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方走一日。
一行來自神都的天使,終於姍姍來遲。
當聽說韓紹已經帶着大軍出塞北去,準備橫掃草原、直搗龍城的時候,親自帶隊的李瑾臉色有些難看。
“他好大的膽子!沒有陛下旨意,沒有太尉府的軍令,就敢率軍出塞!”
“眼裡還有沒有陛下!有沒有朝廷?”
依照朝廷戍戎規制,邊軍擅自出塞,乃是大罪。
李瑾自然有理由發飆。
當然最主要的是這天寒地凍的,他們這一行天使自出了神都後便絲毫不敢耽擱,一路緊趕慢趕,卻不曾想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只是聽聞他這話的秘書郎周玄面上卻沒有絲毫懼怕之意,淡淡掃了一眼這位太康帝身邊的忠犬,提醒道。
“天使莫不是忘了,我家君侯除了那定北將軍之職,還是當朝實封徹侯?”
“那烏丸蠻族無故犯我冠軍侯國,我家君侯興兵討之,此分內之事,又何罪之有?”
李瑾聞言一愣。
隨即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氣糊塗了。 Wшw◆ⓣⓣⓚⓐⓝ◆¢o
韓紹這個冠軍侯與尋常徹侯不同,他是有封疆的實封徹侯。
太康帝當初爲了給公孫一族挖坑,順便在韓紹和鎮遼將軍公孫度之間製造隔閡。
除了給出了萬戶食邑,還許諾這幽州之地隨他挑。
這樣一來,如今這冠軍城方圓數百里之地,便成了實質上的國中之國。
自然不是尋常邊軍可比。
醒悟過來的李瑾,自覺失言。
擡眼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周玄,有些羞惱地冷聲道。
“你是何人?咱家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區區元神境的修爲,面對自己這個朝廷天使、七境真仙,竟然沒有絲毫敬畏之心。
李瑾心中老大的不舒服。
而且他與韓紹相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確實沒有見過這號人。
周玄聞言,輕笑着向李瑾躬身行了一禮。
“下吏周玄,忝爲侯府秘書郎。”
“幸得君侯信重,留守城中。”
李瑾冷哼。
“這麼說那小子很信任你?”
他這話本是隨口一言。
可眼前這元神境的螻蟻卻是面色一沉,瞬間收斂了笑意。
主辱臣死。
“天使當稱冠軍侯!”
李瑾真是被氣笑了。
他與韓紹相識時,韓紹對他恭謹有加。
就算後來因爲九皇子的緣故,鬧得有些不愉快,卻也沒有真正撕破臉,關係算是不遠不近。
怎麼這一轉眼就連這微末小吏也敢衝自己齜牙了?
七境真仙的氣息展露,勢若山傾的恐怖威壓宣泄。
李瑾眯眼望着這螻蟻漲紅的臉色,神色戲謔。
“咱家不稱又如何?”
七境真仙沉重威壓下,周玄這個小小元神真人自然無法抵擋,甚至無法開口。
可他回望李瑾的眼神卻是不閃不避,沒有任何退縮。
“倒是個忠心的……”
李瑾語氣嘲諷,剛想再說什麼,卻聽這侯府內宅中傳來一道惱怒女聲。
“吵死了!”
“家裡人都死了啊!”
“什麼阿貓阿狗都往家裡迎!”
“還不丟出去!”
聲音嬌媚,任何一個字音單獨拿出來,都有一種銷魂蝕骨的奇異魅力。
可連在一起組成的話語,卻難聽至極。
被形容成阿貓阿狗的李瑾臉色鐵青,跟在他身後一衆天使也是勃然大怒。
羞辱天使,便是藐視朝廷!
真要是上綱上線,便是謗君!
大逆之罪!
可就在他們張口準備呵斥之際,吐出卻是一口滾燙熱血。
駭然色變間,只見一道形如老奴的身影有些慌亂的出現他們面前,訕笑道。
“諸位、諸位,我家君侯剛剛遠行,夫人心情不太好,見諒!見諒!”
老奴嘴上說得客氣,可實際行動卻是毫不客氣。
“勞駕諸位天使先行移步,如何?”
一衆天使行人壓住傷勢,衝着那老奴怒目而視。
“放肆!你這老奴焉敢驅逐天使?”
“莫不怕給你家主人招禍!”
陣陣呵斥間,老奴依舊言笑晏晏,只望着李瑾道。
“李閣主,你看呢?”
不稱天使,不稱常侍,而是直接點明瞭李瑾蘭臺閣主的身份。
李瑾死死地盯着老奴一陣,片刻之後,終是冷哼一聲。
“我們走!”
說完,根本不理會身後衆人的震驚、錯愕,身形一閃,便消失在侯府廳堂之內。
……
天使行轅內。
“他冠軍侯府好大的威風!竟敢不敬天使!”
