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拘束,愛是桎梏,愛是一根麻煩的心頭刺。
以莫靖遠這樣身分背景垣赫得不得了的人來說,通常不會對這種平民留學生纔會來的聚會感到興趣,甚而參與其中的;就算基於禮貌寄邀請卡給他,想也知道他不會來——大家都這麼想,非常理所當然,又有點憤憤不平地。
而當他意外出現時,大家不免涌起中了樂透的錯覺;生性機靈些的人,一回過神,確定不是自己在發夢後,自是馬上趨上前去,不敢想要結交,但總想在他記憶裡留個印象,日後或許因此能得到飛黃騰達的機會呢。
姑且不論他的身家背景如何的富貴,不認識他的人光是看他出色的外表、翩翩的儀態、優雅的舉止,便要不自禁傾倒嘆息。富家公子通常驕傲,不管如何善掩飾,還是讓人覺得目中無人、眼睛彷彿生來就長在頭上。可是莫靖遠不同,他全身確實散發着無從掩藏的貴氣金芒,但卻不見他有一絲驕傲之氣呈現。富而不驕恣,貴而不凌傲,他就只須站在那裡,什麼也不必說的,就有一股與衆不同的氣質展現;那種溫文風采、貴族雅緻,讓他即使站在人羣裡,也像立於高臺上,令人不禁以瞻仰的角度看着他。
「好出色的一個男人!聽說才二十四歲呢,可是看起來卻沉穩極了,一點也不讓人覺得毛躁。氣質真棒!」幾名女生躲在一處好望角,雙眼直勾勾看着莫靖遠,嘴巴也沒閒着。雖極想挑剔出這個貴公子兼美男子的缺點來嗑牙嫌棄一番,但因爲找不着,只好不斷嘆氣又嘆氣,不甘願的拜倒在他的西裝褲下了。這種家世外表皆非凡的男人,對身爲凡婦俗女如她們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們非常有自知之明,絕對不會趨上前去自討沒趣;雖然大家平平是遠渡重洋出國留學,都是留學生身分,但到底還是有高低之差的。當然,還是會有人大作着麻雀變鳳凰的美夢,但那是美女的權利,有自知之明的就只好在一邊嘆氣啦。
「真好!果然那句話是對的——望子成龍,還不如望父成龍-們看,這個臺灣五大世家之一的貴公子,有個出身名門的媽媽,又有個超級富有的公子爺爸爸,一出生就非——常的有錢,真好,真好。望子成龍表示孩子還沒成龍之前,我們得吃很多苦栽培他;可是如果父母本身就是龍鳳的話,那真是生來好命到連老天爺都要眼紅啦……」
周圍的人點頭同意,同時四下找着有沒有水果醋之類的東西可以拿來喝喝,順便應景一下。
「嘻。」在這一羣人裡,有人突然輕聲笑了一下。因爲音色乾淨而清脆,所以極之吸引人注目,於是幾個人循聲看將過去,很快便看到了一個長得白淨明皙的小女生。
小女生臉上有着興味的笑,年紀看來約莫十七、八,一身的清新,有着不染塵世的味道;那味道,比她的美貌更吸引人。而她眉眼間的聰慧靈黠更是別人將目光投向她身上時,第一眼會停駐的地方,並忍不住想着:這個女孩一定是個很聰明的人吧?
當然,她的長相絕對是無法被忽略的地方。一個可愛又清麗的小女生,正含苞待放,可想見不出多久,馬上就會被某個手腳快速的男人追走……不過那不重要啦,此時大家心裡只有一個共同疑問——她是誰呀?
