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9年月中旬,蘭州的政治氣候和自然氣候一樣,逐步升級,發展到白熱化。
自我們聯合鬧事勝利以後,老鴇們表面對我們好多了,不再動輒打罵,饅頭不再定量,每頓還能炒上一個菜了。姐妹們整天閒着沒事就經常湊到一起,盼望和議論着解放大軍開進蘭州。
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我更懷念過去那受苦受難的姐妹,尤其是鳳仙和仙鶴姐姐,我答應要替她們報仇申冤,可是,至今這筆債還是空頭支票。我於是打定主意:抓緊時間學文化,一旦出了妓院,獲得自由,我就自己寫成狀子,爲鳳仙、仙鶴等姐妹報仇雪恨。這些天,我反倒沉靜下來,一有工夫就自己呆在屋裡看書練字。
月日吃罷晚飯,我正在屋裡學習,魏瘦鵬忽然無聲無息地走進我屋裡,因他是我包身老客,所以茶房連喊都不喊。我見他的臉色陰沉沉的,像有什麼事,便忙追問他。
他嘆口氣說:#39;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今天是來向你告別的!#39;
聽了這些話,我心裡猛地一炸,這件事太突然了,他要去幹什麼呢?
不等我再問,他便如實地講起了他的出身歷史:
#39;香玉,你可能覺得我這個人嘴嚴,有些真情話過去沒過對你說,希望你能諒解。我過去做過的事,不到一定火候,是不能隨便跟人講的,今天就要分手了,我說出來,請你不要難過。
#39;我的老家是河北束鹿縣。長大以後,父母包辦給我娶了個媳婦,我們很不對脾氣。可家規難違,只好湊湊合合過了幾年,生下了一男一女。
#39;抗戰一開始,我再不願呆在家裡了,便投奔了馮玉祥將軍的抗日同盟軍,我有文化,曾當過高中語文教師,馮將軍非常器重我,便聘請我擔任他的語文老師。他是個#39;丘八詩人#39;,學習精神強,能書善寫,我們既是師生,又是朋友,整天在一起談詩論道,非常投機。
#39;後來,他寫東西、擬公文缺乏左膀右臂,又委託我當他的隨身秘書。
#39;這些年裡,我和家裡斷了聯繫,孤身一人,長年在外,就像一個苦行僧。
#39;我隨馮將軍去泰山,赴國外,在火燒馮將軍艦船事件中,我又是目擊者,倉皇之中,我僥倖跨上救生圈,才得以逃生。
#39;蔣介石積極,不肯抗日,對馮將軍一向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我怕這個獨夫民賊暗中害我,便通過我的鄉親、馮玉祥的老部下、現在蘭州當營長的宋之賢介紹,在蘭州工業試驗所當秘書,對我的歷史,除宋之賢知道外,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39;我在機關裡,埋頭工作,不問政治。究竟如何,我不清楚。我只憑直觀認爲,我是國民黨的人,對於我們這號人,是輕饒不了的。
#39;馮將軍的夫人叫李德全,他的內弟叫李忠義,我和他們關係甚好。昨天,李忠義來信說,他已爲我買好去臺灣的飛機票,讓我趕緊準備走。所以,我今晚特來向你告辭。這事只有你知我知,千萬不要向人泄露!#39;
聽了他這番話,我驚愕了半晌,他原來是國民黨的一個重要人物,人活着就是要設法生存下去,他的苦衷我理解,我還能再說什麼呢!
魏瘦鵬又戀戀不捨地說:#39;咱們這兩年的交往,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想帶你去臺灣,你能不能答應?#39;
我堅定地說:#39;儘管我們情深義重,可是,我更愛自己的國家,愛生我養我的這塊熱土。我勸你也留下來,快要解放了,我們脫離妓院,在一起生活多好哇!#39;
魏瘦鵬眉間皺起一個疙瘩,顯出一副爲難的樣子,他說:#39;可是,那邊催促得緊,我怎能不守信義呢?再說,我留在大陸,恐怕也沒我的好果子吃!#39;
我倆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好慘然地分手了,他頭腳走,我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
過了約有兩三個鐘頭,只覺有一隻溫暖的大手撫摩着我的脖頸。擡頭一看,又是瘦鵬,他眉開眼笑地說:#39;好了,不要哭,我決心不走了,和你一起留下來。我想了一路,覺得我一直跟隨馮玉祥將軍,又是個文職,沒有血債。馮將軍早就與有來往,應該算國將領,我又有什麼可怕的呢?所以一回機關,我就給李忠義拍了電報,讓他退了去臺灣的飛機票!#39;
這突然的變故,使我立即破涕爲笑,高興得跳起來。魏瘦鵬又說:#39;我帶來了一些錢,現在趁熱打鐵,我立即贖你從良!#39;
不一會兒,他把仇永植叫到我屋裡,跟他交涉起來:#39;仇老闆,你也知道,眼看解放了,到時你的姑娘還說不定怎麼處理呢,我不願等到那時候,這會就打算把香玉贖出去。叫我說,你撈一個是一個,不要說大價,讓我把她帶走吧!#39;
仇永植知道我是個搗亂頭兒,惹禍的根苗,巴不得把我推出去。臉上卻裝成一副爲難的樣子說:#39;你又掏走我一個紅姑娘。唉,我這妓院垮臺更快了。豁出去啦,我不陪不賺,你給五十塊大洋得啦!#39;
魏瘦鵬一拍大腿說:#39;好,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現點錢給你,你再一式三份,給咱們寫個合同。#39;
這事辦得出奇的迅速、順當,魏先生當場付了錢,仇永植讓人寫了合同,天色已晚,我也沒有什麼要帶的東西,魏先生拉上我就要往外走,卻被仇永植攔住了。
仇永植皮笑肉不笑地說:#39;魏先生,這會不能讓她走哇,你看合同上寫的什麼?#39;
魏瘦鵬因急於把我帶走,也沒有細看合同,他展開仔細一看,上面寫着:
#39;……魏瘦鵬已交教養費五十元,自訂合約之日起,至(民國)卅九年正月底期滿之後,再付三十元,在期限之內,仇香玉仍照常營業……#39;
魏瘦鵬一看就火啦,大聲喊:#39;你紅口白牙說得清楚,交五十塊大洋完事,現在又出爾反爾,我找馬省長去!#39;
仇永植一聽這口氣不小,忙堆着笑臉問:#39;你找哪個馬省長?#39;
魏瘦鵬本意是說去找他的鄉親宋之賢的,他們原來都是馮玉祥的部下,後宋之賢來蘭州,在馬步芳手下當營長。他見仇老闆吃這一套,索性將錯就錯,一拍胸脯說:#39;還有哪個馬省長?我和馬步芳是老朋友了!#39;
他這幾句大話,嚇破了仇老闆的苦膽,他見魏瘦鵬平時仗義疏財、文文縐縐,料想不是一般人物,看來果然不假。便忙點頭哈腰地巴結道:#39;魏先生息怒,這樣吧,合同作廢,你可以馬上領她走!#39;
我在一旁插嘴說:#39;這合同我願留着做個紀念,就不退給你了!#39;
他想了想說:#39;也好。香玉,妓女從良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吧?#39;
仇永植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麼糞兒。我知道他是要我摘下首飾,脫下衣裳,便爽快地說:#39;我知道,你的東西,我一個布絲也不要!#39;
說完,我當着滿院子姐妹的面,把全身的衣服、首飾脫光,扔在地上,只剩貼身的內衣,然後跟着魏瘦鵬,頭也不回地走出雲升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