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小彬澤,是青森縣西北面一片面積很大的村落聚集地。
雖然村子很大,但目之所及的地方,就只有田野和大山,進出村落也只有一條路,整個村子就被森林和山脈包圍着。
從記事起我就生活在小彬澤,我對家鄉閉塞的情況沒有什麼不滿,也從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勁。
村裡的鄉親關係很好,在我小時候,村裡人都會把我那個年紀的孩子當成是自家的孩子來看待,彼此相互照顧。說實話,我是很喜歡小彬澤這樣淳樸的鄉下的。
小彬澤的東面,是青柳家,長年無人居住。
那家的青柳先生很早以前就去了東京謀生,據說賺了不少錢。
印象裡,對於當時的小彬澤而言,青柳家老宅絕對算得上豪宅。
青柳先生沒有回來的時候,他家的鑰匙一直被村長所保管。因爲那裡足夠寬敞和氣派,所以會被村裡當成偶爾酒會的聚集點,由村長控制使用,還是孩子的我也被父母帶着去過幾次。
村裡人還會將青柳家的一間房屋當成公共的倉庫來使用,堆砌一些家裡放不下的沒價值的物件。
村裡的大人們聚集在青柳老宅喝酒的時候,藉着酒興還會誇讚起當時還在東京的青柳先生。
說他外出賺了大錢,很有出息,託他的福,連帶村裡人也臉上有光。
或許我會選擇外出闖蕩,來東京打拼的念頭,就是在那個時候萌芽的吧。
小彬澤一直都是這樣和諧平靜。
一直到,青柳先生回來。
聽村裡人說,青柳先生這趟回家,是因爲他的母親。他的母親生病了,具體是什麼病我現在已經沒有印象。只知道在東京的時候,青柳先生爲了給母親治病花了很多錢,還賣掉了在東京的房子。
後來他母親的病應該是有所好轉了,在東京已經沒有居所的母子二人索性搬回了老家小彬澤。
在鄉下,青柳先生的母親也能得到療養。
他們母子回到小彬澤以後,青柳家老宅子的使用權當然是物歸原主。
村裡人堆在他們家的雜物也被騰空出來。
村裡人似乎是很歡迎青柳母子回來的,對他們很熱情。可是私底下,我聽到過不少議論,包括我的父母,他們也會和鄰居在背地裡嘟嘟囔囔的抱怨——
“那家人,真是的,都這個時候了,還回來幹嘛?”
“果然嘛,東京的錢不是那麼好賺的,沒錢了當然就灰溜溜的回來了。”
“可別這麼說,就算沒錢了,人家還是東京人。你看他們家的那個,那個汽車。嘖嘖,不是說在東京的房子都賣了嗎?怎麼還把汽車開回來,不就是爲了在我們這些鄉下人面前顯擺。”
“呵呵,東京人。”
“……”
村裡人私底下會管青柳母子叫“東京人”,那種神情,那種語氣,絕對不是褒揚。
因爲議論的次數太多,我到現在都印象深刻。
不過,還是十多歲的我,對青柳先生的記憶卻是很好的。印象裡他是個很穩重,很開朗客氣的好人,他剛回小彬澤大概是四十多歲左右的樣子。
大概是因爲剛搬回來,村裡經常有人會叫他去幫忙幹一些除草啊,搬重物之類的雜活。青柳先生也不抱怨,總是樂和和的把事情給做了。
他大概是很想和大家搞好關係,很想重新融入到家鄉里來的。
記憶裡,第一次和青柳先生直接接觸,是在他回來的幾個月之後。
那天我從八甲田鎮上的學堂回小彬澤,正在路上走着,突然聽見背後有喇叭聲,以及有人叫我的名字。
回過頭去,看到的是青柳先生家的汽車。
那輛汽車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是一輛款式很老的豐田AA,在當時可是稀罕物,哪怕在八甲田也見不到。
青柳先生搖下車窗向我打招呼:“小望,走路回村裡很累吧,要不要我送你?”