「小妹妹-是?」一個女學生問。
在波士頓地區的臺灣留學生約莫有一百多人,看久就記得了,就算不認識,也會有印象;但這小女生很面生,不在大家的印象之內,所以女學生纔會這麼問。
少女秀氣的眉毛微挑,正要開口,卻已有人代她發言,而且還足以驚呼的高揚語調叫着:
「呀!-是Violet羅!那個有名的哈佛研究生Violet羅!沒想到今天-也來了!今天到底是什麼大日子?!我的天!」公佈少女赫赫身分的女學生一副快不能呼吸的誇張模樣,就算在場有人完全不知道、沒聽過這個名爲Violet羅的大名,也會在這個女學生強力的演出下,深深認爲他們眼前這名少女絕對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何況她更點出了眼前這個少女來自劍橋學區的名校,光這一點就非常非常的不得了啦!能進這所世界知名學府就讀的人若不是家世極之垣赫,就得是腦筋超級聰穎。而眼前這位,正是腦袋好到很罪惡的那一種。
於是本來就不缺嗑牙話題的小圈圈一下子更是熱鬧了起來,光是打聽少女的來歷就花去半小時,簡直就當少女不存在一樣的大方打探。
少女既不害羞,也沒顯現任何的不自在,就隨他們去嘰嘰喳喳;若有資料不完善之處,她也會在他們詢問的目光下給予肯定或否定的示意,好讓他們可以繼續談下去。
終於,這些人談到了一個小段落,都知道了這個Violet羅,是一個天才少女,今年二十歲,拿全額獎學金進哈佛就讀研究所,目前是碩二生,但已經修完了所有學分,也通過了論文,若不是學校不肯提早把畢業證書發給她,聽說她早跑到紐約攻讀博士去了。
這個天才少女據說出生在一個專門出產天才的家庭。她的父母是臺灣學術界的知名教授,生了四名孩子,都是一路跳級讀書,每一個都在二十四歲以前拿到最高學位,然後被國內外大學爭相邀聘任教,要不就是被大企業延攬,主持一些開發研究的工作,都算是成就斐然。
少女是家中的老幺,是意外被懷有的,所以與兄姊的年紀頗有一點差距;但這一點也無礙她繼承羅家天才的基因,才二十歲,就要完成碩士學業了,非常的了不起。雖然說哈佛大學裡不乏這種天才,但是在這裡、在這個臺灣學生聚會的場合,就是非常的不得了,身分非常的金光閃閃,其閃亮的程度就跟那位降臨錯地方的白馬王子一樣……說到王子,咦!他去哪了?怎麼沒見到他身影?大夥後知後覺的四下張望。
「想是走了吧。他那種大人物,肯來一下就很了不起了。」嘆氣。又想到,「對了,Violet,那個王子不是跟-同校的嗎?-認不認識他?你們見過吧?」
「沒見過。」少女搖頭。
「對喔,-讀生物科學,他讀經濟,不容易碰上面,更別說校區那麼大了。雖然說大家都同樣是臺灣來的,應該會彼此照顧,但他是王子,不同啦,除非-去找他,不然兩人是沒可能見上面的。再說哈佛不好讀,尤其是研究所,所以你們每天光是念書就念不完了,根本沒空交際應酬對吧?」
「是呀。」少女溫順的同意。
少女任由這些同鄉對她好奇的發問各種問題,臉上帶笑的迴應,雖說明不多,但極有誠意,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敷衍;更沒有找藉口離去,態度隨和得就像一般普通平凡的留學生,沒有天才的身段,也沒有名校生的高傲,所以很快被列爲同一國的人,話題再度聊回那個王子身上——
「Violet,-剛纔有看到王子的長相吧?他很帥對不對?啊,又帥又有錢,不知道什麼樣的女人可以得到他的心?一定也是身世非常優的公主才行了。身世垣赫、長相美麗,頭腦也不可以太抱歉,想要三者兼具很難耶。我看他這一輩子保持單身好了,-認爲呢?」
少女想了一下道:
「他看起來就像是會一輩子單身的人呀。」
「-猜他不會結婚?不可能吧,他家人會放過他?想得到他的女人會放過他?光這麼想就不可能了。」
