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和衣物發放的時候，開封東城這邊熱鬧極了。
哪怕衣物不多，有些人還沒有領到，可對於這些曾經九死一生之人而言，也意味着盼頭。
他們有了一種信賴之感，彷彿一下子，有了依靠，對未來，也不再只有恐懼。
於是少年郎們讀書，婦人們紡織和縫補，男子們或爲護衛，或去負責運輸糧食，又從中挑選出了醫、工、樂等人出來。
這裡開始有了許多民宿。
緊接着，道路和垃圾也經過了清理，甚至連茅房也已有了。
在茅草屋之間，甚至鋪上了碎石，哪怕是下了雨，也不害怕泥濘。
醫藥所，皮匠所，鐵匠所甚至代人寫書信的郵政所紛紛拔地而起。
伙食已越來越好，現在已不再吃粥了，最先得到了改善的，乃是勞力。他們現在一日三餐，除了清早的稀粥之外，其餘時候，則都是乾飯，且是白米。
一個百戶的護衛，調撥走了五十人，往糧道那邊的必經之路去防賊。
亦或者，蕪湖郡王殿下下了什麼命令，如奉旨決心保障大災軍民之類的話。
甚至有時候，若是要捉拿什麼人，錦衣衛根本不和知府衙門交涉，只需尋一個差役，那差役立即便呼朋引伴，主動請纓，代爲效勞。
劉進深吸一口氣道：“前些時日，有一些商賈來拜訪，說是做借貸的買賣……”
於是，這周舉人擺出一副悲痛的樣子道：“府君，學生直言了吧，再這樣下去，便是要將學生人等置之死地啊。現如今，咱們的糧倉都已堆滿了，這麼多糧食，每日儲存的損耗，就是不小的開支，可現在……卻是一粒米都發售不出，這不是要將我等逼死嗎？”
…………
“胡公，各地的奏報……”
他們與朝廷唯一的聯繫，大抵就是當地的地保和甲長們打着朝廷的名義來催糧了。
…………
胡廣指了指眼前的公文道：“這都是各府縣送來的吧。”
周舉人也皺眉，顯然也不太樂意。
關於受災百姓賑濟新章程，其中大大講述了災民們光吃糧食的危害，因而，立即押解十數萬石魚乾，分赴各府縣。
“想什麼辦法？”
他後面的話沒有說下去，但是劉知府卻是明白。
周舉人等人顯是急了，個個不再客氣，那王錦率先道：“咱們倉裡的糧，有不少看是當初朝廷的賑濟糧，可這些賑濟糧爲何會出現在我們的糧倉？這……一旦真相大白，許多事就不好說了。”
可劉建業席地坐在其中，安靜地聽着，眼裡卻發着光。
領着他的兩個大夫，也是太平府來的，偶爾他們閒談之中，也總能聽到一些細碎的新鮮事，於是不知不覺間，好像有一顆種子，埋入了他的心裡，悄然地生根發芽。
又行十里，至驛站打尖，進入了官房，還未落座，就有隨行的舍人，送來了自各地送達來的快奏。
周舉人挑眉道：“消息當真嗎？”
舍人欲言又止：“其實朝中……也有不少人……爲胡公鳴不平……”
廨舍之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這茶葉粗劣，幾乎不值幾個錢，可讓這開水裡有了一丁點兒的茶味，卻依舊大受歡迎。
還有人吃了糧回來，衝着人大談下吏也錄入吏簿，還可做官，說的有鼻子有眼，甚至還說，有一個小吏，現在都做知府了。
周舉人還算冷靜，道：“可錦衣衛的糧源源不斷……”
大家或坐在石上，或是索性席地而坐，便有半大的小子，端着糧隊那邊一併送來的最新邸報，在那朗讀。
還有關於各建設指揮使司，缺少紙張和筆墨的情況。
他和絕大多數的青年和少年一樣，都對此深信不疑。
王錦反脣相譏：“真到了那個時候，只好與府君同死！”
胡廣頷首：“大家都不容易啊，我會回書的。”
“這……”
