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正國沒有立刻回答李萃羣的問題。
他是認真的想了想,回憶了一番後纔開口繼續說道,“看《每日譯報》的時候,程千帆臉上是厭惡的表情,對了,除了厭惡,還有一絲嗤之以鼻的意思。”
“嗤之以鼻。”李萃羣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示意董正國繼續說。
“而看《中美日報》的時候,程千帆看樣子更加生氣,臉色也更陰沉,就像是,就像是……”董正國說道。
“就像是什麼?”李萃羣問道。
“就像是在壓抑着怒氣,隨時可能爆發那種感覺。”董正國想了想,找到了他認爲合適的表達。
“壓抑怒火……”李萃羣點點頭,他拉開抽屜,扔了一盒煙給董正國,“繼續說。”
董正國雙手將香菸接在手中,小心的放在身邊茶几上,他想了想,繼續說道,“屬下就是感覺程千帆的態度,就像是既敵視紅黨,又看不起紅黨,反而對親近重慶那邊的報紙,則是更多關注。”
李萃羣微微頷首,他覺得自己把握到了程千帆的心理變化:
敵視紅黨,這是既警惕紅色,又看不起,這確實是符合他對於程千帆的瞭解的。
看《中美日報》的時候,表現出面色陰沉和憤怒的樣子,這是欲蓋擬彰,這是下意識的想要表現出和重慶那邊沒有什麼瓜葛,這恰恰說明程千帆和重慶之間有聯繫。
有聯繫才正常,沒有聯繫反而反常。
李萃羣的臉上露出的笑容,自己這個學弟是個狡猾的傢伙,不過,無論多麼狡猾,也還是被他看破了心思。
……
“主任,要不要派人暗中盯着程千帆?”董正國問道,“屬下還是覺得程千帆有嫌疑。”
“目前來看,普遍的看法是上海特情組肖勉所部救走了盧興戈,你爲何還堅持是程千帆所爲?”李萃羣饒有興趣問道。
“軍統肖勉是一個謎,對於他的情況屬下並不是特別清楚。”董正國正色說道,“不過,要說誰有能力在法租界救走盧興戈,程千帆絕對位列其中。”
他停頓了一下,面露猶豫之色,最後還是開口說道,“倘若程千帆真的重情重義,他沒理由對結拜大哥見死不救。”
“有道理。”李萃羣點了點頭,看到董正國面露喜色要說話,他搖搖頭,“你們今天的試探已經引得程千帆不快,不適宜再激怒他。”
“屬下可以派遣得力人手……”
“不可。”李萃羣沉聲說道。
他有一種預感,特工總部這邊若是派人監視程千帆,自己這位學弟真的敢動手殺人。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李副主任,是我。”
外面傳來湯炆烙的聲音。
“主任,沒別的事的話屬下就先出去了?”董正國說道。
看到李萃羣點頭,他轉身走過去拉開門,就看到了湯炆烙,兩人點頭致意。
看着湯炆烙進屋後立刻關了門,董正國面色略陰沉,很快又恢復了平靜面色離開了。
……
“有什麼收穫?”李萃羣問道。
湯炆烙搖搖頭。
“碰上硬茬子了?”李萃羣來了興趣了,輕笑一聲問道。
“報告主任,不是硬茬子。”湯炆烙苦笑一聲,“幾鞭子下去,單芳雲嗷嗷叫喚,鼻涕一把淚一把,讓他招什麼他都承認,然後又一問三不知。”
“抓錯了?”李萃羣似笑非笑問。
他是頗爲欣賞湯炆烙的,這個年輕人善於動腦子,也夠機靈,同時還是國中畢業,肚子裡有墨水,這在七十六號內部殊爲難得——
特工總部內部絕大多數有文化、有學歷之人都是重慶方面投誠來的,像是湯炆烙這樣的從市井吸收進來的有文化的自己人並不多。
“許是我太敏感了。”湯炆烙說道,“單芳雲可能確實是會一點木匠手藝,卻又不甚熟練,也就不那麼恪守木匠的規矩和習慣,所以纔會那麼說話。”
“你這是要放人?”李萃羣好奇問道。
“不放人。”湯炆烙搖搖頭,看到李萃羣詢問的目光,他站直了,提高聲音說道,“我特工總部抓人不需要證據,屬下說他有問題,他就是有問題的,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屬下安排弟兄盯着芳雲日雜店,看看有沒有收穫。”他對李萃羣說道,“雖然單芳雲看起來像是沒問題的,不過,屬下總覺得這個人……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感覺,屬下還想要再審審。”
“唔。”李萃羣點點頭,左右不過是一個日雜店的掌櫃的,或抓或放或殺都可,他關注這件事主要是關注和考校湯炆烙的能力。
李萃羣擺擺手示意湯炆烙退下。
……
湯炆烙離開副主任辦公室,直奔刑訊室。
他的手下郭含正在審訊單芳雲。
“老實交代,伱的上線是誰,下線有哪些?”郭含凶神惡煞的,舉着槍抵住單芳雲的腦門罵道:“看起來老實巴交的,竟然敢摸到老子們家門口了。”
單芳雲上衣被脫掉,人被綁縛在木架上,身上被鞭子抽的皮開肉綻。
他疼得嚎啕大哭,哭的鼻涕、眼淚、血水混合在一起,:“我進貨是從王記那裡進貨的,手裡就小可一個小夥計,長官這你們都知道啊。”
“你承認王記是你的上線?”郭含立刻問道。
“啊。”單芳雲愣了下,擡頭看人的時候似乎是牽動了傷口,疼得嗷嗷喊,“疼死額咧,是,是,是王記。”
郭含大喜,提着槍跑向湯炆烙報喜,“烙哥,這小子招了,王記,是王記……”
說着,郭含搓了搓手指。
“腦子瓦特了。”湯炆烙一把將郭含扯到一旁,壓低聲音訓斥,“王記是法租界程海濤的鋪子,是我們能動得了的?”
