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睜眼的時候,浸沒在一片燦爛的光芒中。光芒中有一個正在消失的輪廓,那是我於世上見到的第一個人。

等那片光芒膨脹、退卻之後,我發現我頭頂有兩個東西,他們攻如雷電,守如山嶽,互相搏擊着。

我就睜着眼睛,躺在那裡。

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在那裡,我腦海裡空空如也。於是我就躺在那裡看他們對打。他們在第九天掀翻了屋頂,於是我開始用太陽與月亮的東昇西落計算時間。

他們打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

在這七七四十九天裡,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加入了戰局。它們都形狀詭異,我不喜歡。我依稀記得我在微光裡看到的頭一眼,那個輪廓,是線條很美麗的生物。它們全都不是。

第一個靠近我的,是一隻碩大無比的眼睛。他一直在試圖叫我站起來,他很煩,我把他的聲音屏蔽了。

第二個靠近我的,是一隻牙口很多的東西。他擺出祈求的姿勢,我看了他一眼,繼續看天。

久而久之,他們都不再理我了。

他們開始幫助那團自帶聖光的東西,打那坨黑漆漆的東西。

光明和黑暗。

殺得天崩地裂。

四十九天之後,他們贏了。他們都變成了那種美麗的形體,來到了我面前。

那團聖光傷痕累累,卻意外輕鬆且輕蔑地打量了我一眼,吹了個口哨:“你就是我的父神?”

於是我也變了個身,淡淡道,“兒子。”

他說:“我餓了。”

那大眼說:“下館子吧。”

滿口牙說:“全世界都毀滅了,沒館子。”

然後他們都轉過頭來看着我。

聖光說:“父神,你把時間撥回一切還沒開始之前。”

我道:“對我來說一切還沒開始。”

他微妙又邪氣地笑起來:“不。你只是忘記了。你就不覺得你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麼?”

一語中的。

我的確覺得我少了重要的東西。

因爲我現在覺得很沒意思。

我沒事可做。我躺在那裡。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什麼都無法入我的眼。

我一定是壞掉了。

叫我父神的那團聖光,就如此狡詐地,引誘我讓時間回到從前。我發現只要我想,我幾乎能做到任何事情。我只不過閃過這個念頭,這個荒蕪且焚燒着的星球上,就劃過一條白線。那條白線和經線平行,徐徐繞地一週,所過之處,灰飛煙滅倒退成繁華的文明景象,寂靜退回嘈雜,火光退回星星點點的燈光,白骨復生爲血肉。我愉悅地發現這個星球上到處都是我喜歡的那種美麗形體。他們似乎叫做,人。

那個滿口牙帶我們去了一個地方,是鬧市中的一幢別墅。據說從前,我們一家居住在那裡。

“我不是滿口牙。我是你的長子柳大於。”滿口牙變成的人在開門時這樣說。一個小孩順勢抱住我的腿叫爸爸。我記得他的本體十分兇悍龐大,腦袋上還頂着一盞燈。

我頭疼。我似乎有太多的子嗣。後來在客廳的餐桌上坐下之後,我都沒分清他們誰是誰。

比如說,柳大於說他是長子,那團聖光就呵呵,“充其量也只是殘缺的子嗣,怎敢排列在我的前頭?”

柳大於被他冒犯,生氣卻並不敢反駁。那團聖光轉過頭來對着我說:“只有我纔是你的長子。我打敗了混沌,神王的主位屬於我。”

我思考了三秒鐘,“給你。”

“我並不是在徵求你的同意。”他居高臨下道,“你老了,父神。而新的紀元剛剛纔開始。”

餐桌上一片寂靜。然後,我低頭吃飯。

我並非懼怕,我只是對這個問題完全不感興趣。我更在乎的是,盤子裡的美味佳餚對我來說食之無味,整張餐桌上只有我的小兒子在那裡大快朵頤。那隻大眼——現在變成了一個戴着金絲眼鏡的成年男人,此時開口道,“既然沒有凡人坐在這裡,我們也不必再僞裝下去。”