劉進聽了周舉人的埋怨，想到這些時日府衙裡發生的事，多日的怒氣像是積累到了一個頂點，直接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人心浮動至此，這百姓還怎麼安分守己！”
劉進皺眉，猶豫地道：“此事……本官能有何作爲？哎……”
半響後，劉進終於道：“爲今之計，只有繼續購糧了。”
“陛下……”
郡王府裡，車馬如龍。
胡廣擺擺手：“下去吧，你下去吧。”
倒是知府的命令，即便是恫嚇，大家也覺得沒什麼意思，能混就混，不能混，可能第二日人就無影無蹤了。
劉進道：“現在明白了吧……以我之見……他張安世敢賭，諸公身家性命都要沒了，還有什麼不敢賭的？世上無難事啊……”
張安世對此，卻依舊保持微笑。
可這沒什麼效果，那人被擡走，府衙裡又在傳，是去城外的醫藥所治傷去了。
馬車之中，胡廣正端坐在車轎之中，他紋絲不動，一向溫和的臉色，卻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情緒。
“多謝。”
大家聚在一起，有震驚，有低聲嘀咕，一面喝着劣茶，一面腦子裡，努力地去想象這書吏所描繪的世界。
即便是差役，也有不少人跑了。
這劉進顯然是抓住了最後一顆救命稻草，他不得不硬着頭皮道：“現在的問題是……若是沒有銀子，就收不到糧，這糧價就無法維持。可一旦有了銀子，將錦衣衛手中的糧購空，那麼……糧食就都在手裡裡，屆時還不是想賣多少就賣多少，想售什麼價就售什麼價？若是百姓無銀，還可教他們賤價出售土地，若是再無銀子，還可簽訂賣身契書，或是更高的利息，借貸給百姓。諸公……現在是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只有這麼一條路了。”
劉進臉色微微緩和，卻嘆口氣：“哎……事已至此，得想辦法……”
今日更有一則教人覺得有意思的新聞，太子殿下隨模範營，至關中，協助賑濟百姓。
這話的意思不言而喻，就算要死，也要拉上你墊背！
劉進臉色驟變，冷冷地瞪着眼道：“爾要威脅本官？”
聽聞開封其他各處城門，大抵也都是如此。
“對啦，一些鐵器，也是需要的，修橋鋪路，都離不開工具，聽聞各指揮使司，下頭還有不少武裝的護衛，現在是非常之時，聽聞有不少的盜匪，想辦法，尋一些刀槍劍戟的尾貨，也發出去。”
許多的奏報，從四面八方而來。
一場大災，讓他失去了自己的母親，迄今還未從悲痛中走出來，如今，這些自太平府來的人，聽聞是奉王詔而來，卻給了他這輩子最大的依靠，讓他對未來有了一絲奢望。
念報的孩子唸的磕磕巴巴，他的聲音帶着幾分稚嫩，可這聲音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教人慢慢地消化掉了戾氣，內心平靜下來。
畢竟，誰也無法想象，這玩意還可以這樣玩。
傻子才花錢買糧呢，更何況還想大價錢出售的！
到了這個地步，心煩氣躁了多日的周舉人等人，終於坐不住了。
行至這裡的時候，一隊巡檢司的人馬，護着車轎自陝西出關，直奔洛陽。
他氣惱不已地痛罵着。
胡廣道：“你說。”
“借貸？”王錦脾氣急，甚是不屑地道：“歷來只有別人向我們告貸，哪裡有我們向別人借貸的道理？府君這些話，不覺得可笑嗎？”
只是這邊的景氣。
古人，尤其是讀書人，治吏是很嚴苛的。
飢餓的記憶是最恐怖的，因爲即便有一日，你不再捱餓，回首那不堪的歲月時，也不禁爲之如芒在背，那肚皮的腸胃，即便已填飽了，卻隱隱好像在蠕動，給人一生帶來饑饉之感。
