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捷,大捷……”
“模範營進展神速,直搗賊巢穴,倭國大定……”
一封封的捷報,幾乎隔三差五就送入京城。
不只是文淵閣,便是邸報,也幾乎隔三差五的刊載。
此次討倭,實際上是萬衆矚目的。
對於朝廷而言,這似乎關係到了幾個皇孫的藩地問題。
而對於商賈們而言,這一次倭國引發的叛亂,讓不少的海商損失慘重。
當初倭國的貿易暴增時,不少的海商都紛紛前往佈局,真可謂是春風得意!
可反叛一起,不少的叛軍,不只針對足利家族,更有不少,是因爲海貿的發展,使他們陷入困境,因而這倭人叛軍,甚至提出了攘夷的號令。
只是這裡頭的攘夷,就是針對海商。
因此,對於朝廷此番針對倭人叛軍的打擊,幾乎所有的商賈,都格外的關注。
此時……模範營的快速進兵,頓時令衆人心中大定。
原先還憂心忡忡的商賈,在此刻……卻突然生出了奇怪的感覺。
尤其是商報,格外的明顯。
從前商報對於海貿的擔憂,大多在於打擊海寇方面,刊載的不少消息,也是海外各藩鎮遭遇了什麼天災,什麼貨物的短缺。
可這些時日,卻變得越發的有些異常。
至少在張安世看來,事情的變化,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出乎了他的意料。
商賈們‘覺醒’了。
市場是可以擴大的,譬如這一次倭國的市場,就因爲倭國的新政,而陡然擴大,使得貿易量暴增。
而擴大市場也是有風險的,新政現在看來,並非是人人都可以吃的補藥,大明吃了可以強身健體,而對這天下萬方而言,卻也可能是飲鴆止渴。
這就必然導致,一旦開始新政,就勢必會引發混亂。
而混亂的產生,也勢必使大量的商賈蒙受損失。
那麼……這個世上,是否有一種,既可擴大市場,使大家都能掙的盆滿鉢滿,可與此同時,卻又不必承擔風險和後果的方法呢?
此次大明的討逆進兵,顯然好像突然之間,給了許多人答案。
若是明軍可以藉此針對叛亂進行打擊,那豈不是變成了一本萬利?如此一來,不但倭國的國門大開,亦可高枕無憂。
正因如此,此番進兵,商報對此最是關注,不只是關注,而且它叫囂的最是厲害,可謂是上躥下跳,喋喋不休地稱頌明軍討寇如何合理合法,一面又各種指責倭寇叛軍的野蠻。
這等言論,顯然對天下的軍民大有影響。
大明的諸多學者,似乎一下子反過來了。
以往以儒家爲首,提倡與民休息的大儒如今銷聲匿跡。
而叫囂要在天下四方討逆的學者,他們的文章,幾乎漸而成了主流。
倒不是因爲,以往的大儒,他們的言論沒有道理,儒家經過了千年的理論完善,他們的理論體系,顯然要比新學的學者們,要紮實的多。
真正的原因就在於,現在幾乎各大能夠見諸報端的文章,幾乎對於以往的大儒文章都拒之門外,而對那些提倡討逆的文章,卻極爲青睞。
報紙的傳播力,是從前講學模式的十倍甚至百倍,而叫囂討逆,即可獲得豐厚的稿費,得到巨大的聲望,反觀現在的大儒,卻已開始窮困潦倒,費勁腦汁的寫的文章,卻幾乎鮮有傳播,此消彼長,可見一斑。
且隨着一篇篇文章的出現,大量的學者,也開始在此基礎上,拼命去尋找理論基礎。
這就好像,在士紳土壤成長出來的大儒一樣,雖是先射箭再畫靶,因爲土地需要大量的人力,而徵發大量的士兵以及徭役,必然傷害農業生產,且四處征戰,無利可圖,因此大儒們開始漸漸拋棄漢時的大復仇觀點,轉而選擇忍耐和不徵。
