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上海。
我以爲這輩子我都不可能再回這個城市。
在多哈,我把辰辰送進當地的華人社區小學,自己平時則在餐廳洗盤子賺錢。
當初,李國基本來就在我身邊留了不小的一筆積蓄,因而我在多哈的生活並不是太難。
一切按着正常的軌跡進行着,生活平靜得沒有波瀾。
而上海,那些曾經帶給我無數回憶的城市,日漸遙遠,慢慢地不再想起……
可是有一天,平靜的生活被突如其來的災難打碎,就像一湖清水,被不期而至的狂風捲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漩渦,欲靜難靜——辰辰的身體出了問題。
那一天,我正在工作,驀地接到來自幼兒園的電話。
“喂?”我漫不經心地接起電話,按下免提。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女子焦急萬分的聲音:“喂,我是李辰班上的餘老師。你是李辰的媽媽嗎?李辰出事了!”
“什麼事?”我一陣緊張,手中的盤子拿不穩,“咣噹”掉在了水裡,濺起大片水花。
“李辰跑步後,說他的眼睛看不見了!”餘老師因爲過度的緊張,說話結巴,“他、他現在在艾哈邁德醫院眼科接受檢查……”
“不!”毫無徵兆的噩運讓我怔忡得忘記了如何去應對。
辰辰的眼睛看不見了,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我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纔想起來要去向餐廳經理請假。
“視網膜脫落”!醫生口中可怕的名詞讓我整個人癱倒在地,被無邊無際的絕望包圍。
我對醫學知識有所瞭解,我非常清楚人的視網膜脫落,就意味着會失明!唯一的辦法是重新用手術換上一對正常的視網膜!光是鉅額的醫藥手術費便是以我當前的經濟能力無法承擔的,更別說醫院庫存裡沒有視網膜!
辰辰才七歲啊!還沒來得及欣賞夠這個世界,他還有好多的地方沒有去過,他的人生,纔剛剛起步!
如果他從此不能看見任何東西,生活在黑暗中,該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我俯在年僅七歲的兒子身旁,淚流滿面。
“媽媽,我好怕,好黑,這裡爲什麼不開燈?”辰辰驚恐的縮成一團。
我心中一陣絞痛,用力摟緊兒子,軟語寬慰:“辰辰不要怕,辰辰只是暫時看不見了,沒事的……”
“媽媽,你哭了……”辰辰將小小的手摸索着伸到我的臉上,輕輕地拭去滾燙的淚水,“媽媽不要哭,可不可以?辰辰喜歡看見媽媽笑,媽媽笑起來的時候好漂亮,有美麗的酒窩!”
“好,媽媽不哭,媽媽笑。”我握着辰辰的手哽咽着,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使自己臉上凝成一個笑容。然後,我將辰辰的小手放到我臉上,“你摸摸看,媽媽笑了,是不是?”
“媽媽,我以後會不會都看不見了……”辰辰突然問道。
“不會!”我打斷他,眼淚再次漱漱滑落。
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國度裡,我舉目無親,微薄的收入僅夠日常所需,李國基留下的那筆錢是給辰辰今後讀書準備的,即便是動用了那筆錢,我想,也未必夠治癒他的眼睛。
如今,這樣的不幸降臨,我又能依靠誰?
我站在病房的窗前,暮色四合,夕陽沉沉地下墜,黑暗將四周慢慢吞噬,也一併吞噬了我的心……
該怎麼辦?怎麼辦?
若,我將我自己的視網膜捐給辰辰……
我顫抖着將自己的決定告訴陪同而來的餘老師。
“李太太,如果你因此失明瞭,那麼李辰由
誰來照顧呢?他的爸爸呢,現在又在哪裡?”餘老師的反問讓我清醒過來。
他的爸爸,在上海,在世界的另一端,同樣在世界另一端的,還有我的朋友楊倩。
我猶豫了再猶豫,撥通了楊倩的電話。
……
一天後,楊倩和李銘瑄一同出現在我面前。
他們在我離開不久便舉行了婚禮,正式成爲合法夫妻。如今,楊倩昔日平坦的肚子高高隆起,看樣子,有五六個月的身孕了。
看到他們,我如同看到了救星,不及思索,竟屈膝下跪。
“愛瑪姐,你這是做什麼?”楊倩忙扶起我,“辰辰是我的侄子,我們幫他,是應該的,不過,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原諒。”
“什麼事?”我站起來,困惑地看着她。
“我們去監獄裡看了我大哥,把辰辰現在的情況和他說了。”李銘瑄說道。
我啞然不語。
這個時候,辰辰的事情纔是我唯一關心的問題,過去的愛或恨,情感或肉體的糾葛,都不是我在乎的,我自然也不會在乎李國基是否知道這件事情。
李銘瑄見我沒有不悅的表現,便接着說道:“這一年多以來,我大哥變化很大。他很後悔當年對大家犯下的罪行。他說,他願意贖罪。”
“贖罪?”我重複着這個詞,一時不明白李國基這麼說的用意。
“是,他說……”李銘瑄深吸了一口氣,“他願意把他的視網膜捐獻給辰辰。”
“這怎麼可以?如果他看不見了,他以後的生活怎麼辦?”我先是一陣震動,旋即覺得這事很不妥,“他在裡面……如果目不視物,那該怎麼活下去?”
