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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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春你的城

卓燕跟着張一迪走出餐館,在門口路燈下的草圃邊坐下來。

兩人一時無語。

卓燕只覺得渾身的不自在。

實在挨不下去這種沉默的尷尬,她“霍”地站起來,悠盪着手臂朝學校方向指啊指,乾笑着說:“那個,出來好半天了,我們是不是,呵呵呵……該回學校了啊?”

張一迪仰頭看她。

路燈昧黃的柔暉鋪灑在他臉上,讓他看上去,比平時平白多了幾分憂鬱。

他眼底像有微光在幽幽流動。

卓燕被他看得莫名有些侷促。

“卓燕,”半晌,他喊出她的名字,“再陪我坐一會吧,好嗎?”

卓燕有些吃驚。

他的語氣幾乎算得上是在“懇求”。

“呃,這個……”她抓抓頭,看看學校方向,又看看張一迪帶着期冀的臉,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今天,”張一迪幽幽地開口,“是我媽媽去世一週年。”

卓燕的心,陡地一沉。

原來張一迪竟然沒有了媽媽!

卓燕覺得自己實在有些粗心。現在回想,一整晚那三隻妖怪說過好幾次,今晚主要是陪張一迪。

想到張一迪失去母親,卓燕心裡一下軟得什麼似的,剛剛充斥心間的猶疑不定此刻已通通消失;現在在她心裡,只剩下對眼前少年失去母親的憐惜。

她重新坐回他旁邊,充滿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今天……唉……我真是粗心!他們三個一直在說晚上是爲了陪你,可是我竟然什麼也沒發現!我太后知後覺了!”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敲自己的頭。

張一迪飛快擡手,制止她自虐的舉動,“別敲了,”他看着她,掀動嘴脣,“再敲就更傻了!”

卓燕呆了一呆。

很想反駁他自己一點也不傻,可是轉念想到今天是對方的悲傷日,她應該對他忍讓呵護一些,於是生生壓下已經頂到喉嚨口的話,一副被噎到的樣子,對他呵呵地乾笑。

她臉上一系列神情變化全落在張一迪眼睛裡。

他忍不住莞爾微笑。

她心裡想什麼,臉上就呈現什麼,一點心機都沒有,單純得要命,卻偏不情願承認自己傻乎乎的。

她這份糾結,真讓他覺得……

很可愛。

心裡微微一動。

下一秒,他的笑容突然收斂不見,雙眉也微微蹙起。

越多一分發現她可愛,他心裡就越多一分酸痠麻麻的隱痛。

像摔破了哪裡流了血,自己卻並不發現,只不過是覺得哪裡有些不一樣的感覺罷了。可是無意地低頭一看,居然看到從自己身體某處正向外涌動着汩汩殷紅,那麼下一秒,疼痛會不由分說的漫卷上來。

這傷口,只要別去發現它,那麼也就不會曉得痛。

然而一旦發現了,則意味着以後將——不得不承受疼痛。

卓燕小心的摒着呼吸,側頭看向張一迪。

他垂着眼,睫毛輕輕顫了下。他的嘴角並沒有向下撇,可卓燕卻覺得那裡正在映射出垮垮的憂傷弧度。

她有些擔心地輕輕問:“你是不是……要偷哭啊?要是實在難受的話……呃,那你就哭吧!放心我一定配合你,絕不把你哭鼻子的事情說出去!”她豎着手指鄭重保證。

張一迪擡起眼看她,眼底清澈如泓,毫無淚光。

他彎一彎嘴角,算是叫她放心。

“真男人,是不流淚的!”他輕輕說。

卓燕籲口氣,有些放心的拍拍胸口,“還好還好!我剛剛是真的擔心得要命吶!讓我哄女孩子不要哭完全沒有問題;可是換成男的我就挫了!我是真的沒有任何經驗去勸一個落淚少年不要憂傷啊!”她邊說邊摸自己額前的劉海,一臉“真是走運”的慶幸表情。

聽了她的話,張一迪再次彎彎嘴角。

看着她一下一下摸着額前那排直直的黑劉海,他一時有些怔忪,也忍不住擡起手臂。

卻在到達她額前的剎那,猛然轉醒。

她正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眼底沒有一絲雜質,純潔得就像初出生的小嬰孩。

他的手掌再也無法落下去。

在另外一個地方,還有一個女孩子,身份是他的女朋友。

這樣的他,憑什麼想要去撫摸眼前女孩的劉海?他怎麼可以這樣褻瀆她。

他的中指一瞬已蜷起,變成“彈”的姿勢,並不着什麼力的,彈在她額前,同時輕哂:“傻丫頭一個!”

卓燕“呀!”一聲,捂着腦門,有些委屈地低叫:“君子說,純爺們動口不動手!還有,我不傻的好不好……雖然你今天比較,呃,憂傷……可是你不要一直說我傻,你當心我會硬下心腸反撲!”