而現在的這些學者,如今也在拼命的從各種古籍之中,尋找出古人的各種言論,用以充實自己的觀點。
以至於,不少文章甚至大量引用孔聖人、孟子、荀子、董仲舒的話,表面上,話還是那些話,可解釋權卻完全變了。
在此前大儒們的詮釋之中,聖人推崇的乃是垂拱而治,是溫和的形象。
而新的學者,則也效仿此前的大儒,斷章取義一般,直接摘抄這些古之聖賢們的隻言片語,轉瞬之間,聖人和先賢們,彷彿搖身一變,卻又成了‘大復仇’、‘大一統’、‘威加四夷’的形象。
張安世看着,忍不住有些苦笑,他現在漸漸意識到,以往那個他推着天下,去實施新政的時代,已漸漸過去了。
而現在,似乎開始越來越多人,將自己乃至於是整個朝廷捆綁起來,爲了達到自己的訴求,開始推動着朝廷和自己向前走。
這個新興的新貴階層,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意識。
而且越來越熟練於拉攏學者,建立新的理論體系,來開始爲自己攫取利益。
張安世恰恰卻處於這樣的風口浪尖,因爲大量的學者,開始大規模的引用張安世以往的一些措施,用以證明自己的觀點。
甚至有些話,張安世分明沒有說過,可經過杜撰,且經過一次次的藝術加工之後,卻好像一下子,成了發人深省的警言一般。
以至於新的商報文章之中,直接引用張安世蠻夷即禽獸的話,藉以來論證倭人非人的主張,尤其是不肯開化,敵視海商的倭人……
這令張安世自己都覺得有些言論有些過分,總覺得激烈的過了頭。
可他想要跳出來闢謠,表示我張安世沒有說過。
可顯然,這是徒勞的。
在文淵閣裡,胡廣幾人,看張安世的眼神,似乎也都變得怪異起來。
他們是經常讀報的,萬萬沒想到,和他們交往時,還算溫和的張安世,竟是偏激到了如此的地步,有一些話,看了都教人不寒而慄。
終究,飽受儒學薰陶的讀書人們,即便是摒棄了儒學,可骨子裡,終究還是有溫良的一面的,有些過分的言論,總是教人不寒而慄。
而張安世的眼裡,卻寫滿了委屈,頗有幾分無處話衷腸的冤屈。
“電報,新的電報。”
文淵閣,又被新的電報,打破了沉寂。
一般有什麼急電,纔會有舍人,火速來奏報,不需通報處理。
這個時候,幾乎所有的大學士,都擱下了手頭上的事。
“討逆大將軍,尋訪到了足利家族的嫡親血脈,此子乃足利義教幼子,居然躲過了叛軍的殺戮,被其家臣小心收留藏匿,諸公……將軍朱勇、張𫐄,懇請朝廷……冊封其爲倭王。”
衆人定了定神。
張安世不由感慨道:“哎,無論如何,總算是足利義教有後了。他在天有靈,不知該有多欣慰啊!”
胡廣等人,沒有張安世這樣充沛的情感。
卻是個個繃着臉,他們固然……對於過激的殺戮言論較爲反感,可涉及到了倭國善後事宜,卻是極爲看重的。
於是胡廣急忙道:“此子名姓,年歲幾何,其母何人?”
舍人拿着電報紙,又認真看了看,卻道:“叫足利義正,年歲嘛……有三個月大,他的母親,是幕府的一名侍女。”
一時間,衆人直接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頓了頓,胡廣道:“足利義教,死於何時?”
“這……”張安世道:“大抵,叛軍殺入幕府,應該是在四五個月前的事……”
胡廣挑了挑眉道:“這樣啊……”
張安世道:“諸公怎麼看待此事?”
胡廣略顯顧慮道:“會不會有些……難以服衆?”