王錦氣呼呼地道：“我們現在哪裡還有銀子？”
糧價其實倒還維持住了。
衆人更是竊竊私語。
東廠這邊也沒有閒着，將一份份的奏報，送到朱棣這邊。
連知府也只給他們這樣的建議，這顯然也說明，便是劉知府，也絲毫沒有了辦法。
周舉人臉色慘然。
“胡公……”
什麼皇帝今日干了啥，發了什麼詔令，訓斥了誰。
周舉人見他如此，便覺得有戲。
舍人點頭。
這半大的小子，年紀較大一些，多是學習最好的。
老於世故的人，覺得這些東西，不足爲信，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所在啊。
其餘五十人，依舊在原地繼續操練。
朱棣這些日子，本就心煩意亂。
此時，他只點點頭道：“說。”
這樣高的糧價，在開封各處，卻可免費吃糧，這些百姓，一個個吃的肚子鼓囊囊的，到了傍晚，還一道中氣十足地唱歌。
這消息傳到了知府的耳裡，劉知府勃然大怒。
而現在，他們才慢慢了解到朝廷是個什麼樣子，皇帝老子也不只是成日都在宮裡吃烙餅和睡娘們。
這一個接一個的命令，直教人目瞪口呆。
“自身難保，怎還有這麼多糧？”周舉人的目光，遊移不定。
有時，會有文吏來，在讀報之後，進行講報，講的無非是，遇到了這樣的情況，太平府會怎麼幹，皇帝會下什麼旨，蕪湖郡王殿下會下什麼詔令。
他死死地看着劉知府。
這一次，他們幾乎黑着臉，一併抵達了府衙。
胡廣道：“哎……”
舍人深吸一口氣，想了想，道：“胡公，現在外頭有許多的謠傳。”
當然，說這些是枯燥的，這種專門負責宣講的書吏，也會在這其中，穿插一下小故事。
又四處說什麼當官未必要科舉，什麼孩子可讀書識字，有人給你請先生。
劉知府也不瞞他，當真拿了官府中傳閱的公文出來給他們看。
劉知府秒懂，隨即就道：“你放心，本官立即修書……”
至於有人貪墨了本該賑濟他們的糧，自是教人不禁爲之咬牙切齒。
“呵……”劉知府冷笑道：“你們上當了。”
周舉人閉上眼，權衡着，他似乎也在計算着什麼。
因而，人們除了嘖嘖稱奇的羨慕的看着這個半大的孩子，一面卻也在勞累之餘，聽一聽朝廷的動向。
胡廣淡淡道：“你從何處聽來？”
這般一來，府衙裡的差役，就更加覺得沒什麼意思。
又出臺緊急徵辟流動戲班往各府縣慰勞辦法。
接着，他再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舍人悄然退下。
劉知府點頭道：“棲霞的消息，前兩日，就用急遞鋪，送到了本府這兒來了。你們猜怎麼着？那蕪湖郡王，爲了籌措糧食，竟是不顧直隸百姓捱餓，不少百姓，爲之奮起，聽聞，還燒了一個作坊，打傷了許多人。那邊鬧的極厲害，已是民怨沸騰，他張安世這時候也是自身難保了。”
這種痛恨，真是深入骨髓之中，一次次的大災，不知多少次，教在此的人妻離子散，那種捱餓的滋味，真是刻骨銘心，以至於每一次放糧，人人都是狼吞虎嚥。
今日就下達了三道命令。
周舉人微微睜着眼睛，像是在確認着什麼。
卻已讓人開始慌了神。
“是。”
潼關。
周舉人頓了頓，接着道：“即便是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雖是嚴刑峻法，可至少……也認爲我等乃朝廷之基石，如今是什麼樣子呢？說來真是可嘆，今日到了這個份上，糧商還有學生人等，真要死無葬身之地。”
他們畢竟是賤吏，連正經的編制都沒有。
胡廣眼皮子也沒擡起一下，只是道：“知道了。”
