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斕的色塊充斥着周遭的環境,那些濃重的,衝突劇烈的色採,如同潮水一般在四處沖刷。
如此光怪陸離的場景,渲染出來的氛圍卻是不可名狀的恐懼感。
鹿野屋在心裡默唸靜心咒,手腕上的菩提念珠微微發亮。
圍繞着鶴見的瑪麗賜福也稍稍強盛了幾分,霧氣裡面那種喜悅和憤怒的情緒緩緩交織,融合成爲一種偏向於正面的亢奮感附加到了鶴見葵的身上。
畫中世界的環境變化,給人帶來的心理影響極大。神谷家的兩個徒弟,雖說各自有與之抗衡的辦法,但也只是能做到暫時不被影響判斷力與行動而已。
“小葵,那個琉璃,應該就是一尊荒神。”
鹿野屋向身邊的師妹這樣預警。
小鹿和雲居小姐學了很久的香道法術,她被香道技藝所強化的超凡嗅覺和鶴見剛剛邁過“蠶絲打”門檻所獲得的超凡視覺相比,要強上不少。
所以,她可以敏銳感覺到,剛纔崩解開來的“琉璃”並不是消散了。
屬於對方的氣息依舊存在於環境之中,幾乎填滿了衆人現在身處的空間,也附着上了那些澎湃的顏色浪潮,甚至比原先要更加強悍。
“琉璃”似乎無處不在。
鹿野屋現在大致也能猜測到,自己和師妹正被困在畫匠所控制的“畫中世界”裡面。
至於“琉璃”,要麼就是那幅畫裡面孕育出來的畫靈或者畫魅。
要麼就是那幅畫本身。
從現在周圍環境的變化來看,後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而如果琉璃其實是現在衆人所處的這方天地本身,那麼剛纔小鹿隊伍給“她”造成的傷害,或許根本就不算什麼。
真棘手。
“鶴見家的孫女,還有你的那個可愛的同伴。我原本不想傷害你們兩個,我對待純潔美好的少女總是寬容的。所以,你們只要乖乖束手就擒就好了,爲什麼非要鬧成現在這樣?現在,畫卷已經發狂了,你們都得吃點苦頭。”
畫匠的聲音從畫中世界的不知何處清晰響起,而後,他冷漠地下令:
“鶴見家的孫女可以打傷,至於另一個女孩……可以殺掉!”
隨着畫匠命令被傳達,畫中世界躁動的更加厲害。
那些色彩濃重的浪潮匯聚沖刷,猶如一片五光十色,風浪怒號的狂亂海洋。
轟隆!
從畫中世界的各處,同時上升隆起數不清的油彩水球。
它們濃稠,色彩絢麗,像是沸水裡面騰起的水泡那樣不斷髮出噪響聲,同時致命又危險。
幾乎是一瞬之間,所有油彩水球都動了起來。
在空中劃出諸多或是直線,或是弧線的光軌,但最終的目標卻完全相同,全是朝着鹿野屋所襲來的。
小鹿的心裡警鈴大作。
但憑藉着佛門寧心的術法,外加菩提念珠、白衣觀音經文貼,以及聖德御香爐諸多道具的加持,還是勉強維持住了心境,沒有徹底亂了陣腳。
嘩嘩——!
手中的御香爐甩出,小巧又沉重的香爐疾馳飛出,將正面一個絢麗的油彩水球撞得粉碎。
身邊的鶴見葵也挺身橫刀,將一個水球衝向師姐的水球“噗”的劈作兩半。
包括送狼與瀰瀰子,也在盡全力保護鹿野屋。
如果不是實在辦不到,小河童甚至想把鹿野屋塞進她的龜殼裡。
全場唯一難以出力的就是馬鹿。
這小妖獸的眼珠子在眼眶之中焦急打轉,四下搜索目標,但它實在找不到“琉璃”和畫匠現在都哪去了。沒有實際的對象,那就沒辦法使用它最擅長的控制手段。
雖然大家都在努力禦敵,但畫中世界的攻擊一波接着一波。
被擊碎的油彩水球濺射到地面,很快又會重新凝聚。
在更遠處,還會有新的水球不斷騰起。
如此的攻勢,根本就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機會。
鹿野屋等人就像是擠在一艘小舟上,被拋進了一片肆意動盪的汪洋裡,時而被推向高高的浪尖,時而又狠狠地摔落進深不見底的波谷。就這樣在風浪中劇烈搖擺,孤獨掙扎,但根本無力抵抗周圍恐怖的力量,周遭環境的每一次顛簸都彷彿要將衆人徹底撕裂。
而且,畫卷之中的攻擊,也不單單只是那些彩色的水球而已。
已經能看到遠處,彩點緩緩連成線條,又匯聚成面。
數道高聳的,如同海嘯浪潮的水彩高牆快速成型,無法逾越,無法阻擋,似乎下一秒就要朝着鹿野屋等人拍打過來!
