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既問起潮爾奇,五阿哥就先叫人進來。
是個滿臉溝壑的蒙古老人,穿着灰色的蒙古袍,手中拿着潮爾。
太后見狀,也明白爲什麼對方會不遠千里想着去五臺山朝聖了。
已經是暮年,腰身佝僂着,頭髮稀疏,眼底發黃,牙齒也稀疏,再不去這輩子就去不了。
五阿哥叫人給老人在門口擺了凳子,老人坐了。
潮爾琴的聲音響起來,大家都安靜下來。
舒舒看了過去。
上次路過科爾沁的時候雖有宴飲,可並沒有安排潮爾史詩。
她還是第一次見潮爾這種樂器,像寬版的二胡,是兩根弦的,只是琴箱要大的多。
曲調悠揚,老人隨之吟唱的腔調很是舒緩,並不顯得吵鬧。
幾個小的有的初學蒙語,有的沒有學過,自然也聽不懂這一篇《莽古斯的世界》。
能聽懂的太后,聽着這熟悉的劇情,不由笑了。
這種英雄史詩由潮爾奇口耳相傳,幾十年下來,雖有些字眼不同,可是故事還是那個故事。
偉大的天神啊,即將下凡。
舒舒跟九阿哥都是頭一次聽這個。
舒舒是急性子,聽着這慢調,恨不得想要直接翻書。
九阿哥也不是有耐心,忍不住跟舒舒嘀咕道:“這十來句了,還沒進入正篇呢?”
這個故事,講述的就是天神化身可汗,來到人間大戰惡魔莽古斯的故事。
舒舒沒有接話,心裡也覺得節奏慢。
她不由蠢蠢欲動,想要寫書了。
這樣的英雄史詩,都是大同小異。
百姓受到惡魔跟天災的禍害,天神就下凡來拯救,最後成就王者之路。
太后拿着蒙古刀,就着吟唱聲,割了一塊羊排肉,放在康熙的餐盤中。
康熙謝過,直接用手抓了,蘸了韭菜花醬,吃了一口。
這選用的是半歲的小羊,沒有羶味兒,有一種奶香,入口軟爛。
大家見狀,就都跟着吃起來。
幾個小的身邊有保母照顧,也都擦了手吃肉。
估摸過了兩刻鐘,這說唱到了一個節點。
五阿哥就放下蒙古刀,吩咐身邊人道:“看賞……”
身邊太監拿了荷包過去,給了蒙古老人賞賜。
蒙古老人起身,謝了賞賜,準備退下去。
五阿哥望向太后。
太后對白嬤嬤道:“阿潤,預備兩包銀子,再叫人給一份羊肉,讓他嚐嚐京城的羊肉跟科爾沁的比起來如何。”
因爲白嬤嬤也換上了蒙古袍,太后就叫了她的名字。
舒舒忍不住看了白嬤嬤一眼,人如其名。
阿潤,漢語就是靜的意思。
白嬤嬤應着,過去派了賞賜。
那老人看了眼白嬤嬤,仔細看了兩眼,又看了眼太后,眼見着旁邊康熙面帶威嚴,忙移開視線,面上帶了激動,直接跪了:“貴人可是琪琪格格格?”
太后聽着,好奇地探身道:“你見過我?”
這名字如今聽着都陌生了。
自從太皇太后駕崩,就再也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
阿拉坦琪琪格。
金子一樣的花兒。
老人點頭道:“小人小時候曾跟着額祈格去給貝勒說書,見過幾次格格,格格有一回還賞了小的奶豆腐。”
這樣說着,太后隱隱地有些印象。
她平日裡能看到的人都是有數的,除了家裡人跟家奴,部民並不多。
太后仔細地看了老人兩眼,目光落在他的頭上,驚詫道:“哈布其克?”
