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無法迴轉的青春(三)
晌午時分,這正是秋老虎最肆虐的時候,太陽像個大熨斗,在賀天然的背上犁過來又犁過去,而他此刻就像個大鍋貼子,已經軟趴趴地匍匐在地上毫無力氣,渾身上下滋滋冒油。
額頭的汗水匯聚成了柱狀,流進眼睛裡,使他眼中的標靶都模糊了起來。
在軍營訓練有個好處,就是能夠有實彈打靶的機會,比起乏味的踢正步與累到拉胯的四百障,這個項目着實讓男生們期待了許久。
不過在打槍之前,得先學會端槍,而靶場又在沙灘這邊,男生們個個往沙子上一趴,時間一長,就像一條條擱淺的死魚,甚至還碼齊了隊列,就差翻白眼了。
只是對於此時的賀天然而言,肉體上的折磨比起內心裡的陣痛,顯然是後者更加讓人神傷一點。
一個上午過去了,自從青年賀天然拿回身體的控制權,那個心中少年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賀天然端着手中老舊的八一槓,只感覺雙手痠痛難忍,他用同樣汗津津的手擦了一下眼睛,喘了一口氣,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響,輕聲笑道:
“怎麼着,被一巴掌打自閉了?你突然的安靜搞得我還有點不太適應。”
他的心中一片沉默。
“吶,我機會給過你了,下場你也親身體驗到了,你要置氣也別跟我置氣,我倆之間還是好商好量的。”
賀天然的臉上,那淡淡的紅印早已消退了大半,可這一巴掌所帶來的影響,遠不上臉上的印跡消失就能完全抹平。
正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喊道:“水來了!水來了!”
許多人從地上坐起來打望,趁機舒活了一下筋骨,教官嘎子哥見狀,臉是一如往常的黑,他呵斥道:
“幹什麼幹什麼!都給我趴下,繼續瞄準!”
一陣輕微的埋怨與嘆息下,這些傢伙認命一般地再次歪歪斜斜趴下。
賀天然半眯着眼,用着機瞄一掃,果然就發現有一輛電三輪拉着一車水,沿着海灘邊的粗糙柏油路遠遠駛來。
負責送水的分別是一個教官與三個女生,這事兒說起來就有氣,本來女生下午就在室內訓練,不必遭受這大太陽的摧殘就已經很不公平了,而教官們又太懂這些男生的心理活動,故意刺激他們,每次送水時都會安排幾個女生跟着負責搬運,且每次都是找表演系的美女。
男生們見到女生一來,自然就不能把自己訓練時的醜態暴露太多。
經過了幾天的發展,好傢伙,這一來二去男生們就有了一種開盲盒抽卡的心態,每到下午送水的時候,這羣牲口們就會期待今天來送水的是哪幾位佳麗。
如果是開到像溫涼這種SSR,那喝水都甜滋滋的,當真是苦中作樂了。
不過至今爲止,“溫涼”這張稀有卡還尚未出現過,想要一睹芳容,無非是早上訓練或者中午食堂裡遠遠看上一眼,像前天那種四百障的男女合訓,純粹是因爲訓練項目相同才湊到了一起,雖然晚上的篝火拉歌對學生們很有激勵作用,但也總不能天天拉歌不是?
賀天然身邊不遠處的胡嶽眼鏡裡折射出一道精光,他此刻化身成前哨站的哨兵,開始了精確報點:
“同志們,我們前方兩點鐘一百五十米方向,你們猜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了玲耶學姐!相信我,我都能看清陽光在她胸前隱隱勾勒出的金線!哇,金色傳說!”