“他早就料到你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他託我告訴你,讓你帶辰辰回去見見他。他說,有些話想當面和你說清楚。”李銘瑄頓了頓,接着說道,“雖然LS集團已經不復存在了,但是監獄改造也進行的如火如荼,殘疾人在裡面會得到應有的尊嚴,他們的人格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保護。”
我躊躇着,難以決斷。
楊倩語重心長地勸我:“愛瑪姐,以辰辰現在的情況,在這裡拖下去也不是辦法,你不如先帶他回國看看。”
似乎以目前的狀況,也只剩下這麼一個辦法了。
……
李國基消瘦了許多。
原來就很尖的臉瘦得像個錐子,唯一和從前一樣的,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看到我,他淡定地一笑,彷彿早就預料到我會到來。
“你把視網膜捐給辰辰了,你怎麼辦?”我隔着監獄的玻璃問他。
探視的時間有限,而且服刑的罪犯與來探視他的人是隔着一面玻璃的,只能以一部電話相互訴說。
“我本來就要坐一輩子牢,就算失明瞭,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滿不在乎地一笑。
“怎麼會沒有關係呢,眼睛如果看不見了,會帶來很多不方便的……”我微弱地打斷他。
李國基並不回答我的問題,轉開話峰,和我說起他的舊事:“從小到大,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來也不必考慮別人的感受。我的手上有着揮霍不完的錢,無論什麼樣的東西,我都能得到。可是,我唯獨得不到我爸爸的喜歡。從小,爸爸的心思就一直在李銘瑄的身上。他功課比我好,比我懂事乖巧,比我更討爸爸歡心……我總覺得,是他奪去了屬於我的父愛。所以,我從小就嫉妒他,恨他。”
“後來我們先後長大成年,爸爸又宣佈我們要公平競爭,以自己的工作能力來贏得公司的繼承權。當時我不知道有多害怕,因爲我知道自己
的斤兩,明白以自己的能力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李銘瑄的,我不想輸在他手下,所以在楊倩最艱難的時候與她簽了契約,要求她去引誘李銘瑄,製造李銘瑄的醜聞……”李國基又頓了頓,眼中有悔意翻涌。
“我做了許多對付楊倩和李銘瑄的事情,我甚至派人去打李銘瑄,害他癱瘓。還有,我對你……”有一滴眼淚在他眼角逸出,“對不起,是因爲我,我們才失去了第二個孩子。現在,我希望我能彌補一些。就當是彌補吧,一想到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我夢裡都會後悔。”
我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無從說起。
“我已經沒有辦法再陪着辰辰長大,就讓我的眼睛代替我,和他一起長大,和他一起看外面的世界。”
我百感交集,一時無言。
相對的沉默中,探監的時間到了,我只能離開。
那一天,我默默地回想着與李國基之間的點點滴滴。
隔得太過久遠,那些怨恨與不甘,都淡化了痕跡,唯有他的懺悔,一次次在我耳邊迴響。
事已至此,我別無選擇。
……
手術進行的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
我焦急地在手術室外面等待着,同行的,還有楊倩與李銘瑄,以及他們年邁的父親李凌雲。
手術室的紅燈一直亮着,幾個小時的時間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我衝動得簡直想破門而入。
“手術非常成功。”手術室的紅燈熄滅,大門終於被人推開,醫生疲憊的對我說道,“愛女士,恭喜你,李辰只要休息一陣子就可以出院了。”
我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又想到李國基,忙問道:“那個自願捐獻視網膜的病人,他怎麼樣了?”
“他沒事。”
隨後,我看到病牀上的辰辰與李國基相繼被推出手術室。
這是第一次,我對李國基有了家人的感覺,我覺得,我、辰辰,加上他,是一個完整的家……
李國基的父親、李銘瑄以及楊倩去照顧李國基,而我則照顧起辰辰來。
李國基出院的那一天也就是他返回監獄的那一天,我把辰辰拜託給李銘瑄與楊倩,親自去送他。
“謝謝你。”我由衷地感激他。
“辰辰是我兒子,我做這些是應該的,你不必謝我。”李國基的微笑溫暖得像那天的陽光。
我看着他黯淡無光的眸子,心頭不由得一痛。
“其實,我也要謝謝你。”李國基握緊我的手,“如果不是因爲這個手術,我都不知道,我的爸爸原來都這麼愛我。當初,是我太偏執了。還有,我和李銘瑄的心結也解開了,以後,我不會再怨恨他。只是,我拜託你,不要告訴辰辰,他的視網膜是我捐的……”
我疼痛的心扉泛過一絲暖意。
這樣之於李國基,應該是最好的結局了——放下怨念,放下偏執,平淡清和地,過完餘生。
也許很久很久以後,在辰辰長大的時候,我會告訴他,他有一個最愛他的爸爸——是他把自己的視網膜給了他。
(全文完)
【作者題外話】:歷時半年完成這個故事,心中的千言萬語唯有一個詞能表達——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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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