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學。
過去號稱【非儒即墨】的墨家是。
但當世不是。
而成爲顯學意味着什麼,同樣沒人比他們更清楚。
且不說那些先輩遺留下的典籍、手札所記載的過往輝煌,單看現如今的儒家就知道了。
稷下學宮,聖地之屬。
門徒弟子遍佈天下,上到朝堂朱紫、世族高門,下至布衣小民。
儒家,早已浸潤進這方天下的骨髓源流之中。
世人就算不曾真正學儒,沒有誦讀過儒家經典,可言行舉止、道德規制卻依舊被儒家的‘禮’深深影響。
而人心,即氣運。
正是因爲這無處不在的恐怖影響力,匯聚的浩瀚氣運才鑄就了儒家如今繁花似錦、蓋壓當世的輝煌與強大。
韓紹先前讓他們這些老傢伙替他效力。
用的理由是阻止墨家繼續沒落、甚至走上消亡的道路。
當時他們被說服了。
這不在於韓紹口中的道理有多無可辯駁,只在於他許諾的那些東西是確實可行、且能拿得出來的。
可現在呢?
指着一片苦寒貧瘠的蠻荒草原,就說這是墨家未來成爲當世顯學的機緣。
呵呵,真他們老糊塗了,這麼好忽悠?
兩位墨家賢者心中無語,看着眼前這位年輕君侯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畢竟這個餅畫得太大,也太過拙劣。
他們兩個老傢伙實在咽不下去。
不過考慮到韓紹眼下還是他們的最大金主,感覺到自己眼神太過直白和冒犯的他們,趕忙乾咳一聲。
“君侯若是有用得到我等老朽的地方不妨直言,這顯學不顯學的,其實……嗯,不重要。”
“是啊是啊,我等墨家之人雖大多不通世故,卻是知恩。”
“君侯如此厚待我等,我等敢不效死力?”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有事直說,不要兜圈子。
韓紹聞言,眯着眼睛打量了兩個老傢伙一陣。
片刻之後才哂然一笑,收回了目光。
“罷了,空口白牙,確實沒什麼說服力。”
聽到韓紹這話,兩位墨家賢者心中無奈,還想再說什麼。
可韓紹卻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
重新面向身前這副草原堪輿圖的他,沒有再繼續這個有關‘當世顯學’的話題,而是忽然問道。
“若是本侯跟你們說,這草原其實並不貧瘠,你們信不信?”
兩位墨家賢者聞言,面面相覷。
怎麼還來這一套……
有話直說不好嗎?何必這麼兜兜轉轉?
這草原貧不貧瘠,古往今來早有定論,否則又怎麼會任由蠻族竊居?
不過他們終究還是顧忌韓紹的顏面,索性順着韓紹的話,說道。
“君侯莫不是在此地有所發現?”
對此,韓紹沒有急着迴應。
而是擡手指向了身前這副堪輿圖的某處。
“這裡有大量的石炭。”
話音落下,被韓紹手指點到的堪輿圖有如水墨一般暈開。
等到畫面重新定格後,原本只顯現草原大體情況的粗略堪輿圖,竟變成了某處地方的實景圖。
“君侯好神通。”
兩位墨家賢者驚異於韓紹的手段,忍不住感慨驚歎。
只是韓紹口中那蘊藏着大量石炭的實景圖,所展現的景象入目可及卻被白茫茫的積雪覆蓋,根本看不出什麼。
韓紹搖頭輕笑。
“別急。”
“且近前看。”
這話說着,兩位墨家賢者驟然感覺眼前的景象一陣扭曲變幻。
還沒等他們的視線重新聚焦,耳畔卻是傳來寒風呼嘯。
刺骨的嚴寒,更是讓他們下意識放出法力,以此驅逐這遍體的寒意。
“這……這……”
幾瞬之後,望着眼前眨眼變換的天地,兩位墨家賢者目瞪口呆。
上三境修行者能夠做到一息千里,他們不意外。
可那也脫離不了一個‘行’字。
而韓紹此刻帶着他們瞬間從暖和的王殿,出現在這寒風肆虐的雪原之上,卻彷彿是直接跨越了空間。
這等遁術神通,實在是讓他們震驚莫名。
‘這就是甲子第一仙、當世最年輕的八境天人的真正底蘊嗎?’
兩位墨家賢者心道。
韓紹卻不管他們如何驚歎。
一身黑色袞金徹侯錦衣的他廣袖輕揮,瞬間將下方積雪驅散、消解。
而後也不管是否髒污,直接從地上撿起一塊裸露在外的煤塊,順手碾碎。
只能說,不愧是凡人亦能修行通神的玄幻世界。
韓紹甚至從中感受到了一股木火相生的能量在指尖流轉。
而眼看韓紹這番不顧髒污,彷彿尋到一座金山銀山般露出愉悅的表情,兩位墨家賢者有些不解。
只是些許石炭而已,這東西又不是草原獨有,中原各處不說隨處可見,卻也不少。
至於這般大驚小怪嗎?
