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荒蕪,飄雪漫天。
終於恢復了原本的沉寂。
“君侯——”
韓紹揮手打斷了呂彥的稟告,座下烏騅緩步前行。
身前的黑甲鐵騎覺察到韓紹的動作,潮水一般退開到兩邊,露出了裡面的景象。
密密麻麻的箭矢,殘破的彎刀,一眼望不到邊的遍野屍骸。
滾燙的鮮血融化了潔白的積雪,匯聚成肆意流淌的溪流。
烏騅有些嫌惡的醒了個響鼻,而後腳步一擡懸空而起,不肯沾染腳下的污穢。
只是在望向前方那些戀棧在屍體旁邊有些茫然的戰馬時,終於還是道。
“求主人給它們一條活路。”
這是這孽畜第一次開口懇求自己。
看着它過往功勞、苦勞的份上,韓紹自然沒有理由拒絕。
更何況這一戰死去的生靈太多了。
他也殺夠了,殺膩了。
所以在望着那最後幾百殘騎時,韓紹難得緩和了面色。
“降了吧,本侯允你們活。”
大浪淘沙。
能從他麾下虎狼的衝殺下活到現在,僅剩的這幾百烏丸殘騎,也算是有些實力。
讓他們活。
除了能安撫烏丸族的人心、展示自己的仁慈,還能用來制衡龍城中那些貴種。
又何樂而不爲?
只可惜對於韓紹的善意,對面那幾百殘騎明顯不打算接受。
一口口血水啐來。
“要殺便殺!南狗休要惺惺作態!”
“我等誓死不降!”
大石已死,族人也已經死絕。
他們又如何苟活?
一陣神色嘲諷且不屑的喝罵,數百殘騎手中破碎彎刀一指,瞬間呼嘯而來。
只是還沒等他們衝出幾步,漫天箭雨已經瓢潑而下。
被齊朔彎弓一箭貫穿而過的那尊六境貴種,從虛空跌落。
嘔血陣陣間,那六境貴種忽然擡首望着韓紹問出一句。
“我烏丸……可會族滅?”
面對這個問題,韓紹沒有多餘的思索,便道。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儘管這個答案那烏丸貴種,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可當聽到這話時,還是免不了慘然一笑。
然而就在他徹底絕望之際,韓紹又道了一句。
“不過……我會給你們一個成爲雍人的機會。”
面對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那烏丸貴種很是怔愣了片刻。
等確信韓紹沒有理由欺騙自己,忽然哈哈大笑。
可面上卻是涕淚橫流。
沒有人知道他爲何大笑,又爲何涕淚。
就像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實當初跟着老可汗去往神都覲見的,不只有年少的始畢,還有他這個籍籍無名的小部族少族長。
而隨着這尊六境貴種笑聲漸止,氣息湮滅。
被他們這一行人截取北上的那部分氣運終於轟然破碎。
與此同時,一道隱匿於芥子的黑影劃過虛空,似乎準備悄無聲息地遠遁而去。
只是就在祂以爲自己能夠逃出昇天的時候,卻駭然發現眼前不知何時現出了五根擎天玉柱。
再擡首,只見一張似笑非笑的巨大人臉出現在了頭頂的虛空之上。
“掌……掌中乾坤!”
黑影驚呼一聲,只有一根龍角的龍首上盡是震怖之色。
可再想到自己身前的不遠處便是北海,便是祂族所在,一時間心中膽氣大壯,厲聲呵斥道。
“兀那人族!放肆!放開本君!”
“不要給自己招禍!”
韓紹低頭望着那道在自己掌間張揚舞爪的渺小黑影,神色玩味。
“哦?何禍之有?”
“不如你讓本侯見識一下?”
那黑影還想說什麼,可韓紹卻沒有給祂再廢話的機會,手中輕輕一握。
等攤開手掌之後,望着那道奄奄一息的黑影,韓紹笑道。
“你看,哪有什麼大禍?”
韓紹有些可惜。
那些孽畜果然是冷血的物種,當着祂們的面屠戮祂們的族人,也沒有絲毫露面的意思。
而終於意識到自己棄子身份的那黑影,一雙龍目中已經全是絕望。
隨口便開口哀求道。
“君侯饒命!小畜願爲奴爲畜,甘受君侯驅使!”
“只求活命!”
如此前倨而後恭,韓紹失笑。
“本侯還是喜歡你剛剛桀驁不馴的樣子。”
說着,直接將祂丟進了那片無盡天宮一處名爲【剮龍臺】的所在。
片刻之後,那傾吐而出的無數零碎,分門別類的歸於【包裹】之中。
把玩着那顆略顯冰寒的嶄新龍珠,韓紹感慨道。
“這些孽畜果然一身是寶。”
……
戰場簡單打掃。
“終於結束了……”
望着眼前新築的京觀,有鎮遼老將倏而輕嘆。
今日之後,爲禍幽北近百年的心腹大患,徹底終結。
可在欣喜之餘,他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目標一般。
‘以後……是不是就不需要再披甲上陣了?’
