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墨家賢者尚未破境登仙,修爲太低,限制了眼界。
看問題的角度,大多還只是停留在物質層面。
那些真正的老傢伙就不同了。
千年王八、萬年龜。
人老亦成精。
那些老傢伙活了這麼久,必然能看出韓紹這些舉動的用意。
當韓紹依靠草原的資源,通過普世的技術應用、將墨家的影響力遍佈這天下的各個角落。
到時候所謂當世顯學,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而人心,即氣運。
當墨家重新成爲天下顯學,煌煌人道氣運加持之下,不說他們當中會不會出現儒家無崖山那位至人一般的存在。
至少也能多出幾尊人間絕巔的當世太乙。
韓紹不信他們不動心。
……
人一旦忙碌起來,時間總是過得極快。
終日勞行於案牘的韓紹,總算將龍城的裡裡外外梳理個大概。
在這期間,王廷使者風雪出龍城,行走草原各部族。
一來,宣告呼若邪這個新任烏丸可汗的誕生。
二來,詔令各部族族長前來龍城覲見。
太康六十年十二月二十三。
又是一年末。
這一日。
烏丸和雅起身後,便在一羣宮中女侍的簇擁下,挺着臃腫的腰肢忙碌起來。
見烏丸和雅向自己炫耀親手剪出的火紅窗花,韓紹有些訝異道。
“草原也有小年?”
烏丸和雅抿嘴一笑。
“妾爲雍婦,當以郎君家鄉習俗爲先。”
出身虞陽鄭氏等一衆高門的女侍、僕婦教會了她許多雍人的禮節、規矩和民俗。
烏丸和雅學得很認真。
以免到時候隨郎君南下以後,被府中其她女眷取笑‘蠻女不知禮’。
只是望着烏丸和雅這副隱隱期待的模樣,韓紹眉頭微微蹙起,欲言又止。
覺察到韓紹情緒變化的烏丸和雅,面上的笑意漸漸變淡,帶着幾分小心道。
“郎君不高興嗎?”
韓紹聞言,考慮到今天的日子特殊,到了嘴邊的話收起。
轉而搖頭輕鬆笑道。
“沒有。”
說着,接過烏丸和雅手中九鳳圖樣的窗花,讚譽道。
“和雅倒是有一雙巧手。”
韓紹明顯說了一句廢話。
元神真人神魂強大,連體內的真元法力都能掌控入微。
更遑論這點小把戲。
只是聽聞韓紹這聲誇獎的烏丸和雅還是很開心。
尚未徹底褪去少女氣息的她,那雙不染塵埃的嬌媚眼眸彎起,恍若落於人間的精靈。
韓紹看着這純淨到極點的笑容,心中的愧疚念頭一閃而過。
於是在她伸手拿回那張九鳳窗花時,韓紹道。
“送予我,如何?”
烏丸和雅動作一頓,有些奇怪地回望韓紹。
韓紹笑道。
“傳說神鳥九鳳,世之祥瑞。”
“和雅剪出的此物頗有神韻,定有靈性。”
“不若予我當個護身靈符吧。”
見韓紹這般說辭,烏丸和雅卻是有些不好意思道。
“只是妾身隨手剪的……”
在她看來,送予郎君東西自當貴重。
這等微不足道的輕賤之物,怎麼配得上郎君這樣的人物?
隻眼看韓紹堅持,烏丸和雅卻也只能無奈應允。
韓紹珍之又重地將那張九鳳窗花仔細折迭,用錦囊貼身收好。
隨後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玦,遞給烏丸和雅。
“既然和雅送給我一樣東西。”
“禮尚往來,我也送你一件。”
玉玦質地溫潤,算是上佳。
可型制卻是普通,上面除了一些簡單的紋路點綴外,就只有中間一個鏤空的【韓】字。
但其真正的價值是其中蘊含的一道韓紹的天人神念。
足以在關鍵時候庇護她們母子平安。
接過佩玉的烏丸和雅,隱約感覺到了一些不安與惶恐。
螓首低垂的半晌,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一擡首卻見呂彥鏗鏘着甲冑按刀而來。
“君侯,各部族的族長到了。”
韓紹擡眼看着張口欲言的烏丸和雅,歉意一笑道。
“諸事繁多,看來今日又無法陪伴和雅了。”
烏丸和雅微擰的眉頭舒展,最終淺淺一笑。
“郎君正事要緊。”
韓紹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遠去。
……
王殿。
冒着大雪一路趕至龍城的各部族族長齊聚大殿之上。
擡眼望着高居黃金龍椅的呼若邪,三三倆倆地有人低聲私語、有人神色平靜緘默不言,有人卻是眉頭緊鎖,似有不滿。
片刻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道。
“左賢王殿下——”
這一聲稱呼,讓原本有些嘈雜的王殿倏地一靜。
呼若邪居高臨下,垂目注視說話的兀朮部族長,卻沒有開口。
而是靜靜地等待他的後言。
兀朮部族長對此,絲毫不怵。
不閃不避地舉目與呼若邪對視,而後沉聲道。
“左賢王爲我草原賢王,當知我草原的規矩。”
“我草原歷代汗王皆由我各部族推舉登位!”