一直在旁默默看着的解縉,此時突的微笑道:“宋王殿下有一句話,夷人畏威而不懷德,有時不必視他們爲人,將其視爲禽獸即可,對待禽獸,該用禽獸的辦法……”
張安世色變,皺眉看向解縉道:“我沒說過……”
解縉依舊微笑着,還是風輕雲淡的樣子。
其實,沒有人在乎張安世有沒有說過,任何人引用這些話,其實都是要闡述自己的主張,至於這是阿貓阿狗還是張安世說的,重要嗎?有誰在乎呢?或者說……管他屁事呢!
解縉道:“這些話,固然有所偏頗,不過……如今我大明彈指之間蕩寇誅賊,已是威加扶桑,只是眼下,倭人人心未附,所以纔不得不冊封倭王,以鎮倭國……所以,冊立誰爲倭王,反而是次要的事。”
頓了頓,解縉接着道:“一些軍報,老夫也看過,倭人對血脈,雖還算看重,卻又不甚看重,他們素有收下養子,振興門楣的傳統。所以,這反而是次要的。”
“而對於足利義教那些家臣們而言,他們之所以效忠足利家族,是在於,害怕叛軍徹底消滅了足利家族,使他們與足利家族陪葬,至於誰爲這倭王,反而不甚緊要了。”
解縉想了想,繼續道:“所以倭王是誰,其實並不是很緊要,若是年紀過長,此時我大明在扶桑立足未穩,幾個藩國,也還未站穩腳跟,一旦此人有其他的企圖,反而不利。”
“而這幼王,對我大明而言,利大於弊。至於服衆與否,一方面,是要下旨命大軍繼續討逆,繼續追殺叛軍餘孽。另一方面,對於足利義教從前的那些家臣以及武士,則需進行安撫,只要做到了這兩點,服衆與否,有何要緊?”
楊榮似乎也默認地點點頭。
金幼孜撫了撫長鬚,頷首道:“解公之言,不無道理。”
解縉又看了衆人一眼,這才道:“我等這便奏報陛下,懇請陛下定奪吧。”
衆人都沒有異議。於是等奏報上去,很快朱棣便下了旨意,命文淵閣擬旨。
又過了數日,張安世被召入了宮中。
只是今日,並不是爲了有事商議,卻是朱棣舉行的一場家宴。
故而今兒來的,除了張安世之外,還有太子朱高熾以及四個皇孫。
就在昨日,朱棣對四個皇孫進行了冊封,朱瞻埈冊封爲鄭王,朱瞻墉爲越王、朱瞻垠冊封爲蘄王,而朱瞻墡冊封爲襄王。
此時他們的父親,還是太子,此時冊封他們爲親王,顯然,這是朱棣已決心放權的意思了。
等於是向天下人昭告,現在的太子,與皇帝相差無幾。
對此,朱高熾慌忙入宮謝恩。
而朱棣卻顯的平靜,今日這一場家宴,其實也是在情理之中,四個皇孫一併冊封,這也意味着,他們隨時就要就藩。
在四個孫兒離開京城前往扶桑之前,朱棣自然希望能夠舉行一場家宴,與這四個孫兒,進行最後一次的團聚。
家宴開始,朱棣端坐着,先定下了調子:“今日乃是家宴,不必拘泥,該吃吃,該喝喝!”
隨即目光落在張安世頭上,道:“張卿家……此番征討倭賊,你居功至偉,朕的這四個孫兒,不日也將入倭,可他們年歲還是太小,朕思量來……你這做舅舅的,只怕要操心一二。”
張安世露出爲難之色,忙道:“臣……在京城,只怕………鞭長莫及。”
朱棣含笑,道:“是嗎?”