從八甲田的學堂回小彬澤,大概要走一個小時的路。雖然連還是孩子的我都能看得出來,村裡人包括我的父母,其實並不待見青柳母子。但我卻很喜歡總是微笑着的青柳先生,便高興地應下他的邀請上車,讓他送我回去。
當時青柳先生的母親坐在副駕上,是位很和善的奶奶。
他們好像是從八甲田那邊的醫院回來,青柳奶奶要定期去那邊做檢查。
“汽車,好厲害啊。”
我坐上車,對那倆豐田AA充滿好奇。
“其實也沒有那麼厲害,只是一輛二手的車而已。爲了方便去醫院,回來前才購置的。”
青柳先生只是這樣說着。
一路上,他跟我講了不少東京的事情,他說他其實並沒有像村裡人說的那樣,在東京賺到很多錢,說東京的生活其實也很辛苦,但是青柳先生所講的電視機、商場、地下的電車、高層的樓房……
他所描述的是我未曾見過未曾接觸過的世界,讓我對東京充滿了嚮往。
“小望,只要好好讀書,你也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青柳先生一邊開車,一邊笑着對我這樣說道。
至此之後,從學堂回來的路上,偶爾還會遇到青柳先生母子,他們也照樣會邀請我上車,送我一程。
回到小彬澤,青柳先生還會邀請我到他家裡做客,請我吃點心。
我在那裡度過也挺快樂的時光。
我的父母也知道我和青柳先生接觸的事情,父親雖然說過“不要老是和外人待在一起”,但倒也沒有太過阻止。
一直到那件事情發生——
那天,村裡人又聚在一起喝酒,酒會的地點當然還是青柳先生家。青柳先生被半強迫的灌下了很多酒,很快就醉得不省人事。
散會之後,我的父親回到家裡,語氣得意:“東京人不行啊,才喝了一半就丟下我們這些鄉下人自己睡着了。”
第二天,村裡吵吵嚷嚷爆發了巨大的騷動。
原本這一天,青柳先生和村長約定好要帶開車帶村長去八甲田。但因爲青柳先生前一晚被灌醉,大概也沒有和他的母親說過這件事,所以早上沒能及時醒過來。
村長在自家等他等到了中午,因此而動怒,感覺自己受到了輕蔑和侮辱,暴跳如雷。
我跟隨着父親,去了東面的青柳家老宅,那裡已經被村人圍起來。
平日裡總是一團和氣的村裡人,紅着臉對着青柳家怒罵:
“太不像話了!”
“城裡人瞧不起我們嗎!”
“滾出來!混蛋!”
只是因爲睡過頭的青柳先生,被村裡人氣勢洶洶,劈頭蓋臉痛罵了一番,最後不得不跪下向村長道歉謝罪。
可這件事情卻並沒有因此而結束。
小彬澤裡最具權力的人便是村長,或許是在他的示意之下,又或者是村人們根據鄉下規矩而達成的不約而同——小彬澤對青柳母子實施了“村八分”。
村裡人徹底無視了青柳母子的存在。就算青柳先生朝其他人打招呼,他們也只會嗤嗤冷笑着,把眼神鄙夷地離開,說着:“哎呀,哎呀,真奇怪,是哪裡來的傻瓜在叫嗎?”
又或者在路上遇到青柳先生,村人也會從他身邊走過去主動找茬,大吼着:“別擋道,想死嗎你!”
這種幼稚的孤立與霸凌,完全不像是思維正常的成年人能做出來的事情,但村裡的衆人就是統一持續着這種行爲,彷彿一切都順理成章。
我的父母也是一樣的,他們不止一次吼我說:“不準再去青柳家,不準再坐他的車,也不準和他來往!如果你敢和那種不守規矩的人接觸,我們家也會變成那種下場!”
青柳先生大概也知道這一點吧。
反正至此之後,就算我從八甲田的學堂回來,遇到青柳先生的車,他也再也沒有停下來邀請我上車了。
我也真的沒有再去過青柳家。
後來,小彬澤裡的衆人彼此依舊和諧生活,但也依舊孤立青柳母子,村裡的好事者也會時不時找青柳先生的茬。
青柳先生每次都是道歉,他成了整個小彬澤的出氣口。那種全村範圍的孤立和霸凌一旦成型,施加給他的所有惡意彷彿都師出有名。
就這樣過了很久,我也慢慢長大。
記得有一天,村裡人聚在村長家的酒會的時候,很少主動出現在大家視野裡青柳先生主動上門,他看起來很惱怒:
“誰戳了我的汽車輪胎?沒車的話,我就不能帶母親去醫院了。你們有什麼事情衝着我來,但是不要碰我的車,我的母親需要那個!以前的那件事情我已經真心實意道過謙了,我也想和大家好好相處啊!”