草原雖然向來強者爲尊。
可規矩還是有的。
就比如這汗位,向來都是在老汗王故去後,再匯聚各部族召開大會,推舉而出。
始畢當初弒父登位,何等兇悍狠絕。
可就連他也沒有跳過這一步。
而呼若邪呢?
先登位,再派王廷使者通知一聲。
這算什麼?
兀朮部族長眼中閃過一抹嘲弄。
“殿下此番……何以如此迫不及待?”
面對這般明晃晃的質問,王殿之中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用探究的目光望向了黃金王座上的那道身影。
只可惜他呼若邪是什麼人?
想當初始畢在世的時候,也沒能真正看透他唯唯諾諾表象下的波濤洶涌。
此刻神色平靜的他,根本不似一個草原王者。
反倒更像是個坐禪的老僧,或者說廟宇裡供奉的泥胎菩薩。
而眼看他這副一言不發的模樣,兀朮部族長面上閃過惱怒。
“殿下如此不言不語,是什麼意思?”
“殿下眼中還有沒有我等部族!還有沒有我草原的規矩!”
兀朮部族長的聲音在王殿迴盪。
這一刻的他看似憤怒,可望向那黃金王座眼神中的那一抹熱切,卻熾烈無比。
雍人有句話,不是說了麼?
天命有常,唯有德者據之。
兀朮部,曾經整個烏丸最強大的幾個部族之一。
但現在這個‘之一’,可以去掉了。
不是他兀朮部變強了。
而是整個烏丸都變弱了。
這樣一來,實力削弱幅度遠比其他部族更小的兀朮部,反倒是成了最強。
這便是德,武德也是德。
也是他今日敢於在這王殿之上發生的底氣所在。
只是就在他環視四周想看看誰敢替這位曾經的左賢王說話的時候,大殿之外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他確實沒有將你們這些部族放在眼裡。”
“因爲不需要。”
這句嘲諷意味十足的話語迴盪王殿。
此刻不止兀朮部族長臉色難看,不少大部族的族長心中也是生出怒意。
正要出言喝問‘何人放肆’的時候,卻見一道年輕的雍人身影在一衆黑甲銳士的簇擁下,緩步踏進大殿。
一瞬間,所有人都是瞳孔一縮,噤若寒蟬。
“你們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他眼裡只要有本侯就夠了。”
韓紹呵呵笑着,自問自答。
說完,行至大殿正中的韓紹腳步一頓,目光掃過四周,又繼續道。
“你們覺得本侯這話有沒有道理?”
滿殿各部族族長聽聞這話,有人下意識避開韓紹的視線、有人尷尬訕笑、有人垂眼的眼眸不忿……
可偏偏無人敢於出言反駁。
包括剛剛高聲怒斥呼若邪這個新任可汗的兀朮部族長。
韓紹目光落在他身上,嘴角的笑容似是有些好奇。
“你的膽子很大。”
“說說看,是誰借給你的?”
說着,韓紹環顧四周,和聲笑問。
“是你們嗎?”
話音落下,八境天人的浩瀚氣息稍稍展露一絲。
一瞬間,一股宛如天塌地陷的大恐怖徹底將殿中所有人籠罩。
跪了,有部族族長膝蓋一軟。
撲通一聲直接跪下。
“君侯明鑑!不是我們啊!”
“我們哪有這樣的膽子?”
那族長這話說着,似乎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太滿,趕忙又找補道。
“最起碼我沒有!”
“至於他們……我就不知道了。”
這話出口,不少部族族長心中罵娘。
你他媽自己跪也就算了,爲什麼還要逼着我們一起跪?