說完,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堆硫磺。我愉快地開始進餐。我們吃的東西各不相同,豐富多彩。比如說那隻大眼,他就喜歡吃黃金。而柳大於,他對水銀更感興趣。

吃飽喝足的間隙,大眼對我說,“應該讓任興成爲我們之中的一員。”

他向我介紹,任興是半神半人的英雄,在這次戰鬥中,立下了值得稱讚的功勞。

我說,“好。”

任興卻拒絕了我:“我還沒有想好是否要作爲神存在。”

我與他立約:即使他不能成神,我也將會在他死後,把他上升爲星座。

任興笑得意味深長:“如果你知道我們是怎樣的老相識,恐怕就不會這麼慷慨了。”

他們的眼神閃爍。

這種感覺十分微妙,他們全都認得我,而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感覺到了愚弄和憐憫。

“我也是一個新的神。”坐在下首,有個長得十分美麗的人,“我希望能夠掌管藝術與靈感。”

在我開口之前,爭搶着要成爲長子的聖光已經謙卑道:“您還應當掌管愛與美。”

美人說:“找抽啊?!”

我的長子碰了個釘子,卻泰然自若,眼睛微微眯起,看上去似乎是要進行狩獵的豹子。我聽到他的腦海裡響起這樣的聲音:“誒喲,脾氣還挺烈,我喜歡。”

他出生才四十九天。

我放下筷子,問,“你的母親呢。”

餐桌上再次一片寂靜。

我掃視了他們一眼,“我問你們的母親在哪裡。你們應該多受她的管教。”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我的長子笑得不懷好意。我覺得很悶,到外面逛逛。

陰天,灰濛濛的,城市環境不好,路上車來車往,行人走過身邊,誰的心裡都在說着一些無聊的話。我屏蔽了。走了一段路,感覺很沒有意思,回家躺着。回家的時候經過了汽車的擋風玻璃。

我看到了自己的臉。

我以爲那會是張很漠然的臉,但是沒有。

我突然來了興致,飛奔上樓,推開衛生間的門。那裡有一面鏡子。

我看到了鏡子裡,我的影子。

我對他笑,他也對我笑。

我心裡突然涌起一絲酸楚,鈍鈍得疼,彷彿已經疼了很久。

晚上躺着的時候,激動得難以入眠。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那麼讓我激動,有點恍恍惚惚。我恍惚着恍惚着,等到第一絲天亮,出門,買了一束花,然後把它放在了鏡子的前面。

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要這麼做,只是我這麼做的時候,鏡子裡的人流淚了。

我卻高興。

有人爲我哭,爲我笑。在我伸手的時候,小心地觸摸我的手指。

世界終於不那麼無聊了。

第二天晚上有人推開了臥室門進來,走廊的光亮着,我只能看清一個輪廓。但只是那個輪廓就足以讓人震驚。

那是我自己。

他打開燈,在牀邊坐下,交叉着十指。

他:“你都忘記了?”

我:“我忘記我是不是忘記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現在,這裡,少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父親。”

我恍然大悟,他該是他兄弟口中的第二個孩子:“你們的母親,我的妻子。她在哪裡。”

他痛苦地看着我,最後也沒有告訴我。

“如果哪一天你找到他,我願意用記憶,跟你交換遺忘。”

在我開始一天二十四小時霸佔廁所照鏡子之後,我的兒子們終於造反了。我不理解,“如果你們想要上廁所,樓下就有,而且你們完全可以再造一個。”

聖光卻邪笑着說:“想知道鏡子後面的人是誰麼?”

他的兄弟都驚恐地阻攔他。

我說:“你媽。”

聖光聳聳肩膀,滿不在乎地對他的兄弟們吹了個口哨:“看,他心裡明鏡似的呢。”

他帶我回到了2014年9月13日,一幢上了年紀的寢室樓頂層。

我們站在樓梯口,身邊都是剛滿二十的男生,吵吵嚷嚷,生機勃勃。

他指着一間寢室門,告訴我答案就在裡面。門鎖着,我穿牆進去了。

裡面有個小年輕正在換衣服,看到我,嚇了一跳:“你是誰!你怎麼進來的?!”