學姐的出現極大鼓舞了這羣牲口的熱情,而這往往也是最煎熬的時候,因爲教官不發聲,他們就只能窩在地上不敢動。
眼瞅着那輛拉水的電三輪開到了標靶附近,現在這些男生眼中那還有什麼標靶呀,槍口全他麼對準了從車上跳下來的幾個美人兒,即便他們槍裡一發子彈都沒有,但那炙熱的眼神,足有媲美任何一場集火射擊。
教官見火候壓得也差不多了,終於鬆口讓這羣小崽子們起立,休息十五分鐘。
衆人朝運水車撒了歡地跑過去,這陣仗連負責運水的教官都嚇了一跳,更別說他身後的幾個女同學。
畢竟,渴是真的渴,不管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
胡嶽這廝雖然理論與口嗨屬性點滿,但此刻也吃了平時悶騷性格的虧,端着一杯水喝了半天,愣是不敢上前找幾個女生搭茬,而蔡決明則相反,爲了接近美女,一連上前就要了四杯水。
而黎望作爲有女朋友的人,自然不會像別人那麼積極,他要了兩杯水,停步思索,終究是沒有朝落後於衆人的賀天然走去。
其實他也尷尬,今天早上因爲那一巴掌鬧出不小的動靜,賀天然跟拜玲耶的打鬧有許多人看見,他被溫涼扇耳光更是路人皆知,所以將兩件事連到一起,很容易就能讓人聯想到“始亂終棄”等字眼。
作爲溫涼的朋友,黎大才子應該立馬跟賀天然劃清界限,但早在藝考期間,黎望就很喜歡賀天然拍的那條片子,所以現在哪怕是出於興趣與專業的關係,他也是想跟這個狀元郎好好交結一番的。
但現在這事兒鬧得有點僵,如果早上只是誤會,那麼一切都還好說,如果真的是如女生之間傳的那般,那麼就是賀天然的人品有問題,從本心上來講,爲人正派的黎望是不恥於與這樣的人爲伍的。
好在現在事情還不明朗,黎望經過了短暫的糾結,還是決定上去問問清楚,畢竟他們導演班也就那麼點人,大家未來還要相處四年。
不過,就當他猶豫不定之際,已有一個娉婷人影,先他一步走上了前去。
那一頭,賀天然見到是拜玲耶朝自己走來,先是一頓,然後展顏一笑,他瞟了一眼四周,果然是有好些視線望向了他。
“學姐,你這個時候到我跟前,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啊,小心引火上身喔。”
對方還未言語,賀天然就先聲奪人。
拜玲耶聳聳肩:“清者自清嘛,我們又沒發生什麼。”
說罷,XJ女孩將手裡的紙杯遞給了他,賀天然一飲而盡。
“看來學姐比我想得灑脫一些。”賀天然擦擦嘴。
“我有些想不明白,爲什麼你早上會突然衝到溫涼麪前,之前看你狀態,分明很冷靜纔對。”拜玲耶好奇問道。
“這不是被你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喜歡過溫涼嘛,雖然我冷靜歸冷靜,但聽了你的話後,搞得我如果不真的衝動一回,好像都證明不了我的感情了,怎麼樣?這次夠死乞白賴,像個癡情種了吧?”
拜玲耶被他這麼一說,都被弄得有點不好意思,好像他挨的那巴掌,是自己從旁攛掇的一樣,她嗔怪道:
“你傻不傻?哪有你這麼證明的?”
“哎喲,我就那麼一說,你還真信了?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啊,打得一拳開,不怕百拳來,你瞧,我早上才捱了溫涼一巴掌,中午你不就過來了嘛。” “我是過來送水的!”拜玲耶佯作生氣。
“真巧,我是過來喝水的。”
賀天然說着不着調的花詞兒,拜玲耶聽了不覺生厭,反而是臉上表情繃不住了,最後她索性搖頭笑道:
“就你這花花性子,我可不信你會那麼癡情。我只是驚訝,你這人感覺是有一出想一出,還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前一秒還鎮定自若,下一秒就火急火燎,怪神秘的。”
賀天然好整以暇:“不神秘,我這人做事目的都很純粹,你覺得我應該對溫涼抱有一點遺憾的情緒,那我就做給你看,結果你也瞧見了,至於昨天你拜託我的那個忙,你可以再斟酌斟酌。”
拜玲耶裝作不解道:“啊?你都答應了,我爲什麼還要斟酌?”
賀天然忽然有些喜歡對方這種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可愛表情,這讓男人一瞬間很有一種成就感,所以,他順着對方的性子,也裝作失意的潦倒模樣,道:
“唉,我名聲爛掉了,現在你們女生那邊都在傳我是個渣男,學姐你是個好女孩,你要我幫你,這坐實了我渣男的身份不說,不還連累你的名聲嗎?”
拜玲耶臉頰一紅,雖然知道對方在套路自己,可還是裝着鎮靜說道:“你不是沒跟溫涼在一起嗎……況且,她那一巴掌不是打得挺明白的?”