「不是。我指的是,不管他結不結婚,他都會單身。」
聽不懂。大夥一臉茫然,覺得天才的頭腦果然與凡人不同,組合出來的字句恐怕只有老天爺才聽得懂。既然不懂,那就不研究了,反正只是嗑牙閒聊,不必太認真的,所以話題繼續,卡到的地方就直接跳過吧。
「我聽說哈佛裡面有好多人在追王子呢,其中更不乏大財團千金,不知道誰會得到他……」
「有長得很美的嗎?」
「他家裡應該希望他娶華人吧,有錢的洋妞應該沒希望得到他吧……」
少女站在一邊聽了好一會,直到開始打呵欠,決定今天到此就好,可以回家睡覺了。悄悄退出八卦圈,往門外走去。
這棟老房子是臺灣駐外單位提供給留學生聚會的地方,也是一處青年會館,提供樓上的空房給初來乍到的留學生在還沒找到房子時可以暫住。地段還算不錯,在波士頓市的小巷子裡,交通很方便,只要步行十五分鐘左右就到了地鐵站。
走出大門,正習慣性的要看向天空,此時是黃昏,天空一定很美……
「嗨。」有人自身後叫住她。
她的眼光沒放上天空,轉身,看到了大家口中的王子正站在那裡。
就在她身後不遠處,在一根漆色斑駁的廊柱旁,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內,身子半偎着廊柱,不是很筆挺的站姿,一點也不貴族,卻很瀟灑。
果然是個非常帥的男人,而且不因「王子」的身分而拘泥了舉止,不被安在一個金碧輝煌的框架裡僵化。
「叫我?」她落落大方的問他,兩人還是隔着五、六步的距離,沒更前進,誰也沒試着拉近。畢竟這樣已經夠近了,她想。
「是。」他迴應得也簡潔,脣邊一抹笑意,看起來溫和可親。
「爲什麼?」
「願意告訴我-的中文名字嗎?」
「這是你叫住我的原因?」她螓首微偏。
他揚眉,點頭。
「羅藍。」她以食指點了點自己,算是介紹完畢,就要走了。
「我是莫靖遠。」
她點頭,算是幸會了,轉身走,回家去,不忘禮貌的對背後的他揮了下手。
王子沒試圖叫住她,但跟在她後頭走着。腳步沉穩,不疾不徐地。
一前一後,兩人沒有交談,走過長長的小巷子,眼前是大馬路了,馬路旁停着一輛亮晶晶的黑色豪華房車,司機已打開後座車門,正等着主子搭乘。
她腳步沒停,往左轉;左邊是走向地鐵的方向,也是夕陽的方向。彩霞布了滿天,讓她心情霎時美好起來,步履爲之輕快,雙手背在身後,輕輕哼着不成調的曲子;這時不知打哪傳來鐘聲,咚咚咚地在黃昏裡迴響,以前讀過的某些詩句突然閃進心臆,讓她好心情地輕唱起來——
「古老時鐘敲出的
微弱響聲
像時間輕輕滴落。
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但房間傳來
笛聲,
吹笛者倚着窗-,
而窗口大朵鬱金香。
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俄國-茨維塔耶娃)
她沒有回頭,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身後那名王子走了沒有,不知道他是否站在車邊等她回頭,等着跟她說一聲客氣的拜拜,或等着說出「要不要我送-一程」這樣的話。她不知道,不介意,所以沒想過要回頭。
他們,不會再見面了吧?莫靖遠心裡這麼想着。
希望不會。
「少爺?」司機輕聲喚着。
莫靖遠還是沒有動,看着那抹身影化爲小點,終於融入人羣中,不復捕捉。
他可不希望日後每次見到她時都是這個模樣——她離開,唱着歌兒離開,留他在原地,只能看她快樂遠去,毫無留戀。
一種不太妙的預感在心頭生根,讓他很快決定放棄延攬這個天才少女進「莫氏」的念頭。雖然這正是他今天之所以會前來這裡的原因。
他還是離她遠一點好了。