他頓了頓,隨即道:“朕已給禮部下旨,教他們準備了。”
這番話,說的有點莫名其妙,令人聽着有點摸不清頭腦。
而張安世倒沒有追問,只是多年君臣相處,他隱隱覺得,朱棣應該另有佈置。
朱棣此時露出豪爽的一面,道:“好啦,好啦,休要囉嗦,都喝酒。”
幾杯水酒下肚,朱棣面色帶着紅光,卻見四個孫兒,十分拘束,便對朱瞻埈道:“瞻埈,你在衆兄弟之中最長,朕來問你,你若就藩,如何治理藩鎮?”
朱瞻埈忙放下酒杯,認真地道:“孫臣就藩,便要效仿皇爺,善待軍民百姓……”
朱棣卻似乎不甚滿意,眼一瞪道:“善待個鳥,這天下罵朕的人多了。”
朱瞻埈頓時露出惶恐之色,一時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迴應。
朱棣看他如此,心頭雖有一點不喜,可畢竟這孫兒快要離開,倒沒有生氣,反是語重心長地道:“你到了藩鎮,既是一國之主,也是一家之主,治理一方,就不要畏懼人言,心裡要有自己的主意,也不要今日效這個,明日效那個,朕是你效的來的嗎?”
“前些時日,張卿還在說,要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這是何等的大道理,你卻不曾仔細回味這些話,卻在朕面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朱瞻埈連忙要請罪。
朱棣揮着手道:“好了,好好坐着聽着,你的確是應該做好表率的,畢竟你最年長,到了扶桑,你們四兄弟,作爲骨肉,便要彼此提攜!正因如此,你這兄長,才需更有自己的主意,提攜你的三位兄弟。”
朱瞻埈忙乖乖地道:“孫臣都記下了。”
朱棣抿了抿脣,又道:“此次冊封,朕賜你的錢糧和護衛也是最多,其目的也在於此,朕指望你能保護你的兄弟,他們終究還是太小了。”
朱棣說着,嘆了口氣,這四個孫兒裡,朱瞻埈算是徹底成年了,而其他三個,雖也勉強稱的上是成年,可在朱棣看來,確實還是過於年幼,他心頭便少不得有幾分憂心。
只是,法度在此,既身爲皇家人,享受了這份殊榮,有些路難走,可也不得不走。再者,這也是爲了大明基業考慮,對於朱棣而言,心裡雖有幾分心疼,可他比誰都明白,這是不得不去做的事。
朱棣閉上眼,沉思片刻,才又緩緩張目道:“就藩地而言,你的藩地土地最多,朕也查閱過,你那邊所領的倭人人口,也不在少數,你要做出樣子來,這樣纔可給你的兄弟們做出表率。”
朱瞻埈自是乖乖地一直認真停訓,一再稱是。
朱棣說完這話,繼而看向了老三朱瞻墉,道:“瞻墉,你這小子,可不要繼續頑皮了,到了扶桑,要安分守己,不要以爲有些事,朕不知道。”
朱瞻墉聽了這話,臉色一變,頓覺得如芒在背,脖子一涼,嚇得驚慌失措地看了自己的舅舅張安世一眼,便連忙道:“孫臣平日裡,都循規蹈矩,受阿舅言傳身教……”
“咳咳……”張安世拼命咳嗽起來,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尷尬。
朱棣瞥了張安世一眼,抽了抽嘴角道:“怎麼,得了肺病嗎?這樣咳嗽?”
張安世便笑了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喜歡胡說八道。陛下,臣平日公務繁忙,對於諸皇孫,疏於管教,實在該死。”
說着,張安世便又露出幾分悲痛的樣子:“當初太子殿下,那般用心的教養我,我真不是人,現在卻不能效太子,在諸外甥面前以身作則……”
朱棣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你有這個心,就再好不過了。今日召你們來,既是爲了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吃用一次膳。這其次,朕便也是將這些孫兒,託付你張安世的身上。”
頓了頓,他嘆口氣道:“世上哪裡有做爺的不疼愛自己的孫兒的?他們這樣幼弱,若是沒有人教導,可怎麼成呢?張卿家,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