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大殿外的氣氛有些凝固。
讓韓紹殺狗給他們賠罪,借這些王廷貴種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
但要是就這麼將此事揭過,他們又不甘心。
所以就只能沉默着不說話。
非暴力不合作?
怎麼?都想當‘聖雄’?
韓紹嗤笑一聲,正要開口說話,卻見前方的王宮大門忽然洞開。
隨後便是一人在宮中寺人的簇擁下,沿着王宮玉階快步走下。
爲首的正是許久不曾露面於人前的左賢王呼若邪。
一衆從這場龍城浩劫中倖存下來的王廷貴種,望着這個見死不救的縮頭烏龜,全都露出了憤恨的眼神。
似乎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一般。
可呼若邪對這樣的眼神卻只當視而不見。
他在始畢的恐怖陰影下掙扎求活了這麼多年,這些狗東西又算老幾?
心中嗤笑,呼若邪面上卻是一片惶恐。
等從王宮玉階走下,來到韓紹面前,當即就是一個匍匐叩首。
“罪臣烏丸小王呼若邪,見過大雍冠軍侯!”
“恭迎天兵凱旋!”
烏丸部確實曾經蒙受雍廷敕封。
故而自稱爲臣,倒也不算錯。
只是那已經是老可汗時的事情了。
時至如今已經是漫漫百年。
聽到他這話的一衆王廷貴種神色閃過一抹複雜。
因爲這話一出,則意味着他們烏丸一族這近百年來所做的努力,徹底化爲烏有。
他們又跪下去了。
一切終是重新迴歸了原點。
不過此時被呼若邪這一打岔,卻也讓這些王廷貴種尋到了打破僵局的契機。
這一場浩劫,他們各自家族損失慘重、族中子弟凋零無數。
如此血海深仇,又豈能輕鬆揭過!
不就是當狗嗎?
這狗,那些叛逆當得,難道我們當不得?
等到日後大家都有了同樣的身份,這位君侯自然就不可能再單方面護着他們!
到時候這賬再慢慢清算!
想明白這一點的王廷貴種們,當即隨着呼若邪一同跪地匍匐。
韓紹高居烏騅之上,居高臨下地環顧四周。
最後纔將目光重新落在自己這便宜老丈人的身上。
毫無疑問,自己這位便宜老丈人能從始畢那條瘋狗手中苟活到今日。
絕對是絕頂聰明的人。
此刻選擇露面的時機,巧妙到恰到好處,便可見一斑。
輕笑着翻身下馬,韓紹親自上前將呼若邪扶起。
“殿下多禮了。”
“此番家奴作亂,可曾有人驚擾到殿下?”
“若有,殿下只管言說,本侯替殿下作主。”
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這麼奇妙。
遙想去年這個時候,雙方還圍繞着草原和龍城勢同水火,你死我活。
這一晃眼,一方卻是能替另一方‘作主’了。
饒是呼若邪早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有些唏噓和自嘲。
不過面上他還是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隨後扭頭望向四周那些匍匐叩首的身影,似乎在猶豫着什麼。
而覺察到呼若邪的目光,那些蠻奴強者還好。
畢竟韓紹臨走的時候,挑明瞭他與這位左賢王的關係,自然沒人蠢到會冒犯他。
反倒是另一邊的王廷貴種們渾身發緊,面色發白。
因爲之前最絕望的時候,一路退到王宮外的他們,曾衝着王宮出言不遜,甚至準備直接進入王宮,強行拉着呼若邪下水。
若是呼若邪是個心眼小的,這個時候借題發揮,他們怕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望着這些曾經從沒有將自己這個左賢王放在眼裡的貴種,此刻戰戰兢兢的模樣,呼若邪莫名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
唔——
這就是狗仗人勢的感覺嗎?
實在是……太棒啦!
呼若邪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隨後在一衆王廷貴種壓抑到差點窒息的緊張中,忽然笑道。
“沒有。”
“有君侯替小王撐腰,誰人敢與小王爲難?”
韓紹聞言,深深地看了呼若邪一眼,隨後展顏道。
“沒有最好。”
說完,無視腳下跪了一地的王廷貴種,把着呼若邪臂膀,溫聲道。
“此地,殿下爲東道。”
“本侯遠來,不如便由殿下引本侯一觀這北國風光,如何?”
我爲東道?
難道不是你纔是此地新主嗎?