這個蒙古名字的意思是“扁頭”,太后當年聽着有趣,隔了這麼多年,還影影綽綽地有些印象。
當年流鼻涕的小孩成了老頭,可是這腦袋依舊是扁扁的。
老人笑着點頭:“正是小人。”
太后意外道:“我記得你抱着潮爾進貝勒府的時候才七、八歲……”
當時比潮爾高不了多少。
老人道:“七歲,小人正好跟額祈格學說書的第一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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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點點頭,看着老人佝僂的腰身,唏噓不已。
還以爲是古稀老人,沒想到竟然比自己還小好幾歲。
“眼見着天熱了,要去五臺山就快去吧,熱了趕路辛苦……”
難得看到故人,太后多囑咐了一句。
這樣的身子骨,可不像是能經得住長途跋涉的,怪不得如今不冷不熱反而在京城休整。
老人道:“小人明日就出發,端午節前應該就能到了……”
老人領了賞賜下去。
太后跟康熙說道:“當年見過他,就跟十八阿哥差不多大,抱着差不多等身的潮爾……”
五十年光陰,匆匆而過。
雖說在朝堂之上,不乏老臣,可是都不如方纔的蒙古說書人一樣,給康熙留下這樣深刻的印象。
垂垂老矣。
越來越愛回憶小時候,早年的事情在記憶中也漸漸清晰。
康熙方纔沒有賞人,如今卻生了惻隱之心。
他吩咐樑九功道:“叫色棱預備一輛馬車,送人去五臺山。”
樑九功應了,下去傳話。
那是科爾沁的部民,交給色棱這個科爾沁臺吉照顧最方便。
太后沒有攔着,對康熙道:“是他的福氣,今日能給皇帝說書。”
康熙對太后道:“等他從五臺山回來,問問有沒有弟子,要是有的話,留一個在京給額涅說書。”
太后擺手道:“不用不用,翻來覆去,說的都是老故事,我更愛聽佛講,老有新故事,《西遊記》聽着也熱鬧。”
豐生幾個聽到熟悉的名字,都望向舒舒。
舒舒給他們講過《西遊記》。
《西遊記》不是禁書,流傳甚廣,不管是戲劇還是雜耍,都有些《西遊記》的劇目。
潮爾史詩告一段落,第二個節目就是烏日圖道。
所謂烏日圖道,就是蒙古長調。
這回進來的是兩個人。
是兩個十來歲的孩子。
一男一女,他們唱的是酒歌。
沒有變音的嗓子,清澈悠揚。
天籟童音。
跟方纔老說書人的暮年相比,眼前兩個孩子帶來的就是勃勃生機。
五阿哥聽着這歡快的酒歌,都坐不住了,自己起來不說,還示意九阿哥起來。
兄弟兩個一人捧了一個哈達,上面放着銀碗,倒了馬奶酒,按照蒙古的禮儀,一邊唱着酒歌,給太后跟康熙獻酒。
太后笑着接過馬奶酒,也按照蒙古宴飲的規矩,“三彈”之後,抿了一口。
接下來是第二碗,也是抿了一口。
等到第三碗,太后將碗中的酒都喝了。
然後是九阿哥這裡,跟着五阿哥學,敬了康熙三碗酒。
康熙不喜歡馬奶酒的味道,不過見太后興致正高,沒有掃興,也是喝了第三碗酒。
眼見着兩個哥哥都敬酒,十八阿哥就躍躍欲試。
等到五阿哥返回座位,十八阿哥就道:“五哥,五哥,我也想要給皇祖母跟汗阿瑪敬酒……”
今日本就是綵衣娛親。
五阿哥自是盼着孩子們好好孝順長輩。
他就故意道:“那就去吧,不過你是孩子,不用銀碗,用銀盃就行……”
說着,他安排人給十八阿哥預備。
十八阿哥出席,也學着兩個哥哥的樣子,在哈達上放了銀盃,去敬太后:“皇祖母,孫兒也敬你一杯,祝酒歌等孫兒學會了再補上。”
太后笑着說道:“好,好,皇祖母等着。”
雖說十八阿哥是個孩子,可是太后也是“三彈”之禮,不過端着酒杯的時候,她就道:“敬一杯就行了,你去敬你汗阿瑪吧……”
說着,她將這一杯馬奶酒喝了。
十八阿哥點頭,又敬了康熙一杯。
康熙看着十八阿哥道:“等明年入了上書房,蒙語就要學起來,滿蒙一家,密不可分。”
“嗯,兒子記下了。”
十八阿哥點頭道。
眼見着十八阿哥出來敬酒,尼固珠也坐不住了。
她望向豐生跟阿克丹。
不管是對太后也好,還是對康熙也好,豐生跟阿克丹都不熟,也沒有尼固珠這樣從裡往外的親近。
兄弟兩個也沒有敬酒的想法。
至於弘暄,三歲大的孩子,目光都在兩個蒙古孩子身上。
他身邊的保母、乳母,不少都是十福晉的陪嫁人口,所以會說蒙語。
他能聽懂蒙古長調的內容,就覺得有趣。
原來蒙古的天藍的像大海,蒙古的溪水像銀河,蒙古的勇士像蒼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