“莫不是想要造反不成?”
被侯府掃地出門的一衆天使神色憤怒,口中罵罵咧咧。
可罵着罵着,卻發現他們的主使李瑾臉色已經慘白一片。
噗——
一口熱血噴出。
“常侍!”
“常侍!”
一陣驚呼間,李瑾掏出帕子揩了揩嘴角,臉色也漸漸恢復了紅暈。
“繼續罵啊,怎麼不罵了?”
李瑾斜睨了這些蠢貨一眼。
“最好去替本常侍將這冠軍侯府上下一併拿了,帶回神都問罪,如何?”
李瑾這話裡的反諷之意太過明顯。
在場一衆天使瞬間噤若寒蟬。
此刻他們也終於反應過來了,李常侍將這一口熱血憋到現在,無非是想保全朝廷和陛下的顏面罷了。
而剛剛侯府內宅那神秘女子能一言震傷李瑾這個七境真仙,又該擁有何等恐怖的修爲?
一瞬間,他們背後生寒,額間見汗。
‘該死!不就是一個苦寒邊地的侯府嗎?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存在?’
見這些傢伙終於閉嘴,李瑾冷笑。
“還算是沒蠢到家。”
衆人聞言,尷尬一笑。
李瑾不再理會他們,而是將目光望向了侯府內宅的方向,神色複雜。
八境天人!
錯不了的!
而且不止一尊!
此刻冷靜下來,他才猛然醒悟過來。
剛剛那道嬌媚聲音看似喝罵並傷了他們,可事實上她是在保自己等人的命。
要不是她打了個岔,等到那後宅中另一道森寒氣息爆發出來。
他們焉有命在?
李瑾有些心有餘悸地長呼一口濁氣。
隨後又不禁有些慚愧。
自己平日裡總是罵手底下這些人蠢貨,卻不曾想今日自己竟也犯了蠢。
下意識忘了那小子如今已經不是當初在草原上面對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樣了。
現在需要小心翼翼仰望的,反而應該是自己了。
‘八境天人……’
回想起在得知那小子斬九仙、合道天人時,就連陛下也忍不住露出的那一抹驚愕之色。
李瑾苦笑着嘆息一聲。
而這時,一衆終於回過神的天使猶豫了一下,小心道。
“常侍……現在咱們該怎麼辦?”
“回去嗎?”
回去?
旨意沒有傳到那小子手上,如何能回去?
不怕陛下盛怒之下,將他們全砍了嗎?
李瑾睨了他們一眼,已經懶得跟他們廢話了。
“你們在這裡等着,咱家去追那小……那冠軍侯!”
說完,想了想,還是厲聲告誡了一句。
“咱家沒回來,你們不得出此行轅!”
“更不可招惹是非!”
“要是生出事端,別怪咱家心狠手辣,不念舊情!”
李瑾太瞭解這些傢伙的德行了。
出自內廷,在神都的時候,宮中自有規矩,又有北宮那邊壓着,還算收斂。
可一旦領了帝命出京,便肆無忌憚了。
這一趟北行,如果不是要體現對韓紹的重視,李瑾壓根就不會帶他們這些累贅隨行。
而聽到李瑾這話,衆人趕忙應聲道。
“常侍放心,我等省得!”
事實上就算沒有李瑾的提醒,經過剛剛在侯府中的一番驚嚇,他們也沒膽子生事。
李瑾看着他們一臉心有餘悸的模樣,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身形憑空虛化,便消失在行轅之中。
實際上別看李瑾這一路神色平靜,並不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異樣。
可內裡卻是極爲忐忑的。
不是擔心別的。
他只擔心那小子會不會……抗旨!
而這份擔心在經過侯府那一番試探後,越來越濃郁。
‘昨日雛鳥,羽翼今已豐啊……’
……
十一月,仲冬、龍潛。
這時日就算四季分明的江南也已經哈氣成霧。
更遑論這茫茫草原之上了。
韓紹呼出一口氤氳白霧,笑着對身後的李靖等人道。
“君等可還記得去歲這個時候?”
聽到韓紹這話,李靖等人也是笑了笑。
記得。
那般刻骨銘心的事情,又怎麼會不記得?
太康五十九年,十一月初二。
谷中遇襲,無數蠻狗合圍而至,箭如雨下。
突圍之下,他們拋下了無數袍澤的屍骸,四散潰逃。
也就是那個時候,君侯以軍中小卒之身,在大娘子的任命下,成了他們這支殘軍別部的司馬。
而後便上演了一場堪稱戰場傳奇的故事。
“微君侯,我等皆已成冢中枯骨也。”
趙牧頗爲感慨地嘆息一聲道。
這傢伙的性子素來不爲他人所喜,可此時他說出的這話,卻無人反駁。
反而深以爲然地附和點頭。
韓紹失笑,搖頭道。
“如果不是你們,本侯也是如此。”
說着,回首環視了他們一眼。
“所以本侯一直將你們視作肱骨、手足。”
李靖等人聞言,盡皆動容。
“君侯厚愛,我等萬死難報!”