腦海中閃過這道念頭後,老將不禁有些慌亂和無所適從。
當了一輩子武夫的他,此刻忽然不知道卸了這身甲後,自己該做些什麼,又能做些什麼。
可很快他便自嘲一笑,暗罵自己真是賤骨頭。
不披甲、不打仗,這不好嗎?
曾幾何時,他們拋頭顱灑熱血、陣歿無數袍澤,爲的不就是這一天?
現在踏平北蠻的平生夙願終於徹底達成,自己不該高興嗎?
那老將扯了扯嘴角,想要迎着這漠北冰原的酷烈寒風暢快大笑。
可最終卻是沒能笑出來。
‘捨不得啊……’
這一身冰冷沉重的甲冑穿的時候麻煩,脫起來又談何容易?
思緒有些混亂的老將環顧了下身後的一衆老夥計。
多年生死之間磨礪出來的默契,讓他瞬間意識到,並不只是他捨不得。
這些老傢伙也捨不得。
視線交錯間,盡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一抹從未有過的迷茫。
‘當真要卸甲歸田,馬放南山了嗎?’
心中這般自語一聲,他們下意識望向了那道身披銀甲的年輕身影身上。
恍惚間,他們彷彿看到了年輕時候的大將軍。
而就在他們出神之際,那道年輕身影忽然道。
“整軍,繼續前行。”
這般軍令讓他們不禁有些愣神不解。
繼續前行?
北蠻餘孽已經清剿完畢,這前面除了那片一望無垠的北地瀚海還能有什麼?
只是疑惑歸疑惑,軍令如山。
韓紹的一聲令下,他們卻還是依令行事。
大軍復行。
但只行進一段不長的距離,便再次止步。
因爲前面沒路了。
眼前便是那一片無垠海疆。
放眼望去,洶涌而來的海浪拍打着岸邊,積累出了厚厚的冰棱。
遠處的海面之上不時飄過一團團水汽雲霧。
煙波浩渺。
從未見過這一幕的所有人,都被眼前瑰麗壯觀的景象給震懾住了心神。
“好一處仙神居所……”
有老將感慨長嘆道。
韓紹策馬上前,而後翻身下馬親自破開岸邊的冰面,裝了一壺海水。
然後湊到烏騅面前,咧嘴笑道。
“嗟,來飲。”
老實說,烏騅跟了韓紹這麼久了。
除了最開始相處時,韓紹餵過他水、食,後來有了靈智之後,它就再沒有享受過韓紹的‘伺候’了。
韓紹此刻的舉動,可把他感動壞了。
吧唧一口,便將壺中海水一飲而盡。
可下一刻,他便馬臉扭曲,狂吐不止。
“主人!苦的!好鹹——”
飲馬瀚海,打卡完成!
韓紹哈哈大笑。
而後也不管被戲耍了烏騅在心中如何腹誹他這個無良主人,靜靜地凝視着眼前這片無邊汪洋一陣。
好半晌之後,終於重新翻身上馬。
“走。”
隨後也不管身後摸不着頭腦的所有人,策馬而行。
轉眼之後,這支很多年未曾來過此處的人族大軍,呼嘯而來、又呼嘯而過。
而在他們來時的方向,那新築的高聳京觀,一雙雙怒目圓瞪的眼睛,死死盯着汪洋的方向。
似警告,又似……挑釁!
……
燕山山脈,坐落在這北地草原之上。
從南到北,起伏不斷。
被無數草原人視作巫神居所的聖山,便是這燕山山脈起伏的一段。
雖其高聳、險峻不如中原那些名山大川,卻伏脈萬里。
而這終點,便在這臨近北地瀚海的不遠處。
數萬黑甲鐵騎在韓紹率領下一路奔行,很快便來到了這燕山腳下。
再次勒馬後,已經選好了位置的韓紹,傳令道。
“下馬,上山。”
“喏。”
數萬將士轟然應喏,而後次第上山。
期間,雖然所有人都在疑惑韓紹到底準備做什麼,卻沒人出聲詢問。
這就是爲將者一場場摧枯拉朽的大勝後,積累出的潑天威望。
一聲令下,就算眼前是一座真實存在的刀山,也無人退縮。
……
韓紹踏着將士們生生開拓出的山路,緩步而上。
就如同穿越這一遭以來,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直至最高。
半晌之後,終於臨近山巔的韓紹,阻止了包括李靖等人在內所有人的跟隨。
一個人走上了那至高的山巔。
環顧四周,寒風呼嘯,大雪紛飛。
“確實……高處不勝寒。”
口中感慨一聲,韓紹順手一揮,原本雜亂的山巔瞬間平整。
隨後以手作刀,向着遠處的另一座峰頂斬落。
等到那被斬落的峰頂,飄忽而至的時候,已經化作一塊光潔巨石。
轟——
一陣地動山搖。
韓紹指如龍蛇在巨石上落下字跡。
開篇赫然便是【封燕山銘】!