她雖然頗張牙舞爪,可是一點震懾力都沒有。

他忍不住稍稍翹高了嘴角笑起來。這次的笑容看上去,總算不太勉強。

卓燕一臉糾結地說:“同學,真的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踐踏我的軀體、折磨我的靈魂,但是請一定不要貶低我的智慧!我是靠腦子生活的人呀!你這樣做,我會因爲想不開給自己尋找三長兩短的!”

她對他據理力爭着,臉上是一副很像模像樣的委屈範兒。

她在很努力地、儘量不着痕跡地調動着他的情緒。

張一迪很沒誠意的“哦”一聲。

卓燕呼呼地喘着氣,撅着嘴巴皺着眉,“餵你!我可真要想不開了啊!”

張一迪微笑問:“打算生氣?”

卓燕點點頭哼唧着“恩”一聲。

張一迪隱去笑意,繃緊臉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那麼,我該怎樣彌補?”

卓燕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讓我想一想……恩,這樣吧,就告訴我你小時候發生過的最糗的事!”

張一迪斷然拒絕掉這要求,“換一個!”

卓燕眨眨眼,“第二糗!”

張一迪繼續拒絕,“再換一個!”

“第三糗!”

“再換一個!”

“你太賴皮了!我決定想不開!”卓燕忍不住控訴起來。

張一迪笑:“好吧,這樣好了,除了糗事以外,你隨便問一個別的,這次我一定回答你!”

卓燕想了想,一拍手,“有了!就講講你的女朋友吧!”

張一迪看着她,一眨不眨。半晌後,輕輕一嘆:“我總算相信之前聽過的一句話——只要是女孩子,真的沒有不八卦的!”

本來想以八卦風月繞開悲傷話題,所以她才讓他講講自己女朋友;結果想不到他卻偏偏以自己母親開了頭。

她已經清楚知道,今天是他母親的祭日,因此就算“問女朋友卻以媽媽做開頭”這事讓她很感迷惑,卻也不敢把它直接提問出來,就怕會觸動他的傷心。

她閉牢嘴巴,乖乖坐着,聽他說。

“高三那年,我爸爸和他朋友一起,去了那個世界上最盛產金礦的國家談生意。本來一切都好,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和媽媽就再也聯繫不上他。我媽身體不好,我小時候她得過淋巴癌,雖然控制得不錯,但一直有復發的機會。在我爸失去聯繫的第十七天,我媽媽說不舒服。送到醫院以後大夫說,一直以來我們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媽媽的淋巴癌復發了,大夫說,她想吃什麼幹什麼,儘管由着她的意思去,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卓燕胸口悶悶的,鼻子一直在發酸。

她完全體會得到,那段時間的張一迪該有多麼彷徨無助。

父親突然聯繫不上,即使已經報警,依然音訊全無,生死未卜。

而母親又惡疾復發,很快就在對丈夫的牽掛和兒子的眷戀中,不甘心的離開這個世界。

短短時間,他從有父母呵護疼愛的幸福男孩,一下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

她彷彿看到,一個本該飛揚歡笑的花季少年,在別人都無憂無慮的恣意揮霍笑容的時候,他卻孤獨地依靠在窗前,用看向窗外來掩飾眼底的憂傷,在心底默默思念父母。

好在,這時有個女孩子發現了他的異樣。

她接近他,勸慰他,在他最寂寞的時候,一直關懷他,在他最彷徨的時候,始終陪伴他。

漸漸地,他總算走出悲傷。

卓燕靜靜聽着張一迪說下去。

“也許苦難熬完,老天爺會垂憐可憐人。突然有一天,我爸爸出現在我面前——他回家了!”

突然有一天,他爸爸回家了。

四個多月裡,在經歷被合夥人出賣後綁架、交假合同被發現後狠狠毆打、生病、漸好、出逃、被抓、遭到痛打、再出逃的一系列波折後,他終於被警方營救。

他的抵死不屈,爲他保住了血汗錢,他終於可以讓妻子兒子,從此衣食無憂。

他本該欣慰的。

可是想不到回到家裡,卻再也見不到髮妻。

這個當初被人痛毆時沒有求饒一聲的剛毅男人,卻在聽到妻子去世的消息時,再也無法堅強,悲淚橫流。

張一迪說:“從此我和爸爸相依爲命。因爲沒有見到媽媽最後一面,爸爸始終愧疚,他在媽媽墓前發誓,一輩子不再娶,一定好好照顧我。”

卓燕聽得很專心。可是,她眨着眼想,“這明明是他的家事;而他的女同學,到現在一點成爲他女朋友的跡象都還沒有!”