她的課業已經告一個段落,教授建議她可以到研究室幫他的忙,加入他的研究團隊。這是極大的榮幸,但她婉拒了。
這一生雖然才過了短短的二十年,但從她有記憶以來,沒有一天不是在學習,不是在與課本爲伍。她喜歡吸收新知,熱愛探索她所有不知道的事物,但現在,她突然想把這些東西都暫時遠遠的拋開。不知道爲了什麼,只是想這麼做而已,便也真的這麼做了。
雖然家人不斷建議她可以趁現在的空檔到處走走,看是去紐約的哥倫比亞,或康乃狄克的耶魯看看;反正這些學校都會張開雙臂歡迎她的就讀,先去了解一下環境也不錯。所有的建議當然絕對不脫長春藤盟校的範圍,彷彿她的未來只能這樣的侷限。
她知道自己書讀得比一般人好,對知識的追求也充滿興趣。但不該只是這樣的,只能這樣循着前人的選擇而走下去,因爲這是世人一致所公認的優等。可優等這字眼從來就不是她的追求,她只是喜歡學習而已。
來到波士頓已有一年半,卻從沒好好看過這個城市,所以從上星期起,她便開始做着一些她從來沒做過的事,比如說去參加留學生的聚會,跟人閒談着於己無關的八卦,並試着學會享受。他們約她吃飯聊天,她通常都會去。也比如說像現在,每天搭着地鐵東晃西晃,沒有固定要去的地方,端看當天的心情是趨向哪邊而定,東南西北都無所謂。
今天她來到卡布利廣場,本來想去公園的,卻在地圖上看到「中國城」字眼,步行不太遠,便決定去了。
她預期會見到很多黃種人,會聞到四處飄散的臘肉、滷肉味,油膩膩也香噴噴的,讓人唾液泌了滿嘴……可是她沒想到除了這些之外,她還會見到他,那個王子,那個莫靖遠。
她以爲自己沒把他放在記憶裡的,以爲那次偶遇之後,便很快把他拋在腦後,不管他有多帥,每每憶起,都只有面目模糊,縱使再見也不相識。
也許是距上次見面的時間相隔得不夠久遠,於是一眼就看見他,也認出他。是她記憶力好得太超過吧,即使認人並不是她的強項。
他沒有發現她的注視。他站在一間港式茶樓門外,正與一個穿着體面的中年男子談話。在他們身邊停着一輛黑色房車,亮晶晶的模樣與那日相同,彷彿都是剛從汽車公司製造出來般的嶄新,司機一如以往的靜立在車門邊候着。
她笑了笑,決定看到這裡就好,咕咕直叫的肚子正催促着她的關照,她也就從善如流的走到一家香味四散的包子店前等着新蒸好的包子出籠。
「就快好了,請問小姐-要幾個呀?」老闆是個香港人,說着廣東話。
「一個。謝謝。」她比出一隻手指,說着中文。
「-哪兒來的呀?大陸?臺灣?新加坡?」老闆改以港式中文與她交談。
「臺灣。」
「呀,這幾年臺灣留學生來得少了,反而大陸留學生多了好多,這是爲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她微笑聳肩。看着老闆將蒸籠蓋子掀開,一陣白霧夾帶濃濃的肉香味籠罩她周身,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全身毛細孔都覺得心滿意足。「請先給我一個好嗎?我想馬上吃,不必包裝。」
老闆得意的點頭,馬上夾了一個肉包子給她。「小心燙。」
她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但因爲太燙,她只敢以牙齒咬住,呼呼呼地吹氣,不敢馬上往舌頭上放,捧着熱燙肉包子的兩手也交替的抓着,被燙得好過癮。這輩子難得有機會這麼自討苦吃,居然感到好新奇,不知道是什麼心態。
「很好吃的樣子。」一個帶笑男音打她身後傳來,說着中文,走進她獨享的這片騰騰白霧中。「請給我一個。」他對老闆說道。
她擡頭看了他側面一眼,然後帶着些許疑惑很快的半轉身看向路的另一邊,看着本來他待着的地方,發現那個體面的中年男子不見了,亮晶晶的名貴轎車也不見了。那麼,王子爲什麼還在?