“是挺明白的,不過人言可畏呢。”
“我還是那句話,清者自清。”
拜玲耶重複了一句,賀天然聞言眼珠一轉,笑道:“但如果我心中有鬼怎麼辦?”
男孩一語雙關,拜玲耶的臉更紅了,這句話很曖昧,可是她又不確定對方口中的這個“鬼”到底是她還是溫涼,所以一時也不知道要怎麼接纔好,若他說的是溫涼而不是自己,那豈不是尷尬了?
可如果……他要說的是自己……
就在女孩心緒紛擾之時,好在賀天然還是拿捏了分寸,並沒有讓拜玲耶胡思亂想太久,他及時扯開了話題道:
“學姐啊,咱們中國人喜歡居中調和,就剛纔,我突然想了一轍,你看可不可行啊。”
拜玲耶知道他在使壞,但又無可奈何,只能瞪了他一眼,道:
“你說。”
賀天然忽然朝不遠處喊了一聲:“黎大才子,你過來一下唄。”
黎望哪知賀天然會叫自己,方纔這一男一女的對話聲不大不小,他就站在不遠處,可以說是聽了個大概。
“怎麼了?”
黎望拿着兩杯水走近,賀天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對拜玲耶說道:“這位呢,是我們導演系的黎望才子,論及專業能力,我可是很佩服他的。學姐你的事兒,可以找他幫忙,而且別人有家室,絕對不會引起不必要的遐想。”
拜玲耶心中終於有些不悅,但她隱藏得很好,先是對黎望微微一笑,然後又對賀天然確認道:
“這就是賀導兒口中的居中調和?”
黎望雲裡霧裡,賀天然撓撓頭,“認定我了?”
送水的教官已經招呼走人了,拜玲耶不答,扭頭就走。
“喂,學姐!”
賀天然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嬉皮笑臉道:
“晚上食堂,一起吃飯唄!”
拜玲耶這才一個回眸,露出笑容留下一句:
“記得把黎導兒還有你的朋友們叫上!”
電三輪拉着水與女生們漸行漸遠,一羣男生們聞風而動,立馬湊了上來。
“吃飯?怎麼又跟學姐吃上飯了?能不能帶我一個?”胡嶽迫不及待。
“賀導兒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今早露了那麼大一相,下午立馬就轉運,我就說你這桃花運不可能這麼早就斷了。”蔡決明信誓旦旦。
跟女生那邊的渣男風評不同,其實在男生這一邊,特別是這個階段的大學男生,簡直就是思春如潮,“渣男”這種外號,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是個褒義詞,所以說不羨慕賀天然這種話肯定是假的,這還沒正式開學呢,他就跟兩個大美女鬧出了緋聞,而且看樣子似乎還有戲,這實在是讓人眼熱到不行。
很快,一羣男生就聊得火熱非凡,紛紛問起早上溫涼的巴掌是怎麼回事,剛纔學姐又是怎麼回事,這賀天然也着實可惡,說話只說三分,讓人不由得八卦連連。
黎望站在人羣中,手裡端着兩杯水,左手的他端起來喝了,而右手的,他遲疑了片刻,也一口氣喝了。
即便他在不瞭解事件的全貌,但剛纔賀天然與拜玲耶言辭之間的撩撥之意,是個人都能夠聽得出來的。
他不對這件事下判斷,他只是覺得賀天然在某些時候過於油滑,失去了藝考初見時的那種靈氣,也不喜歡剛纔他對待感情的態度。
所以就是那麼一瞬間,黎望失去了跟賀天然交友的興趣。
“老黎,晚上一起吃飯?”
這時,賀天然對黎望發出邀請。
黎望笑了笑,道:“不了,晚上約好了跟女朋友她們一起,她心眼小,我不去陪她,肯定又要生氣。”
黎望隨便找了個由頭,抽身離開了聊得火熱的人羣。
賀天然嘻嘻哈哈地應付着衆人,眼角的餘光掃向離去的黎望。
他可太清楚類似黎望這樣的人,現在心裡在想些什麼了,因爲他在從前自己生活的那個世界裡,聽過、也見過了無數次這樣的婉拒。
他們這樣的人,對於這樣的一個自己,無非就七個字——
道不同,不相爲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