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言畢。
陳禮等人無不振奮。
說實話,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是憋屈得太久了。
尤其是錦衣衛,這些時日至多隻負責盯梢,蒐集大量的訊息,早就磨刀霍霍了。
張安世隨即想起什麼來,於是又道:“派人知會一下朱金,教他那邊也做好準備。除此之外,還有太平府這邊……”
張安世頓了頓,接着道:“這一次務求做到一網打盡!”
“遵命。”
陳禮對着張安世行了一禮,便風風火火地告退去忙活。
張安世閒坐下來,卻是想起了什麼,於是對一旁的書吏道:“去將楊溥楊先生請來。”
很快,楊溥便來了。
“漢唐之儒,從未對女子有過太多的禁錮,究其原因,在於那時士人追求的乃是建功立業,他們需趕赴萬里之外的大漠,去西域,去嶺南,家中必須交給女主人們來打理,可到了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了?一羣窩囊廢,遇有國仇家恨時,不敢提倡復仇,成日研習經義,每日只埋頭做文章,以文辭爲貴,卻又生恐女子們拋頭露面,遭遇了契丹、金人、蒙古人這樣的強盜,怕家中女子們被人虜了去侮辱,於是便倡導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纏出金蓮足。”
朱棣闔目,只道:“朕乏了,歇一歇。”
楊溥能深刻地感受到,張安世情緒的波動和起伏,竟是一時無言以對。
這滿臉堆笑之人,每日逢人便露出宛如彌勒佛一般的笑容,可現在,他的臉卻板了起來,再無那和顏悅色的微笑,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臉冷然。
“你把話說到珍重這個份上,倒是好像要去辦什麼危險的事一樣,教我突然心裡有些擔心。”張安世笑了:“你放心吧,我這個人,有一點好處,就是從來不會將自己置身危險的境地,沒有人比我更懂怎樣保護自己。”
張安世下意識地道:“你不一樣,你變異了。”
“再怎樣掩蓋,也會有重見天日的一日。”楊溥目光堅定地道:“世間何曾有過萬世不變的學問,今日會有殿下這樣的人,千百年之後,也一定會有許許多多殿下這樣的人,終會有一個張安世,使這天下撥雲見日。”
“這就好像公羊學一樣,公羊學乃是聖人的學問嗎?不也脫胎於孔聖人嗎?可公羊學要大復仇,要大一統,到了宋朝的時候,那些讀書人,只想安心的在一隅之地苟安,只想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到了元朝的時候,這所謂九世之仇,猶可報也的思想,更是不合時宜,因爲他們要做蒙古人的順民,要與蒙古人合作,蒙古人屠戮天下,不知殺了多少人的父母妻兒,他們敢提復仇二字嗎?”
看着張安世臉上的憤然之色,楊溥沉默,他臉微微燙紅。
楊溥神色認真地看着他道:“若真如此,那麼下官若還活着,會給殿下寫一篇祭文,稱頌這個世上,曾有殿下這樣的人。”
亦失哈想說點什麼。
亦失哈便道:“奴婢遵旨。”
亦失哈捏着這份奏報,快步進入了文樓。
朱金繼續道:“爲了防止儲備金不足,聯合錢莊上上下下開始收縮放貸的業務,所有的貸款審批,不再是掌櫃負責,萬兩紋銀以上,需總掌櫃審批,五萬兩以上,要交老夫審批。”
“而今到了我大明,又何嘗不是如此?所謂存天理、滅人慾,何其可笑,他們自己永遠都慾求不滿,有了百畝土地,就想着再兼併一千畝,做了進士,便想着成爲翰林,甚至希圖入閣拜相,卻要百姓們順從,若是不順從,百姓們也有慾望,便斥他們爲刁民,因而,提倡教化,卻是要割掉所謂刁民們的慾望。”
他們帶來了甲冑,七手八腳地給張安世開始穿戴起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顯得意猶未盡,於是繼續道:“他們對土地有慾望,卻不去大漠、西洋、西域兼併別人的土地,於是乎,便窩在鄉里之中,欺負鄉里族親,遇有災荒,便落井下石,兼併鄰人的土地,還沾沾自喜的自稱自己是什麼耕讀傳家,什麼積善有德之家云云。”
楊溥也隨之一笑,這點他倒是相信。
楊溥沉默了一下,他也隨之嘆息,而後道:“哎,世間的紛爭,都來源於人慾,程夫子和朱聖人所言的滅人慾,也未必沒有道理。”
另一頭,一封密奏,火速地被送進了宮中。
“他們豈會知道,這韃子你若是不去打,他們便不會友善共處。也不會明白,建文所謂的‘善政’,爲何會敗亡於朕手。更無法理喻,爲何朕總要大加屠戮,非要殺的血流成河,纔要罷休。”
而後,張安世便穿戴一新地領着一隊護衛出了廳堂。
楊溥才笑了笑道:“殿下這裡似有殺氣。”