【惟太康六十年冬十一月,有大雍冠軍侯定北將軍紹,寅亮聖明,登翼王室……】
巨石之上石粉紛飛。
字字落下,殘留的天人法力熠熠有如神輝。
通篇內容並不複雜,主要就是將此戰的過程和意義記載了下來。
當最後一筆落下,韓紹面上終於現出一抹滿意的笑容。
勒石記功,打卡完成!
而這時,虛空中卻是忽然傳來一聲極爲鼓舞振奮的驚歎。
“好一個‘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載兮振萬世’,冠軍侯之忠勇!咱家欽佩!”
尖利嗓音熟悉至極。
正是苦苦追在韓紹身後的太康近侍、大常侍、蘭臺閣閣主李瑾。
只是面對李瑾的驚歎,韓紹卻是看也不看他。
時至如今,他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需要在這個閹宦面前小心翼翼曲意奉承的別部司馬了。
有些事情只要他做了,態度明確了。
任何人也不能否認他的功勞,否認他對太康帝、對大雍的忠心。
否則他不答應、他的掌中刀不答應。
他麾下十數萬歷經血火淬鍊的虎狼銳士,更是不答應!
而眼看韓紹不搭理自己,李瑾有些尷尬。
可考慮到今時今日彼此顛倒逆轉的巨大差距,終究是沒敢多說什麼。
韓紹回首,目光幽幽地望着遠處那片籠罩在霧靄雲氣中的汪洋。
片刻之後,終於再次有了動作。
只見他順手一抓,便破開了這北極冰原下堅硬如鐵的凍土,將之抓攝而來。
幾乎轉眼之間,便在腳下壘出了一處十二丈見方、高三尺的土丘。
李瑾先是奇怪韓紹的動作。
可粗粗估量了一番那土丘的規制,卻是隱約覺察到了有些不對勁。
等看到韓紹在這之後,依次取出了那似乎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五色土,神色驟然大變。
“住手!韓紹!你瘋了!”
李瑾驚駭之下,甚至直呼韓紹名諱。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此刻的李瑾很顯然是已經猜到韓紹要做什麼了。
所以他身形一閃便要現出身形,不顧一切地阻止韓紹的瘋狂作爲。
‘瘋了!瘋了!他真是瘋了!’
祭天!封禪!
他竟要祭天封禪!
而衆所周知,與祭天、或者說與天溝通是天子、是人皇的特權!
任何人膽敢覬覦、沾染這份特權,是爲大逆!
只可惜區區七境真仙,在八境天人的面前,無異於蚍蜉撼樹。
韓紹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動作,李瑾便有如蛛網中的蟲蟻一般,被束縛於虛空。
別說是阻止韓紹的作爲了,就連開口也做不到。
韓紹瞥了一眼這天家老奴漲紅的臉色,以及怒目圓瞪的模樣,便不再去管他。
就這麼有條不紊地繼續着自己的動作。
青、紅、黃、白、黑,五色五方,依次從虛空落下,築爲祭壇。
在確定了規制沒有出錯,韓紹擡步走了上去。
“大雍冠軍侯者紹,敬告天皇、地祇!”
聲音朗朗,恍若直貫蒼穹。
那顆懸於九天至高的星辰,驟然大亮。
腳下的大地山川,也因爲地書的緣故,隱隱震顫。
韓紹壓制住自己蠢蠢欲動的神魂,兀自道。
“餘嘗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今本侯大軍勘平賊亂!至此之後我北境萬里重歸王土!王土所載皆爲王民!”
話音落下,冥冥之中一股莫大的氣運憑空生出,而後迅速與大雍氣運彼此交融。
不斷滋養、壯大原本已經陷入頹勢的大雍氣運!
而近乎與此同時,遠在萬里之外的鎮國龍鼎上。
上紋的兩京二十八州堪輿圖,幽州的方向迅速向外伸展、蔓延,竟在這轉眼之間宛如蟒蛇吞鯨一般膨脹了數倍大小。
負責值守鎮國龍鼎的欽天監官吏見狀,先是神色震駭,隨後狂喜地歡呼一聲。
趕忙狂奔着向自家監正稟告此事。
只是另一邊的韓紹這邊,這時卻是一陣恐怖的天象變幻。
龐大威壓傾軋而下的同時,一連數道包含憤怒的聲音接連傳來。
“人族,你過界了……”
韓紹仰頭望着那數顆從雲層探出的巨大龍首,手中現出密鱗龍槍,隨意一抖,哂笑道。
“汝等,欲與我人族開戰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