驚又怒又惱又沮喪,她轉頭看飛帆,後者挺直着背脊,臉上每根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像一尊塑像。她有些心慌起來,某種直覺在告訴她,不該讓飛帆在這種情況下見父母。但是,看他那陰沉的表情,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經無從阻止。該來的,會來的,就一定
會來!
終於,他們拖拖拉拉,個個怒形於色地走進了家門。醉山夫婦正在看電視,訪萍和亞沛也在座。訪竹几乎是被訪槐摔進客廳的,飛帆又幾乎是強行衝進門的,三人這一出現,全家都呆住了!訪萍驚叫:
“訪竹!”
亞沛驚叫:
“飛帆!”
醉山夫婦則驚叫:
“訪槐!”
大家面面相覷。訪槐把大門“碰”上,轉身站在客廳中間,橫眉豎目,氣衝牛斗地說:
“爸爸,媽媽,我給你們介紹一對新情侶!顧飛帆和紀訪竹!我在夜總會撞到他們,兩個人親熱得讓所有客人側目而視……”
“哥哥!”訪竹怒聲說,“你不要誇大其辭!”
“我誇大!”訪槐怒問到訪竹臉上去,把對飛帆的惱怒也一股腦地移到妹妹身上。“你整個身子掛在人家脖子上,簡直……不要臉!”
“哥哥!”訪竹的臉色發青了,氣得眼睛都漲紅了。
“不要吵!”醉山喊了一句,心裡已經有了數,他瞪視着面前的三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飛帆往前跨了一步,他胸中沸騰着怒氣與不平,但他知道現在不是他發火的時候。他注視醉山,再注視明霞,他點了點頭,沉聲說:
“我很抱歉,紀伯父,紀伯母。我會在這種不友善的情況底下,來向你們提出我的請求:我請求你們,把訪竹嫁給我!”
醉山夫婦呆住了。
一時間,房裡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大家都像中了邪,誰都說不出話來。連那把飛帆帶到紀家的亞沛,都呆若木雞,只是直愣愣地瞪着飛帆,彷彿飛帆是個外太空人!訪萍是更傻了眼,她和訪竹親密無比,早就猜到她已有男友,但,怎會想到是這個傳奇人物——顧飛帆!
室內靜了好一會兒,打破這沉靜的,還是顧飛帆。
“伯父,伯母,”他低聲下氣,卻仍不失風度,那種堅定和那種固執的倔強,幾乎是讓人驚佩的。“我知道我很冒昧,我知道我一定帶給你們太大的意外,我更知道,我絕不是你們理想中的女婿。但是,請看在訪竹和我的感情上面,答應我們的婚事!”
明霞深吸口氣,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麼,終於明白了飛帆的目的,她不看飛帆,而轉向訪竹。她的女兒,她那嬌弱、善感、不知人間事故的女兒!她眼中帶着種深刻的悲哀和失望,定定地望着訪竹。這目光把訪竹打倒了!她驚慌失措地看着母親,乞諒的、啞聲地喊了一句:
“媽媽!”
明霞走過去,把訪竹攬人懷中。她緊抱着她,似乎這個女兒馬上就會消失。她的面頰貼着訪竹的頭髮,她低低地說了句:
“訪竹,是家庭沒有給你溫暖嗎?”
“哦,媽媽!”訪竹驚愕而心疼地喊,“媽媽!你怎麼這樣說?我不過是長大了!像訪萍一樣長大了!媽媽,你當初也長大過,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明霞說,“我也長大過,但,我沒有傷父母的心,訪萍也長大了,她也沒傷父母的心!”她聲音裡含着淚,眼中已被淚水充盈。“成長,是一件必然的事,我們都爲你的成長祝福過。可是……訪竹,你在做些什麼?你知道,你今晚是突然出現,拿刀子來刺我了……”
“媽媽!”訪竹驚喊,淚珠頓時滾滾而下,她哽塞着,語不成聲地嚷,“不是!不是!媽媽,我沒有要傷你的心,是哥哥逼我回來,是……是……”
飛帆又驚又痛,訪竹的淚珠絞痛了他的心臟,他忘形地跨前一步,想伸手去觸摸訪竹,明霞驚懼地摟着訪竹閃開,像躲避一條毒蛇。飛帆的手垂了下去,他懇切地、低聲地說:
“伯母,請你不要折磨她!如果你有任何不滿,衝着我來吧!所有的事,都是我引出來的!”