只是罵歸罵,這個時候不跪也不行了。
撲通——
一名部族族長被迫跪下,舉天發誓道。
“君侯!你是瞭解我族的!”
“此戰……此戰我族已殘,如何有膽量生事?”
幾乎是與此同時。
又是幾道身影跪下,口中喊冤道。
“君侯!你是瞭解我族的!”
“我族素來與他兀朮部不和,斷不可能與之沆瀣一氣!”
“君侯!你是瞭解我族的!”
“若是我族有心生亂,又何必借他兀朮部生事?”
“君侯!”
“君侯——”
韓紹是不是真的瞭解他們部族不重要。
他們可以讓韓紹真的瞭解。
望着腳下跪了一地的各部族族長,韓紹神色有些無奈。
“你們啊——”
明明是連名字都不配擁有的龍套,爲什麼要長腦子?
跪這麼快,讓本侯殺人立威?
韓紹視線偏轉,最後重新落在兀朮部族長身上。
見他臉色不知何時已經蒼白如紙、汗如雨下,韓紹哂笑一聲。
“現在知道怕了?”
這話說完,卻見他僵硬的身子忽然直挺挺跪下。
原來不是他不想跪,而是其他人跪得太快,讓他沒有反應過來。
“我……我……”
見這廝‘我’了個半天,也沒能說出個囫圇話出來。
韓紹露出幾分不耐之色,指着上面高居黃金王座上的呼若邪,問道。
“你知不知道,他這個位置是本侯給的?”
聽到韓紹這話,兀朮部族長點頭,澀聲道。
“知道。”
知道?
知道你還敢向他發難?
韓紹被逗笑了。
“這麼說你這是對本侯的安排,有所不滿?”
韓紹這話本是隨口說出。
無非爲接下來殺雞儆猴做個鋪墊罷了。
就算這廝否認,韓紹沒打算放過他。
畢竟他敢向呼若邪發難,就是在挑釁自己的權威。
而這世上所有的權威,恰好都是要用鮮血去澆灌的。
韓紹眼眸微眯,可下一刻卻是一陣怔愣。
“是!我確實對君侯的安排不滿!”
當兀朮部族長說出這話,殿內霎時響起一陣倒吸涼氣聲。
所有人都用震驚的眼神望着這廝究竟長了幾個腦袋。
哦,不對!
是他兀朮部有多少腦袋才能夠砍!
就算端坐在黃金王座充當泥胎木偶的呼若邪,也忍不住用意外的眼神望着他。
‘嘶——這麼勇的嗎?’
而就在所有人的震驚、憐憫目光中,兀朮部族長似乎是已經豁出去了。
漲紅了臉望着韓紹,情緒激動道。
“我不服!”
“此番與君侯一戰,王廷精銳盡折,王帳軍也全軍覆沒!”
“如今這草原要論實力,當屬我兀朮部最強大!”
“既然君侯需要一個人做這幽北草原的可汗!爲什麼非要選左賢王這個廢物!”
說着,他用近乎泣血的語氣,高聲吶喊道。
“君侯!這汗位!我也可以的!”
震驚!
遠比方纔更加濃郁的震驚!
在這份震驚之餘,還有錯愕。
‘原來……他打的是這個主意?’
殿中衆人眼中的憐憫,頓時被瞭然明悟取代。
而原先還以爲這草原竟還有英雄的韓紹,也差點被這個反轉閃了腰。
片刻之後,韓紹心中一動,揮手將分割出一片獨立的天地,表情玩味且古怪道。
“他是左賢王、烏丸儲君,你是什麼身份?”
“更何況本侯已經跟他談好了,而且他是愛草原的。”
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兀朮部族長聞言,也顧不得身處一尊八境天人的法域秘境,高聲大吼道。
“我也可以談!我也可以愛草原!”
不就是給雍人當狗嗎?
只要能讓他當上可汗!
他呼若邪跪不下去的膝蓋,他能跪!
他呼若邪不敢賣的東西,他敢賣!
一句話!
當狗!他是帶着誠意來的!
韓紹感受到了他那溢於言表的深厚誠意,所以他笑了。
然後在兀朮部族長滿含希冀的目光中,緩緩搖頭。
“這烏丸部可汗之位不行。”
一瞬間,兀朮部族長面如死灰,整個人頹然地委頓在地。
可下一刻,便聽韓紹淡淡笑道。
“不過——”
“你可以當兀朮部的可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