呼若邪眼角忍不住抽動了一下,可還是趕忙道。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君侯,且隨小王慢行。”
說完,便如那老奴一般,親自引着韓紹緩緩踏上了通往王宮大殿的玉階。
實際上,此處玉階韓紹去年便曾走過。
只是那時他是縱馬而上。
快意是快意了。
卻如那豬八戒吃人參果,少了幾分沿途風景的感受。
此刻一步一個臺階的拾階而上,饒是韓紹的心境早已今非昔比,還是忍不住生出了幾分激盪。
‘這就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登臨最高的感覺嗎?’
身邊無數黑甲銳士沿着玉階兩旁,快速登階而上。
有如兩條黑色玉帶鑲嵌。
韓紹腳步不急不緩,望着自己麾下這些兇狠卻忠誠的虎狼銳士,報以輕笑。
感受着那一張張黑色猙獰面甲下狂熱的目光,已經登上數十階的韓紹,忽然在呼若邪的不解目光中,腳步一頓。
旋即轉身望向腳下那些默然無聲停留在原地的將士們,韓紹哈哈一笑。
“高處風寒,不甚孤高。”
寒風呼嘯。
韓紹向着下方,招了招手。
“來。”
“諸君,且隨我行。”
聽到韓紹這聲招呼,李靖等鎮遼諸將擡首仰望的眸光猛然迸發出一陣璀璨神光,隱有震顫。
小半晌之後,轟然應聲。
“喏!”
“願隨君侯!”
話音落下,無數黑甲翻身下馬,隨後沿着腳下玉階次第而上。
若從高處俯瞰,只見一片黑色的浪潮涌動而上。
甲冑鏗鏘,一往無前。
韓紹見狀,這纔不再遲疑,回身拾階而上。
他從不吝嗇。
更不吝嗇分享自己的榮耀。
因爲這是他們應得的。
……
玉磚鋪就的丹墀,殊爲遼闊。
而通往丹墀前的一段丹陛雕龍附鳳,很顯然已經僭越逾制了。
只是相較於上一次小心翼翼地避諱,此刻的韓紹卻是神色自然地踩踏而過。
此一時,彼一時。
過去不能做的事情,現在能做,以後也能做。
否則努力又有什麼意義?
當然,韓紹不需要避諱的事情,不意味着旁人同樣不需要在意。
他走過的那一段丹陛所在,就連身邊與他把臂而行的呼若邪也是小心避過。
擡眼望着眼前高大威嚴的大殿,故地重遊的韓紹漸漸平復了心緒。
“進去吧。”
韓紹說着,鬆開了呼若邪的臂膀。
到了這裡,沒有人再有資格與自己並肩而行。
韓紹大步邁出,率先而行。
一路跨過大殿門檻,入得大殿。
韓紹沒有去看這大殿別處,他眼中只有那張正對自己的位置。
並且一步步往着那個位置靠近。
身後的李靖等人緊隨其後,在即將到達這處大殿的盡頭時,他們全都默契地停下了步伐。
只留韓紹一人獨行。
再次拾着一小段階而上,韓紹腳步不慢,卻沉穩至極。
一步、兩步……
直到走到那張黃金龍椅的面前,韓紹打量了一陣,隨即笑道。
“有些俗氣。”
這龍城的處處都有神都那座未央宮的影子。
但想必始畢也做出了一定的二創。
這把金黃金黃的椅子應該就是。
畢竟雍人現在的正座之禮,還是跪坐。
聽到韓紹這般評價這把象徵着草原至高權力的椅子,身處大殿下首的呼若邪嘴角抽動了下,有些難堪。
一同進入這處大殿的鎮遼諸將卻是哈哈笑了起來。
只是下一刻,這陣肆意的笑聲卻是陡然一滯。
因爲韓紹在輕撫了龍椅上那顆黃金龍首一陣後,忽然問道。
“你們說……這把椅子本侯能不能坐上一坐?”