說着,他在郭含耳邊嘀嘀咕咕。
當天晚上,湯炆烙派去監視芳雲日雜店的手下回來彙報,日雜店並無異常,除了隔壁裁縫店的小裁縫路過和小夥計說了兩句話,並無其他人靠近。
“那個小裁縫有問題嗎?”湯炆烙問道。
“小裁縫嘴巴饞,平時就喜歡騙小孩子東西吃,看着像是又想要騙那個小夥計的燒餅吃。”
“那個小夥計呢?”湯炆烙問道。
“下午吃了一個燒餅,七八歲的小子餓得快,可勁喝水,喝的肚子圓咕隆咚的竄稀了。”手下笑着說道,“就是個傻小子。”
“冊那娘。”湯炆烙失望的罵道,衝着滿眼期待的手下說道,“去吧,告訴郭含,肉沒了,喝點湯吧。”
“好嘞。”手下歡天喜地的離開,肉好吃,吃肉的過程卻有一定危險,喝湯就安穩多了。
很快,刑訊室傳來了消息,單芳雲招供畫押了,他承認自己是受到抗日分子蠱惑利誘,收了對方每月十塊大洋,爲他們盯着特工總部,且交代其上線是派克弄利華雜貨的東家仝利民。
……
單芳雲招供的時候,程千帆正在鴻禧樓樂得正酣。
今天是魯玖翻的老母親過壽。
魯玖翻在鴻禧樓擺壽酒,中央巡捕房三巡沒有值夜任務的弟兄都來拜壽。
程千帆副總巡長更是非常給自己這位得力手下的面子,親自蒞臨。
老太太睏倦,已經安排回家休息。
衆巡捕則繼續吃酒高樂。
各色肉菜十足,酒水管夠,這些人已經喝得神采飛揚了。
特別是好酒的老黃,他是大約半小時前才匆匆趕來的,許是因爲來得晚,耽擱了喝酒,這老黃要找補回來,根本不用人灌酒,他自己就咣咣咣自罰三杯,然後又打了一圈。
現在,老黃喝開心了,竟然打着酒嗝兒唱起了‘四郎探母’,你還別說,這老黃唱的還頗像是那麼一回事,引得衆人拍手叫好。
程千帆也是指着老黃笑着說道,“冊那娘,這老醉貓耍酒瘋。”
他的心中卻是咯噔一聲。
老黃今天來的晚了一些,他便猜到可能出事了。
果不其然。
老黃來了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和他私下交流,此外,程千帆作爲上官,在這種場合不好久待,應付一下場面給了魯玖翻面子後,他一會就當離開,如此兩人今日便沒有機會說話。
情急之下,‘鋼琴’同志竟然想到了用唱戲的方法傳訊與他。
程千帆懷疑老黃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這個招數,故而來了後就直接假裝貪杯灌酒,爲耍酒瘋唱戲做準備。
剛纔老黃唱的是楊延輝拜哭佘老太君的一段。
楊延輝哭一聲‘老孃’,唱道:
“千拜萬拜也折不過兒的罪來。自從沙灘一場敗,遭擒陷敵好不悲哀。多蒙那太后的恩似海,她念在,兒的容顏好,相貌奇,才把那,鐵鏡公主,配和諧。
無奈何喬裝容顏改,兒自把名姓改換來。兒在番邦一十五載,常把我的老孃掛在兒的心懷。”
這是正確的唱詞。
不過,在老黃剛纔唱出來的,卻是錯了幾個地方。
‘遭擒陷敵好不悲哀’,老黃唱成了‘被捕陷敵好不悲哀’。
遭擒——被捕。
‘兒在番邦一十五載’,老黃唱成了,‘親兒在番邦一十六載’。
多了個親,親通七。
十五——十六。
連起來就是:
被捕七十六。
意思是有同志被捕,落入七十六號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