張安世不管他懂不懂變異這兩個字的意思,接着道:“楊先生,我從沒有排斥過學問,對有學問之人,依舊還是敬仰的,似乎你還沒有明白我方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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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安世大笑:“只怕你這區區一篇祭文,最終會埋入故紙堆裡,被那無數口誅筆伐的文章所掩蓋。”
朱金壓壓手道:“現在的行情,還用說嗎?再者說了,現在是什麼情勢?諸位都不是聾子瞎子,一定都有耳聞,這是蕪湖郡王殿下仔細斟酌之後,得出來的結果,也是爲了免使錢莊跌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好啦,就照着這樣辦。”
楊溥聽罷,唏噓道:“殿下所言,並非沒有道理。”
這一套甲冑,顯然屬於威力加強版,是特製的,竟是生生地將張安世裝配得像一個大罐頭。
張安世卻是笑了,道:“或許我張安世輸了,到時墳頭上滿是野草,後世之人,聞及我的大名,人人都會唾棄。”
張安世顯然是個做事很有效率的人,既然安排好這裡,他便也責無旁貸,臉上笑意一收,對着外頭大呼一聲:“人來。”
亦失哈紅着眼眶道:“陛下……別說了,別說了……”
…………
朱棣道:“那就不說了,你叫個人去告訴張安世,就不必中旨了,直接傳口諭,教他一切便宜行事,不要有什麼後顧之憂。”
張安世聽着,竟有種感觸良多的感覺,隨即撇撇嘴道:“他孃的,說着說着,怎麼離題萬里去了!楊先生,我叫你來,是希望這兩日,你幫我在這王府裡暫時鎮着,隨時處理送來的奏報。”
楊溥擡頭,目光倒是平靜,只道:“下官也是讀書人,殿下當真信得過我?”
楊溥道:“殿下也請珍重。”
“變異……”
被留下來的楊溥,目瞪口呆地看着張安世的背影,唏噓一聲,隨之苦笑。
所有人都安靜地垂着手,洗耳恭聽的樣子。
朱金沉聲道:“因錢莊儲備金的問題……”
“朱公。”有人忍不住憂心忡忡地站了出來道:“若是如此,真要出大事的啊,不少的商行……他們……”
張安世又道:“這不是有沒有道理的問題,其實這些人的所謂道理,可謂是破綻百出,什麼天理和人慾,什麼格物致知,這些空話,你粗聽有理,細細深究,卻又發現錯漏頻出。可我來請教楊先生,理學比之其他學問,難道當真更博大精深,更動人心嗎?以至自宋之後,越發的流行,歷經宋、元,還有我大明,影響能如此深遠?”
一個在旁候着的書吏點點頭,遵照着去辦了。
說着,朱棣幽幽地嘆了口氣。
端坐在這的朱棣,只草草一看,卻面無表情,只是淡淡道:“朕知道了。”
朱棣道:“人老了之後,這身子垮塌下去,也不過是一朝一夕之間,切切不要以爲身子還如年輕時的硬朗,你瞧瞧你自己,你頭上的白髮,比朕多的還多呢。”
“此等在外便如斷脊之犬之輩,宛如泥蟲一般的人,關起門來,卻是耀武揚威,稍有對他們不如意之處,朝廷予以少一些優厚的禮遇,他們便要指天罵地,引經據典,擺出一副極有風骨的樣子,指手畫腳。”
張安世出現,衆人紛紛隨扈,直接揚長而去。
張安世眉一挑,好奇道:“惋惜誰?”
…………
張安世卻又道:“不過,這也好的很,我張安世不相信他們所謂的仁義道德,我只相信一件事,他們若是覺得自己不滿足,依舊還是慾求不滿,不肯讓出利來,那就拿出本事來,像個大丈夫一樣,從陛下和我張安世手裡來爭來搶奪,而不是靠那些卑鄙無恥的所謂骯髒計謀和手段,也不是那幾句所謂看似義正言辭的荒唐學問,倘若如此,他們這般即便功敗垂成,我張某人倒還高看他們一眼!”
亦失哈道:“陛下……”
只是,許多人的心開始亂了起來。
此時,朱棣似有幾分倦意,他將身子微微地倚靠着後座,眼睛半張半合,口裡則道:“皇孫已去了棲霞吧?”
“所謂的理學,不過是想苟安而已,在國仇面前,他們選擇苟安,因而纔講究自省,時刻的反省自己,要做謙謙君子。在家恨面前,他們也選擇苟安,只有與之合作,獲得他們的超然的地位,他們在宋時,可以納歲幣,去苟安一時。到了蒙古人來時,他們亦可以選擇與蒙古人合作,一起去壓榨百姓。”
此言一出,方纔安靜的廳中,頓時譁然。
只一看字條,他便什麼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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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失哈似乎是瞭解朱棣的,卻道:“陛下辦的事,哪一件不是利在千秋?千秋之後,必爲天下人所頌……”
張安世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我不喜歡喊打喊殺,因爲我覺得解決問題有很多種途徑,不過真到了所有的途徑統統失效的時候,那麼……也只好殺人了。”
作爲太子屬官,楊溥屬於遊離於此之外的觀衆角度,他雖偶爾參與一些決策,可摻和卻又不多,此時的他,禁不住又開始沉思,忍不住會去想,張安世這一次,到底做的是什麼打算?