嘴裡享受着好吃的肉包子,嚼嚼復嚼嚼,沒空問他話,默默看着他,彷彿正在看一幅賞心悅目的畫,而他也真的像幅畫,一個多麼好看的男人。
波上頓的三月初,空氣裡還挾着冷意,或許已無須穿着大雪衣在街上晃,但風衣哪、毛衣之類的,還是華人在這裡生存的不可或缺之配備。而他把簡單的小羊皮風衣與高領毛衣穿得多麼有味道呀,連她這個向來不會注意別人穿着的人都忍不住一再對他上下打量,被他的品味所吸引。
他身上只有米白色與淺駝色的搭配,極之簡單的色調,卻不會讓他顯得貧乏單調,看起來好乾淨清爽好溫暖,整個人溫雅俊朗得不得了。再配上他臉上和煦的笑,讓乍看到他的人,會以爲看到春天。如果沒發現他眼中淡淡的距離感的話,大概從此就在他身上定下「溫文有禮貴公子」的印象,不會變了。
她看着他學她當街大口咬肉包子吃將起來,差點沒把眼睛瞪凸出來。他他他,居然真的做了!她猜這個王子這輩子從沒這樣隨興過。
他也一直在看她,不介意她的面無表情,正等着她的反應,終於見到她明淨可愛的少女臉蛋浮現錯愕,圓圓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此時一點也不像個天才,只是個單純的少女。
好可愛。所以他笑了,很真心的。
「你爲什麼笑?」好不容易吞下嘴裡的食物,她問。
他沒回答,付了兩人的包子錢,有禮的詢問她:
「一起走?」
「走去哪?」雖然還沒決定下一個目的地是哪裡,但她認爲跟他肯定很不順路,不大適合一起走。
「-想去哪?」
她把手上最後那大半塊包子全塞進嘴裡,在他面前把一張俏臉鼓得變形,像在等着他退避三舍的瞠目,但沒得到,直到滿口的食物吞下肚後,她纔有些不情願地道:
「我要去公園。」舉起左手往後指,馬上決定了自己接下來要往哪兒去。「然後我打算以公園爲起點,走『自由蹤跡』。我要去看新州議會大廈、皇家教堂、富蘭克林像……把十六個景點都走完,然後到昆西市場吃各種小吃。」如果當真把四點八公里長的FreedomTrail都走遍,那今年的該有運動量就在今天全做完啦。她把目光放在王子那雙被淺駝色直筒休閒長褲所包覆的長腿上,想着這樣一雙好看的長腿,出身尊貴,是否曾經被長時間的健行勞累過?
「看來-今天打算當一個波士頓的觀光客。」
「是呀。所以拜拜。」也就無須問他是否還堅持要同行,小姐她蘭心蕙質,偶爾也善解人意,所以就識趣的不問了。
轉身要走,也向前走了三四步,但也就只有那三四步了,一隻手掌向她探來,輕而堅定的抓住她正在揮別的手。
好錯愕的回頭,不敢置信他會這樣做。她先看向自己被抓住的手掌,再度確認是否爲幻覺?不是。那……爲什麼?
目光直直望進他那一雙看起來特別漆黑的眸子裡,心跳得有點快,不知道生來得天獨厚擁有深邃眼神的人,會妨礙別人的心臟健康到這種難以想象的地步。怦怦!怦怦怦——心臟被當成一隻鼓,不知是誰在亂打一通,讓她連呼吸都開始覺得困難。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很不喜歡。
「一起走好嗎?」他的詢問好有禮貌,聽起來像是請求,可是他不經她同意就抓住她的手——而且還一直抓着沒放,讓他「有禮」的假象立時破滅。
這人是個獨裁者。
「我想你將來也只能當一個總裁了。」她嘆氣的說着。
「這口吻聽起來像『這輩子只能當乞丐』一樣的悲哀。」他笑。
她無奈的看着他把她的手包覆得像是屬於他的一部分,而且看不出有放開的打算,點頭道:「差不多了。」說完,晃了晃被他抓住的手,提醒這位先生,這隻手掌是她的,請不要因爲握得很順手,就打算牽走。
「我能繼續握着嗎?」他問。
「不行。」
「爲什麼不行?」
「因爲這樣我不好走。」雖然他的手很溫暖,但她卻覺得太過燙人,非常懷念空氣中的冰冷,於是輕施了點力道掙脫開來;他也沒有爲難,讓她手掌得回自由,這讓她鬆了口氣,對他笑道:
「來吧,如果你真的也想要健行一下的話,就一同走吧。」
雖說是一同走,但她的步子已先跨了出去,沒有等他。
莫靖遠看着她輕快的往前走,沒有回頭看他是否跟上,不在乎他有無跟上,一徑地開始起觀光客的行程……
多麼自我的一個女孩子。
喜歡她的男人將會很累吧?