這話出口,就連李靖等跟隨韓紹日久的老人也忍不住呼吸一滯。
那些剛剛歸於韓紹麾下的鎮遼老將更是近乎本能地瞳孔一縮。
死一般沉寂中,韓紹神色淡然地掃過這些隨進入大殿的面孔。
在這般居高臨下的情況下,哪怕不動用神念,也能將他們所有人的神色盡收眼底。
見馮參那個莽夫就要跳出來給自己搭臺子,韓紹丟過去一個漠然的眼神,阻止了他的蠢蠢欲動。
他在等。
等那些鎮遼老將的回答。
而面對韓紹落下的目光,一衆鎮遼將領有震驚、有意外、有惶恐……
唯獨沒有憤怒與指責。
可以說這一場近乎攤牌的試探,哪怕沒有人開口,這個答案已經讓韓紹很滿意了。
韓紹輕笑。
只是就在他準備打個哈哈,結束這場試探的時候,卻見一道年輕的身影突然跨過衆人,單膝跪地。
“君侯本就是侯國之君。”
“按古禮,當坐北而望南!”
“此坐,始畢那蠻酋坐得,君侯如何坐不得?”
說着,那年輕將領慨然道。
“有請君侯……登坐!”
毫無疑問,這話出口便有如一聲驚雷於大殿中炸響。
一道道目光望向了那道年輕身影。
正是於此戰展露頭角的蕭家五郎蕭裕。
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在這個時候‘仗義執言’,包括他祖父。
望着自己這從紈絝之身一朝幡然醒悟的寶貝孫子,老蕭幾次欲言又止,卻最終神色複雜地嘆息一聲。
‘罷了,子孫自有子孫福。’
‘既然他想搏上一把,那便搏上一把吧!’
他老了。
蕭家的未來終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心中念頭轉過,老蕭一咬牙,當即走上前去,單膝跪地。
“請君侯——登位!”
有這一對祖孫打破沉默。
轉眼之間,便有鎮遼將領接連附和應聲。
“請君侯登位!”
“請君侯登位!”
……
武夫就是武夫。
氣血旺盛,膽子大、行事無所顧忌就不說了。
最大的特點就是愛抱團、共進退。
特別是幽州這等苦寒邊地,向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對神都自然少了該有的敬畏。
一時間,這龍城王廷大殿之上,越來越整齊的呼喊聲響徹一片。
若是不知道的,怕是還以爲這些武夫要擁立新君了。
韓紹目光掃過下方,啞然失笑。
其實身後這個位置他壓根沒想過坐,畢竟就算是坐上去也沒什麼意義。
可現在氣氛到了這個地步,不坐反倒是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上位者最忌諱的就是意志不堅,左右不定。
因爲這會讓下面的無所適從。
所以在回望了身後那張椅子一陣後,韓紹沒有多少猶豫,直接一個轉身,安然端坐。
圈地自萌就圈地自萌吧,就當提前感受了。
坐北而望南!
王也!
居高臨下俯瞰一切的韓紹,此刻終於明白爲什麼明明這把椅子坐着並不那麼舒服,隔壁那個世界的千百年來,還有那麼多人爲了這張椅子,寧願將全家性命放上賭桌,也要搏上一搏了。
“拜見君侯!”
又是一陣轟然之聲,韓紹含笑擺手。
“諸君起身吧。”
說着,帶着幾分意猶未盡,毅然起身,然後頗爲違心的虛僞道。
“這位置其實也無甚了得。”
稍稍感受一下得了。
真就這麼堂而皇之地一直坐下去,反倒像是一個小丑。
他韓某人要做的是天下之君!
甚至是三界之君!
這區區蠻荒之地的小小王座,焉配讓他得志意滿,引人發笑?
等到諸將起身後,韓紹忽然衝下方的呼若邪招了招手,示意他走上前來。
呼若邪有些發懵,卻不敢違逆韓紹。
只得硬着頭皮走上前去。
“君侯……”
看着他這副心懷不安的模樣,韓紹輕笑一聲,將他拉到那把黃金龍椅面前。
而後在呼若邪震驚、惶恐的目光中,一把按在身後的黃金龍椅之上。
“這個位置以後給你了,如何?”
“君侯!”
呼若邪驚恐呼喊,瞬間如坐鍼氈般彈射而起。
“小王不敢!”
可下一瞬,便被韓紹死死按住。
“本侯讓你坐,你不坐,莫非你對本侯的安排有意見?”
聽着韓紹漠然的語氣,呼若邪渾身僵硬,臉色煞白。
可韓紹卻不管他如何惶恐,直接轉身吩咐道。
“去,讓那些貴種進來。”
韓紹咧嘴一笑。
“該拜見他們的新可汗了。”
當王,沒什麼意思。
韓紹此刻反倒是對冊立一個新王……
興趣十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