而面對兩位墨家賢者不甚理解的眼神,韓紹笑了笑,隨後問道。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這一句發問,讓兩位墨家賢者渾身一震。
這是問道?
兩位墨家賢者下意識露出沉思的表情,而後茫然。
而這時,韓紹卻恍若自問自答一般,順勢便繼續道。
“本侯覺得是燧人氏。”
“因爲……道從火起。”
說話間,韓紹掌間太陽真火一閃而逝,引燃了那一小撮碾碎的石炭粉墨。
那一點赤紅,蘊含着光和熱。
也象徵着脫離矇昧的文明開端。
只是這麼多年來,這方世界自此道開闢之後,無數年來似乎便陷入了某種停滯。
道生一,一生二。
卻沒有了二生三,更別說三生萬物了。
就比如說這掌中火,無數年來,似乎就只有照明、驅寒、烹飪食物等等最爲直接的利用。
卻不知道這火,其實還可以誕生動力,讓凡人也能日行千里。
可以生出電力,徹底改變一個時代。
諸如此類的作用,還只是基於前世那個凡塵俗世得出的結論。
而這方高玄通神的世界,明明還能孕育出更多的可能。
可它沒有。
韓紹不無惋惜地嘆息一聲。
隨後也不管兩位墨家賢者對自己那句‘道從火起’有何感悟,廣袖於虛空拂過。
下一刻,那副懸於王殿之上的草原堪輿圖再次浮現。
又是一指點在某處。
“這裡有大量的鐵礦。”
說話間,三人眼前的景象再次變換。
揮手驅散積雪,露出一片幾乎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不得不說,這地方的價值要直觀上許多。
單單是那棕紅的土壤,便足以說明一切。
剛剛面對石炭還興趣不大的兩位墨家賢者終於眼眸一亮,有些激動起來。
可韓紹卻是神色平靜。
只稍作停留之後,便帶着兩人去到下一處地方。
“這裡有天下最大的銅礦。”
銅,就是錢。
這一點,倒是和另一方世界的古代差不多。
稍稍有些區別的地方,便在於銅錢是‘庶民賤錢’。
而修士間通行的‘貴錢’,是金、是銀。
因爲金、銀的獨特屬性,能夠很好的引導天地元氣。
兵刃、戰甲、陣法都會用到。
特別是金,極貴。
所以當韓紹用地書跨越空間來到某處時,兩位墨家賢者再也無法維持平靜。
金山!
這草原真的有金山!
“君侯!這……這……”
看着兩位墨家賢者近乎語無倫次的失態模樣,韓紹道。
“現在——本侯的話,你們信,還是不信?”
兩位墨家賢者努力壓制了一番心中洶涌的情緒,連忙道。
“信!老朽信了!”
這草原確實並不貧瘠!
而且他媽的富得很!
這一刻,他們甚至覺得韓紹之前所說的那一番有關‘墨家成爲當世顯學’之言,也不是什麼空穴來風、無根浮萍。
錢!
是一切的根基!
墨家尤其甚。
畢竟除了苦修武道的墨俠一脈,機關、陣法、器具、傀儡哪一樣不是吞金巨獸?
甚至可以說墨家大多數修士的實力都是跟財貨的多寡成正比的。
想當初,前朝之時,他們秦墨一脈替那位人皇造出比肩九境太乙的十二金人,何其煊赫。
可隨着前朝一朝覆滅,這過往的極盡輝煌便也隨之煙消雲散。
再之後的大雍先崇道後尊儒,卻對墨家棄如敝履。
而沒有了當權者的支持,墨家的沒落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說墨家淪落到今日的這番地步,不只是因爲思想、理念不再契合當代的緣故,更多的還是現實因素使然。
只是韓紹會如前朝那位人皇帝君那般支持他們嗎?
意識到這一點,兩位墨家賢者一時有些患得患失,望向韓紹的目光下意識帶上了幾分討好。
呵,前據而後恭,思之令人發笑。
金錢當前,什麼傲骨、氣節,不通人情,通通算個屁!
該摧眉折腰的時候,不是折得挺快?
“本侯還是喜歡你們桀驁不馴的樣子。”
聽到韓紹這話,兩位墨家賢者神色一僵。
等發現韓紹神色調侃,只是玩笑之語,這才放下心來。
曾經古板、沉悶的他們此刻哈哈賠着笑臉,口中連道。
“君侯英明睿智、武勇蓋世,卻不曾想竟還如此幽默,我等無用老朽歎服之至!”