他想,他應該不會是那個男人。
他的腳程並不特別快,但兩人的距離並沒有拉得太開——就算她幾乎是出於一種故意,愈走愈快,像一隻風箏急於趁着風起,升空飛翔而去。
以爲她就要飛走了,而他也打算任她飛走,沒想到她卻無預期的回頭了,笑得好甜的指着不遠處的一個攤子道:「我請你吃冰淇淋奸不好?」
好天真,也好邪惡。像是迫不及待想知道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王子,其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可以被摧毀到什麼程度。
好可愛,也好可惡。不會有人能掌握得住她——如果當真有男人試圖那麼做。
他不會是那個男人的。
莫靖遠非常確定。
哈佛大學佔地六百畝,校內有五百棟建築物,共有一萬八千多名學生。就算是同一個時間在這裡就讀的人,也可能從來沒機會碰上面,即使大家都是黃種人,同樣來自臺灣。
所以莫靖遠以爲那次的「波士頓一日遊」就是他與羅藍最後一次見面了。
可他沒想到今天會在圖書館見到她。
當然,圖書館是每一個學生必定會使用的地方,可是哈佛有九十所圖書館,而且還是分類圖書館。他讀經濟、她讀生物科學,照理說,他們不可能會在同一處圖書館見到面纔對。
她爲什麼會在這裡?好吧,他承認他也不該來這裡。這裡是燕京圖書館,全美收藏中國書籍最多的地方,研究東方學術的人通常會來這裡找資料,可他與她都不是研讀這方面知識的人,出現在這裡顯得非常奇怪。
他並不想走過去跟她打招呼。而她也正在忙,坐在閱讀機前專注看着微縮片,螢幕上呈現的是一些古文頁面……
「-對這些善本書感興趣?」
「啊!」羅藍被嚇了一跳,沒想到身邊會有人,而且還在這麼近的距離對她說話,而且……而且……居然是他!
莫靖遠發現自己對她開口,心裡不無訝異;可見到她驚嚇的表情後,所有對自己的疑惑都暫且拋開不願再想,將一邊空着的椅子拉過來,從容就坐,兩張椅子邊緣相抵,與她相距極近,一副打算與她說話的樣子。
「看得懂嗎?」他下巴微點了點螢幕問着,聲音好低,像不意被輕輕撩動的大提琴聲在久寂裡驀然響起。
「不大懂。」她老實道,聲音也好細微,幾近氣音似的無力。
「只能看微片嗎?不能把書借出來看?」
「我不是研究版本學的學生,所以館方不能出借。」
兩人靠得好近,只爲了可以小聲交談,不妨礙到別人的安靜;但這樣單純的原意很快就因爲一種沒來由的親暱感而形成莫名的緊繃,讓她漸漸不自在,有種想要離他遠遠的衝動。
「-的興趣好像很廣泛?」他當然輕易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因爲她正在偷偷移動椅子,不肯讓兩人靠得太近,眼睛也非常專注的放在電腦螢幕上,堅決不肯看池。
怎麼辦?臉一定紅了!好討厭的感覺,這到底是怎麼了?上次跟他在街上亂晃一天都沒這麼不自在過,怎麼今天會這麼坐立難安?只因爲他莫名其妙的出現,還坐在她身邊嗎?大概是吧,兩人靠那麼近,她都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了。「我不知道我的興趣有多廣泛,不過我正在探索。」
「在探索嗎?」他輕喃。沒對她顯而易見的不自在窮追猛打,卻也不是視而不見的當作沒這回事。事實上就是:他的存在很明顯的困擾到這個天才少女了。爲此,他心中才會突然浮現一個念頭——一個非常不理智的念頭,而且也沒讓理智有千思百慮的機會,便把這念頭脫口說出了:
「告訴我,-的探索裡……願意包括談一場沒負擔的短暫戀情嗎?」
她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但幸好沒有。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但他的表情雖是笑笑的,卻沒一點開玩笑的意味。所以當她鎮定下怦怦狂跳的心之後,居然非常慎重的考慮起來,不知道是着了什麼魔;而更着魔的是,經他一提,她突然覺得把本來不在計畫內的愛情,放到目前最想探索的第一順位也不錯。
是的,她會同意他,但有兩個前提——
「這是我跟你的事,單純簡單,不必張揚。你同意嗎?」
她希望兩人之間若有往來的話,愈少人知道愈好。
「同意。」他的回答溫和無比,完全讓人猜不出她的這項要求令他感到生氣或鬆了一口氣。
「最後一點,如果我決定要走了,但願我們可以笑着說再見。」
「我做得到。」
像順利談成了一筆生意般,她覺得兩人沒有大聲呼喊出「成交」兩字,然後擊掌來個highfive一下實在可惜……才這麼想着呢,就見他有動作了——
他伸手向她,她也笑着把右手舉起,以爲他要握手,沒想到他把她的手掌輕輕包覆,不是爲了握手,也不是爲了擊掌,他就只是,在她潔白的手背上,印下一個溫暖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