雖然心裡有疑惑,可她並不發問,只靜靜的、耐心的聽,聽眼前少年一點點的往下敘述。

在他最孤獨無助的時候,那女孩一直陪着他,他心裡對她非常感激。

女孩從小學習小提琴,經常到國外參加比賽,頻頻斬獲大獎,被業界前輩稱讚爲當代中國的帕格尼尼。

在他們成爲好朋友以後,有一次她出國參加比賽。她很順利地捧回獎盃,歸途中卻意外發生車禍。

他得到消息趕到醫院時,她還沒有醒。

醫生宣佈一個很壞的消息。

她一隻耳朵已經失去聽力,一隻手再也沒有力氣拿任何東西,哪怕一杯水,一本書,甚至,一副琴弓。

她昏迷時,一直在叫他的名字。

她的母親告訴他,她是因爲不放心他——她還並不知道他爸爸已經回家——急着要趕回來陪他,所以纔不顧下雨路滑,一定要走。

結果,拉着她和隊友的車子因爲路滑剎不住車,發生了意外。她爲了護住隊友,在車禍發生時整個撲在對方身上。

於是,別人的傷都不到筋骨,她卻再也不能拉小提琴。

她醒來之後,不肯見任何人,一直哭一直哭。

她的父母幾乎崩潰。

看着她母親悲傷欲絕的樣子,他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他不顧她拒絕,硬是闖到她面前。

像以前她陪他一樣,這次輪到他照顧她、陪伴她、鼓勵她。

她終於漸漸接受現實,不再一直哭泣。

有一天,她把自己用不上一點力氣的手搭在他手背上,哀切而小心地問:“你會嫌棄我嗎?”

他知道,她的父母在殷切的看着他,眼底充滿懇求;她也在殷切地看着他,眼睛裡除了淚水、期望,還隱藏着恐懼。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擦去滑落在她臉頰上的淚水,貼近她可以聽到聲音那隻耳朵,告訴她:“不會!”

於是他們,成爲男女朋友。

張一迪喘口氣,開始收尾。

“後來她家裡聽說有類似她的病患,在國外一家醫院做復健治療以後傷患得到痊癒,就在高中畢業後全家移民去了歐洲。她想我也出國讀大學,可是我想多陪陪我爸爸,所以和她約定,考A大,到大三時做交換留學生去找她。”

卓燕好半天沒出聲。

回味一下後,意識到什麼,便擡眼問:“呀,你大三就要走了嗎?”

張一迪看着她,點點頭。

不知道爲什麼,這個消息讓卓燕提前感覺到了離別的惆悵。

“時日無多了呀!”她不由感慨一句,瞪大眼睛使勁瞅着張一迪,“你這人不和女生照相,我就趁這會兒把你看仔細點吧,記住你長什麼樣兒,省得等以後分開了會容易忘掉!”

張一迪像是怵她直勾勾的眼神,視線對了一下後立刻垂下眼瞼,飛快別開頭。

他喉結上下一動,低聲說:“我媽媽去世前對我說,做男人要像我爸爸那樣專一,她堅信我爸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絕不是外面傳的拋棄我們不管。她告訴我不要花心,不要隨便和女孩子照相,那樣她在天上會分不出誰是她兒媳婦。所以我答應她,以後只和她兒媳婦照相。”說到這裡,他又轉頭看她,像在解釋一樣的對她說,“我媽媽去世以後,我不和任何女孩子合影的。她出國前,也只帶走了我的獨照。”

卓燕呆呆的眨巴眨巴眼睛,“哦”一聲,“其實我沒有那個責怨的意思……我只是在開玩笑、開玩笑的!那個,你別那麼吝嗇釋放你的幽默感呀!”頓一頓,她問他,“你對你女朋友……還真夠理性的!那她拿不到和你的合照,不會生你的氣嗎?”

張一迪搖一下頭,“我答應她一個要求,所以她沒有生氣。”他看着她,一眨不眨,“我答應她,不理任何女孩子。”

卓燕怔住。

她指指自己,張張嘴巴又和合攏,合攏以後又張開,反覆幾次卻說不出話。

張一迪又彈她額頭一下,“你不是說,你是我的‘哥們’嗎?哥們怎麼算是女孩子!”

他解釋得一派天經地義,她聽完不由笑起來。

“你一定很喜歡她吧?”她不知不覺發出一問

他沉默不語。

她臉頰因尷尬悄悄漲紅。

“呵呵呵……我好像問了個很蠢的問題啊……從逆境中相扶相持走過來的兩個人,怎麼會不喜歡呢?請你不要大意的無視我好了!”

她的話說完,他擡起頭,看着她,微笑,答:“我感激她,也憐惜她。”

很久很久以後,卓燕回憶往事時,遲鈍的她——或者說,是有心遲鈍的她——終於發現,在那一晚張一迪對於他的女朋友,並沒有說過——他喜歡她。

而那時,他正和她,遠隔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