醉山攔住了飛帆,他深切地盯着飛帆,到這時纔開了口,他的聲音冷峻、莊嚴,而沉痛:
“顧飛帆,”他清晰地說,“你怎麼敢說一位母親會去折磨她的女兒?你不知道親人之間,是血與血的聯繫嗎?你不知道,你讓訪竹這樣對待父母,是她在折磨父母嗎?你來請求我把女兒嫁給你,你以爲訪竹只是我們的一件傢俱,一本書,一件小擺飾,可以隨隨便便送人嗎?你是不是太輕視我們這身爲父母的人了?……”
“伯父!”飛帆低喊,注視着醉山,在後者那咄咄逼人而又義正詞嚴的辭鋒下頓感汗流浹背。在這一瞬間,他知道,紀醉山夫婦絕不是一般的父母,他們不會輕易把女兒給他,因爲,在他們的良知和內心中,都爲他判過罪了。怪不得訪竹不敢泄露這段感情,怪不得訪竹一再拖延攤牌的時刻!“伯父,”他囁嚅着,第一次這樣不堪一擊。“我並不輕視你們,如果我做得不周到,或者我有不禮貌的地方,請原諒我!我發誓,對訪竹,我出於一片至誠的愛她,我會保護她,照顧她,給她幸福!”
“對你前幾任的妻子呢?”醉山問,“你對她們每一位都保護過?照顧過?和給予幸福了嗎?”
飛帆閉了閉眼睛,心中有陣劇痛,眼前閃過一陣暈眩,他無言以答。忽然間,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把他牢牢地抓住了,那種很久以來,沒有出現的絕望感又發作了。他睜開眼睛去看訪竹,後者正蜷縮在母親懷中啜泣,明霞流着淚撫摸她的頭髮,她的肩,她的背,好一幅慈母孝女圖!他再看醉山,這位父親是莊嚴的,文雅的,正義的——也是慈祥的。他額上冒出了冷汗,轉過頭去,他看到了訪萍和亞沛,訪萍發着呆,年輕,秀麗。亞沛攬着訪萍,漂亮而正直——好一對郎才女貌!他再看訪槐,後者已不發怒了,靠在牆邊,他正癡癡地看着訪竹母女,感動地深陷在那份母女相泣的圖畫裡。這房中一切的一切,都那麼諧調,那麼溫馨,那麼高貴!唯一不諧調和寒傖的東西,就是他了——顧飛帆!他額上的冷汗更多了,心臟在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窖裡。
他轉過頭來,正視着醉山。他們彼此深刻地對視了良久良久,然後,飛帆一句話都不再說,就閉緊了嘴,咬緊牙關,大踏步地走向房門口。他的背脊挺直,擡高了頭,脖子僵硬,渾身上下,仍然保持着僅餘的一抹尊嚴。他打開了大門,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訪竹驀然驚覺,從母親懷中轉過身子來,她眼看飛帆的身子消失,房門合攏,她驟然發出一聲淒厲的狂喊:
“飛帆!”
她撲向房門口,訪槐攔腰抱住了她。她又踢又踹,淚落如雨。房門早已合上,飛帆的身影早已消失,她掙開了訪槐,哭倒在紀醉山的腳前。
“爸爸!”她哭着說,“你好殘忍,好殘忍,好殘忍,好殘忍……”
她一連說了無數個“好殘忍”。紀醉山呆住了。明霞呆住了。全家都呆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