韓紹靜靜地看着他們笑,直到將他們看得恨不得腳指頭摳破鞋底,才順勢也咧嘴一笑。
“本侯不要你們歎服,本侯要你們從此以後聽本侯的。”
“而作爲回報,本侯不但會助你們墨家重新拿回屬於你們的榮耀和輝煌,甚至還會讓墨家更上一層樓。”
老實說,韓紹原先也沒準備將事情搞得這般赤裸、直白。
可無奈這兩個老梆子不識擡舉。
先前那看瘋子的眼神,讓他很不舒服。
嗯,君侯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已經意識到這一點的兩位墨家賢者神色尷尬到了極點。
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冷靜下來的他們認認真真地回味了一番韓紹的話。
這是一場再明白不過的交易。
但實際上並不公平。
因爲他們墨家的徹底投靠是真真正正的投靠。
可韓紹現在給他們的,卻只有一張畫好的大餅。
只不過相對於先前的空口白牙,現如今這張畫出的大餅卻是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
讓人忍不住嘴饞心動。
一陣糾結猶豫之後,他們終於道。
“抱歉,君侯。”
“此事事關重大,遠非老夫兩人能夠作主。”
“不過老夫會以最快的速度稟告幾位大賢者,由他們商議定奪。”
墨家沒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而是早在最輝煌的戰國末年,就已經有所端倪。
屢次內鬥、分裂之後,現如今的墨家甚至就連鉅子之位都已經空懸許久。
沒有什麼大事時,各自爲政。
若遭遇大事,則由散居各地的各脈大賢者定策。
如此一盤散沙的局面,縱然能夠避免被昔日積怨尋上門來一網打盡。
咳——
比如儒家。
但也因此無法形成合力,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勢弱,從顯學逐漸淪爲隱門。
對此,早已對墨家垂涎、覬覦已久的韓紹自然心知肚明。
所以對於兩位墨家賢者的回答,韓紹並不意外。
“傳信的事情不着急。”
“也不用急着給本侯答覆。”
“畢竟有些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做成的。”
不急?
不行啊!
現在是我們着急啊!
兩位墨家賢者心中苦笑。
正待說什麼,卻聽韓紹繼續道。
“墨家的選擇且先不論,你們這些人是否願意替本侯做事?”
兩位墨家賢者聞言一愣。
心說,我們不一直在替你做事嗎?
面對兩人的疑惑,韓紹道。
“因爲本侯讓你們做的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做成的。”
“做人做事,本侯從來不喜歡半途而廢,你們可明白?”
對於韓紹這話,兩人神色沉吟,似乎是神魂交流。
好半晌之後,終於認真道。
“君侯放心,其他人我們不知道。”
“至少老夫二人願意爲君侯效力。”
韓紹聞言,滿意一笑。
“善。”
這般頷首道了一聲,韓紹道。
“走吧,本侯與你們細說。”
……
隨着韓紹對地書逐漸摸索,至少在這幽北草原的範圍內,韓紹已經能夠做到真正的一念即至。
天地二書齊備,天規地則交相呼應。
如今韓紹的天人法域秘境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講,已經不再侷限於體內那方內天地。
而這纔是韓紹先前於北海之畔與那尊龍族九境太乙正面硬剛的底氣所在。
瞬間從那刺骨嚴寒的冰原返回。
王殿之內溫暖如春。
雖然修爲到了一定地步,所謂嚴寒酷暑早已沒什麼影響。
但這寒冬臘月的溫熱,卻是一種享受。
等到兩位墨家賢者撤去法力,舒服地長呼一口濁氣,韓紹作勢讓他們於王殿落座。
神念一聲招呼,便有宮中女侍奉來茶爐。
只是讓兩位墨家賢者奇怪的是那些女侍竟只將那茶爐放在殿中,便直接退下了。
但韓紹不說話,他們也不敢發問。
直到他們眼看韓紹親自溫煮茶水,這才趕忙起身道。
“君侯,使不得!”
既然已經決定投靠,這上下尊卑還是要恪守的。
只是面對二人的驚呼,韓紹只是淡淡道。
“坐着,看好。”
或許是因爲韓紹添了火頭的緣故,壺中茶水熱得很快。
只是韓紹卻任由壺中之水滾沸,冒出陣陣氤氳白氣。
直至壺口處砰地一聲,有東西飛射而出。
韓紹纔在兩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問道。
“你們看到了什麼?”
兩位墨家賢者彼此對視一眼,隨後道。
“力。”
已經領會到韓紹意思的他們,眉頭蹙了蹙,還是忍不住道。
“君侯,此力於修士無用。”
韓紹手指輕敲桌案,強調道。
“但對庶民有用。”
說完,指着爐中燃起的炭火道。
“燧人氏傳火,也是傳給的庶人。”
“因爲庶人才是這天下的根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