可是,聚集在一起的村裡人只是嬉笑,對於青柳先生的惱怒全然不當一回事。
“那種事情誰會知道啊,蠢貨!”
“外來的東京人還想找我們的麻煩?趕緊滾出去,這裡不歡迎你!”
“你媽那個老不死的,趕緊趁早找地方埋了吧!”
“……”
又是一通不講道理的臭罵,而且越罵越難聽。
青柳先生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也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離開。
在他走後,村裡人也不忘再奚落:“明明也沒賺到什麼錢,一天天的開着車顯擺什麼呢?有能耐就再搬回你的城裡去啊,真是的。”
那時候,已經有獨立生存能力的我就覺得……
或許我真的應該離開小彬澤吧。
之後的沒多久,我就去了東京。
我在東京賺到了一些錢,過了兩年也買了自己的汽車,也是一輛豐田車。
我覺得我應該回去小彬澤看看,不知道爲什麼,比起去看望和我一直關係不錯的村裡人,我更想去看看已經很多年沒說過話的青柳先生。
那時候,青柳先生的母親已經過世了。聽說是因爲一直以來的病症走的,我不知道其中的細節。
只是聽說,後來青柳先生就變得瘋瘋癲癲了。
他在老宅的家裡畫滿奇怪的符號,行爲也變得非常奇怪,有人看見他在大冷天只穿一條兜襠布,在自家門口哈哈大笑。還有人不止一次看見,他出沒在小彬澤乃至臨縣的埋葬早夭孩童的荒冢處。
面對瘋掉的青柳先生,村裡人一開始見到他還是罵他,可後來也覺得他行爲舉止異常怪異,就算見到也是遠遠避開。
我記得那天,我開車回去青森。
路上有所耽擱,等到小彬澤的附近時,已經是凌晨的一點多了。
回去村裡的路拓寬了不少,但沒有什麼路燈,黑漆漆的。
我緩緩開過沿河的河岸林子時,突然聽見有人叫我。
“小望!”
那是很熟悉的聲音。
我把車停下來,搖下車窗,看到林子裡面晃出一道人影來。
那是青柳先生。
藉着車燈的光亮,我看到他比以前老了太多,身體乾瘦,精神狀態也很不正常,但我還是認出了他。
青柳先生的穿着很奇怪,他只穿了一套兜襠布,雙手分別握着一柄木槌,也一個造型古怪的鐵環。
“青柳……先生。”
“啊,望,真的是你啊。”
他站着朝我笑,嘴角有涎水淌下來。
我不知道青柳先生是怎麼在昏暗的環境下,認出坐在車裡的我來的。
“你去東京了啊,望。汽車,嘿嘿,你過得很不錯,望。”
青柳先生大概確實瘋了,他的語氣含糊,我在他的眼睛裡面看不到正常的神采。
“要不要上車,我送你回村裡去。”我問他,“現在很冷。”
“不,不,我不回去。我還要……還要……”青柳先生搖頭,“哦,小望,你是該離開的,離開小彬澤。這裡不好,非常的……不好。”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但青柳先生卻背過了身去。
“你要回來多久,小望?”
“我不知道,只是看看。過兩天就走了。”
“嗯,嗯。我以前說得沒錯吧?只要好好讀書,你也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你這樣的孩子該去外面的。”他這樣說着。
不知道爲什麼,青柳先生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清晰了不少。
但我看不到他那時候的表情,也來不及再叫住他。
只是看着他乾瘦的身影,敏捷地穿梭進了河邊的林地裡。
我看到他毅然決然走進了河水裡……
我連忙下車去找他,可找尋了大概半個小時,卻看見他溼漉漉地出現在河對岸,朝我擺手,示意我離開。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青柳先生了。
也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小彬澤。
在那次之後,大概只過了兩個月,還在東京的我得到消息:小彬澤就那樣不明不白的消失了,小彬澤範圍內沒有任何活物遺留。
迄今爲止,在我寫下這些囉嗦的絮叨之前,我看過很多和詛咒相關的書。
我大概知道,那天晚上瘋癲又絕望的青柳先生在做什麼了,那是——
丑時參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