看着好像很嚴重的樣子,畢竟沒見過張安世披這樣的甲冑。
烏壓壓的人,靜候着什麼。
張安世搖搖頭道:“任何學問都有它的道理,諸子百家如此,理學如此,可它不能成爲有的人用來牟取了好處,同時鞏固自己利益的擋箭牌,天下之利只有這麼多,憑什麼有人獨佔了去,還要利用所謂的學問來彰顯自己,這世上哪裡有肉都讓你吃了,嬌妻美妾你也有了,大好的前程也教你拿了去,卻還要連貞節牌坊也要伱來立吧,世上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說着,朱棣一笑,又道:“說不準,他們會認爲,朕骨子裡便是殘忍好殺,就喜殺人爲樂呢。”
這些掌櫃,無一不是精通錢莊業務之人,這等於是直接捂緊了錢莊的錢袋子!而以他們多年的經驗,一旦這個消息放出去,對於絕大多數的商行和商戶而言,不啻是天塌了一般。
朱棣笑了笑道:“是啊,幾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上天留給朕的時日想來也不多了,只是朕乃天子,世上還有許多未競之事,若是不能早日辦乾淨,真讓朕遺憾啊。”
張安世屏退衆人。
朱棣打斷他道:“你也是久見人心的人了,難道會不懂嗎?朕看你懂的很,只是在裝糊塗而已。朕這些日子,益感倦乏,偶爾會回憶往事,而今思來,朕百年之後,朕之兒孫與後世百姓們,倘若真生於清平的世道,他們一定不會懂,也不會明白,朕這出大漠,追亡逐北,且又靖難功成,治天下以苛政的種種事蹟。”
聽說是蕪湖郡王的命令,這一下子,所有人都無詞了。
可以說,若說張安世對於大明軍事研究的進步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其中貢獻最大的,就在於甲冑的研究了。
楊溥認真地聽完,終於道:“下官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他則端坐着,等那些掌櫃都退散之後,方纔道:“現在起,閉門謝客,所有訪客,一概不見。告訴他們,近日身體不好,不便相見,當然,要客氣一些。”
很快,許多錢莊的掌櫃、大掌櫃,甚至是總掌櫃紛紛抵達,他們進入了商行的總部。
沒一會,便見一隊護衛走了進來。
朱金揹着手,大腹便便的踱步,穿梭在一個個掌櫃們之間。這些掌櫃都是熟人,有不少人,都是朱金親自提攜起來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而在這廳堂之外,早有更多的護衛,在此按刀佇立。
頓了頓之後,他擡頭看一眼亦失哈,突然感慨:“你也老了。”
此時的朱金,得了一份字條。
亦失哈道:“奴婢身子好着呢。”
那奏報觸及上炭盆裡炭火,立即捲起了一團明亮的火焰,而後,灰燼飛舞。
楊溥若有所思,他是極聰明的人,何況他也是讀書人出身,一個聰明的讀書人,在讀書的過程中確實是有很多疑問的,只是這些疑問,他只能埋藏在心裡罷了。
亦失哈卻是漸漸地紅了眼圈,整個人也顯得傷感起來,幽幽地道:“奴婢也沒想到,怎麼好端端的,幾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
“去了,清早就去的,好像是在什麼招商局公幹。蕪湖郡王殿下膽子倒不小……”亦失哈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朱棣的臉色,隨即道:“竟是讓殿下,做一個小小的文吏,殿下可不高興了。”
張安世舒了口氣,於是微笑着道:“那麼就……拜託了。”
朱棣依舊平靜地道:“由着他們去吧。”
隨即,他隨手將這奏報丟進了腳下的炭盆。
朱金吩咐完後,便讓衆人退下。
張安世微笑着道:“依我看啊,根本的原因,不在於它更博大精深,而在於恰好這理學,博取了他們的人心。”
楊溥迎上張安世的目光,想了想道:“下官是在惋惜。”
“惋惜接下來將死之人。”
朱棣擺擺手道:“你錯了,朕和太祖高皇帝所做的事,哪一件哪一樁,都是腥風血雨,不被人唾罵就算不錯了,哪裡還敢做什麼聖君?不過……朕將手頭這些事幹完,朕的兒子,朕的孫兒,就有機會做名垂千秋的聖君了,所以啊……朕來擔着這罵名,也無不可。”
這時,張安世語氣加重,大喝一聲:“人之無恥,竟至於斯。”
亦失哈看一眼朱棣,便悄然退下。
“召各大錢莊。”朱金道:“所有錢莊的掌櫃,統統都來。”
張安世卻是淡淡地看着楊溥道:“楊學士是在擔心和猶豫嗎?”
楊溥笑了笑道:“現在明白了,殿下將這事交給下官吧,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有人滿腦子嗡嗡的,竟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也有人只覺得眼皮子不斷地跳動,不再受自己身體機能的操控。
朱金這才站起來,表情越發的凝重。
沉思了良久,最終,又恢復了從前如沐春風的笑容,搖搖頭,喃喃道:“管他呢,由着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