“願爲侯爺大業赴湯蹈火,百死不悔!”
這話就有些露骨了。
時至如今,他們作爲韓紹最核心的心腹,對於韓紹的某些心思已經隱約猜到了幾分。
所以此番也算是一個小小的試探。
只可惜韓紹卻只是笑笑,沒接他們的話。
之所以突然提起這個,只是因爲今日是他穿越整整一年的日子。
‘也算是一個小小的生日了吧……’
韓紹心中感慨。
只是這個無法言說的生日,除了他自己,沒人會知道,更沒有人能夠替他慶祝。
“再行一路,就地休整。”
韓紹這話說着,隨後便在李靖等人不解的眼神中,忽然道。
“告訴將士們,待會兒食湯餅。”
……
一路頂着風雪策馬而行。
今年的風雪,卻是比去年要下得早上了一些。
若是再拖延上一些時日,等到積雪沒膝,就有些麻煩了。
韓紹回望了冠軍城的方向一眼,忽然咧嘴一笑。
隨後神念一動,神通施展,瞬間將整個大軍遮蔽其中。
不得不說,龍族這隱匿之法,確實有些門道。
也難怪數月前那五萬大軍能一路奔襲至冠軍城下,甚至瞞過了公孫峙這個七境真仙的感知。
‘本侯要奇襲龍城,主動遮蔽大軍動向,也合理不是麼?’
至於那李瑾能不能找到自己,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等到該讓他找的時候,自己自然會讓他尋到。
……
大軍一路前行。
些許風雪韓紹根本不予理會。
除非真到了烏雲密佈、天將降下大雪的時候,韓紹纔會讓李靖等人騰於九天,驅散雲層。
這就是大修士的可怕之處,在小範圍內改易天象,並不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情。
將士們在這一路上也習慣了。
只是這一連行進了數日,竟沒有遇到一個蠻狗。
這不免讓將士們有種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
望着沿途那些已經被半掩在積雪中的殘破氈房,有將士忍不住向自家校尉問道。
“校尉,這些部族可是當初君侯帶着你們所屠?”
曾經跟着君侯橫掃草原的校尉,蹙眉辨認了一下,隨後搖頭。
“不是。”
“方向不對。”
不是?
那將士聞言怔愣一下,片刻之後,長嘆一聲。
“蠻狗果爲禽獸之屬,殺起自己人來也這麼狠。”
只是他這話說完,旋即想到他們雍人這種事情似乎也乾的不少,頓時住口不言。
然後望着眼前這片彷彿已經死去、枯萎的草原,又忍不住道。
“真好似傳說中的寒冰煉獄。”
……
確實。
這一路北行,入目盡是枯萎的草木、殘缺猙獰的屍骸,以及空蕩無人的部族。
沒有半點生機。
如果不是將士們早已歷經屍山血海,心智堅韌。
這般死寂的景象見得多了,怕是真要發瘋。
“君侯,這烏丸部怕是……”
策馬跟在韓紹身後的李靖,忍不住吐出一口濁氣道。
“已經完了!”
任何統治都需要基礎。
而這個基礎就是人。
沒有人,一切皆休。
韓紹點頭,算是認可了他的話。
他也知道李靖說這話的意思,無非是懷疑此番興師動衆、冒着嚴冬風雪北伐的可能沒有意義。
只是在點頭之後,韓紹旋即又搖了搖頭。
“斬草要除根,否則春風吹又生。”
韓紹這話裡的冷酷,無疑比這十一仲月的風雪還要酷烈。
李靖雖然認可,卻還是忍不住有些心中生寒。
幾經猶豫後,他還是道。
“末將只是擔心……今日沒了烏丸,明日來了黑丸、白丸……周而復始,無有終結。”
聽到李靖這話,韓紹終於用訝異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隨後展顏笑道。
“此謀國之言也。”
“汝可爲帥矣。”
能看到這一點,便足以證明李靖的眼光已經不再侷限在戰場之上。
被韓紹如此高看的李靖,有些羞赧。
定了定心神,這才忽然意識到韓紹這話的意思。
“君侯的意思是……”
韓紹搖了搖頭,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且行且看吧。”
不過這話說完後,又補充了一句。
“蠻夷禽獸也,皆畏威而不懷德之輩!”
“不打得他們皮開肉綻、筋骨斷裂,說再多都沒用,你可明白?”
聽到韓紹這話,李靖回味了一陣,隨後肅然稱是。
“靖,謹受君侯教誨!”
韓紹滿意點頭。
隨即望着遠處那處熟悉的山谷,漸漸收斂了笑意。
“故地重來,祭灑一下,再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