我老實說,“……我不知道。”

他站起來,手忙腳亂,“那你爲什麼要哭啊!你這樣突然出現,卻開始哭,真的好麼!一下子從恐怖片變成言情片了!”他在亂七八糟的寢室裡翻來翻去,最後翻出一件還算乾淨的衣服,抹抹我的眼睛。

我不敢眨眼睛,一直仔細盯着他的眉眼。真好啊,這是我第一眼見到過的人。

“你到底鬧哪樣啊?”他紅臉了。

我告訴他,“我是你男人。”

他操了一聲,“胡說八道!打死你!”

我覺得他真有趣,說話就像小朋友。

我告訴他,“我是你男人,還是這個世界的主神,你想要什麼我就能給你什麼,你討厭的人,我可以統統變成石油。”

他漲紅了臉,掙扎了半晌:“你不要以爲瞎扯就能騙到我這種黃花大處男!不過你要是追、追得比較緊的話,那我還是可以考慮一下的!”

“你慢慢考慮。”我輕輕地把他的鬢髮撥到耳後,“時候未到。”

說完,我開門走了。

他在我背後跳腳:“坑爹啊!這是新的整蠱手段麼!喂同學你等一下喂~”

我在樓梯拐角處看到了我的長子。他盯着寢室的方向,壞心眼地數着:“三、二、一……”

我的小朋友傳來一聲石破天驚的尖叫。

“那是你們第一次見面。”他頓了頓,補上,“不知道是第幾個第一次見面。”

我嗯了一聲。

他很意外:“現在就走麼?我以爲你起碼會跟他溫存一下。”

我搖搖頭:“他不是你母親。這個時空整個就不存在。”

時間可以倒流,讓死去的復生,摧毀的重建。但我們不受時間約束,消失就是消失了,倒回去也還是沒有。

這一個他,即將屬於另一個我。

與其說我回到了過去,不如說我回到了記憶裡。

“我是不是已經丟了他?”我問我的長子。

我猜想,他已不再天真。因爲流過很多眼淚,眼裡便藏了許多事。

我猜想,我的小朋友見到我,會有很多很多話,但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雖然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但我已經感覺到,我們之間發生了很多很多。

因爲那些事情,纔有了很深很深的感情。

“你真的想他回來麼?”我的長子蠱惑地湊到我耳邊,“他其實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我淡然地望着他。

“你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會答應的。”

“代價不高,”他挑高嘴角笑,“只不過是這世上少一位整全的主神罷了。反正也不需要兩位,不是麼?”

“的確。”

說完,我便感到一陣劇痛,我長子的手沒進了我的體內,粗暴地攪動着、敲打着。

我陷入撕裂的黑暗之前,感覺到他從我體內,抽出了一根肋骨……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臥室裡,毛毯柔軟溫暖,一如老柳的臂彎。我睜眼,習慣性地看他一眼,然後繼續睡覺。

三分鐘之後,我睡夢之中驚坐起,推醒老柳:“醒醒!醒醒!”

他閉着眼睛哼唧了一聲。

“我艸我記得你死了混蛋!你丟下我們孤兒寡母死了混蛋!我們一邊拼你一邊艱難地打塵世巨蟒!最後我也死了混蛋!所以現在是鬧哪樣啊!我們怎麼會這樣躺在這裡?!”

老柳疲憊地握住我的手,卻輕快地笑起來:“葉宵。”

“嗯?”

“葉宵。”

“幹嘛?”

“葉宵。”

“有事快說,打死你。”

“葉宵。”

“……”

“我愛你。”

我擦勒,突然襲擊!“我、我也愛你!”

我現在已經充分認識到了表忠心的重要性!

“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麼,都沒有關係了。”柳無空伸手把我抱回去,摸摸我的頭,“我們還在一起。一直都會在一起。”

我聽着他的心跳聲,有許多許多疑問,但千言萬語都只化成一句話:“想做。”

柳無空哼唧了一聲說他累。

我覺得,我們要he,也許還道長路遠……

然後想做個調查統計,有實體書意向的請在評論裡留個郵箱,說明本數。這個真不一定能做的出來,還在策劃中,只能說盡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