這些消息，從前對人而言是極遙遠的，能讀書的人本就鳳毛麟角，且報紙昂貴，邸報中發生的事，似乎也和自己沒有關係。
舍人道：“此番……似有人針對胡公而來，胡公曆來在朝中，與人與世無爭，卻沒想到……竟遭此毒手，胡公要早做打算，未雨綢繆……”
在這當差，倒是能勉強餬口，可架不住外頭是白米飯。
劉進深深地看了周舉人一眼，道：“可你們不要忘了，文淵閣大學士胡廣，歷來同情諸公，此番他巡撫四省之地，張安世現在越廚代庖，顯然也是針對着胡公去的，這一次……不難猜測，胡公只怕也無法忍讓了。”
“這……”劉進一臉遲疑，像是在思索着什麼。
是了，勞動之餘，便是在闊地那兒，大家席地而坐，在這兒，有人燒了開水，在開水裡，甚至摻了一丁點的茶葉。
而至於某些不安分的言行，更是大忌，當下便命人將此人痛打一頓。
“喏。”
……
周舉人先是愕然，而後大驚道：“上當？”
胡廣淡淡道：“你放心，如何明哲保身，如何快刀斬亂麻，老夫還不需你來教授。”
劉知府道：“這還不簡單嗎？這就是賭咱們吃不下這麼的糧，要挖我們的根。可他這也是兵行險着，要知道，受災的地方，可是四省之地，數百上千萬的百姓，這麼多的百姓，他能賑濟幾時？現在咱們拼的就是這麼一口氣，一旦這口氣繼不上，便是滿盤皆輸，反之亦然。”
他們認爲小吏天生卑賤，最擅投機取巧，爲官者必須嚴苛對待。
這哪裡是賑濟百姓，這分明是伺候大爺吧！
“是，他們都盼着胡公拿主意。”
周舉人等人看過之後，面面相覷。
即便當差的不去吃糧，這一家老小，也都跑了乾淨。
知府劉進，見着這一張張沉如墨汁的臉，也覺得頭痛無比。
他這知府，如今還能管個啥？城中的事都管不明白，至於城外？出門就是錦衣衛和模範營帶着的護衛隊，哪一個差役都不敢造次。
張安世的命令，也是應接不暇。
可迄今爲止，購糧者寥寥無幾。
又或者在哪一處，查知某地賑濟不力，錦衣衛拿捕。
“怕個什麼，咱們只管給各個作坊下訂，徵辟戲班子，蒐羅紙張，書本，筆墨，還有更多的棉衣和布匹，放心，會有人給咱們結賬！”
周舉人則是含笑，給大家一個臺階下，道：“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何必要如此呢？都是讀書人，有什麼話，好好說，慢慢商議。”
“明白了。”周舉人道：“此事事關重大，我等還需回去議一議，胡公那邊……”
劉進道：“胡公乃朝中君子，門生故吏，遍佈朝野……”
最終，他張眸，沉聲道：“一旦賭了，他張安世畢竟是外戚，又是郡王……”
什麼大海，什麼汪洋，四海之地的土人，還有棲霞的蒸汽機車云云。
胡廣道：“你也跟了老夫不少年了吧。”
亦失哈道：“又一批糧，還有許多物資，自太平府撥出了，不過……太平府的情形，似乎並不太好，聽聞……有不少軍民百姓，都對此略有牢騷……”
朱棣聽着，搖頭道：“哎……這百姓們無衣無食，朕要操心。這張安世一股腦的出錢出糧，這樣鋪張的將銀子和糧食送出去，朕更操心。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亦失哈一時無語，竟不知如何應對。
好在，他想起了什麼，於是道：“不過朝中，倒有不少的議論……”
聽到議論兩字，朱棣的臉色漸冷下來：“說來朕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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