荒神,果然沒有那麼好對付和戰勝。
在如此的形勢之下,小鹿她們已經找不到光憑自身力量破局的辦法。
而就在那幾道水彩駭牆隆隆推進而來的那一瞬間,絢麗又詭譎,只能聽見油墨動盪的環境之中,忽然響起了有些突兀的樂聲。
是一直在觀察戰局的小小老頭吹響了尺八。
樂聲蒼涼而有力,從徐徐變作疾疾,如同一輪盤空大月映照之下,成羣怪物掠過金色麥田帶起的腳步聲響。
尺八被吹響的同時,從鹿野屋等人的後方,一個赤色的寬沿酒碗轉動出來。
這個不太起眼的酒碗立着,如同車輪一般滾動。
地面依舊被濃稠的,五光十色的彩色所塗滿。但酒碗從上滾過的軌跡卻非常靈活,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而且,在赤色酒碗所經過的地方,那些濃重的色彩都會消散不見,轉而變成清澈的水色。
那一路劃出的水跡上,還帶有甘冽的酒香味。
好吧,這東西根本就不是什麼普通的寬沿酒碗,這是星熊童子的“星熊杯”。
星熊杯快速滾至鹿野屋的身邊,倒扣在了地上。
而後大量清冽的酒水如同噴泉般涌出,將“星熊杯”頂至高空。
從酒泉之中,一隻肌膚白皙細膩的手掌懶懶散散地探出來,纖細的五指將赤色酒碗穩穩托住。
隨後,額頂端正長着獨角,身穿鬆垮的赤色唐衣的美豔雌鬼現身。
鶴見葵不認得這突然出現的,看起來絕非是人類的對象到底是誰。
但鹿野屋卻是知道的。
師父攻略了大江山之後,就跟隨在師父身邊的大江山天王,星熊童子。
“星熊姐姐!?”
“嗯嗯,晚上好,小鹿。”
星熊這樣說着,順便伸了個懶腰,看起來完全沒有身處於險境之中的自覺性。
又因爲她的動作,身上赤紅色的唐衣聳動,高開叉的衣襬下,看起來頗具肉感與彈性的大腿肌膚時隱時現。
大江山的雌鬼天王向着鹿野屋傳遞過去一個眼神。
想要表達的意思有些複雜,也不知道小鹿能不能看懂。
大致是——
別怪姐姐一開始沒有出來幫你們。你那個傲嬌的師父,是交代我暗中保護,就算遇到突發的情況,不到情非得已的地步,也不要隨便現身來着。
當然了,現在就是情非得已的情況。
小鹿她們是真的打不過了。
說話之間,那幾道水彩高牆已然推進到了衆人的面前。赤色的“星熊杯”被獨角的雌鬼高高拋起,又有大量的清冽酒水,從酒碗之中狂卷出來。
這些酒水匯聚而成的浪潮,光從氣勢上來說,絲毫不輸給“琉璃”所控制的那些油彩。
清澈透亮與厚重濃彩的兩股力量在空間之中如同洪水般撞擊,聲勢浩大,驚心動魄地彼此碰撞侵蝕。
劇烈的空間動盪,晃得鹿野屋等人有些站穩不住腳跟。
但立在她們身邊的星熊依舊神色自如。
一個剛剛步入荒神門檻的怪談,同星熊這種已經在伊吹大明神神社裡享受過不知道多久香火供奉,力量穩定,實力拔尖的荒神比起來,還是太不夠看了一點。
荒神之間,亦有差距!
很快,數道油彩高牆被星熊所逼退。
而她所控制的酒水浪潮並未就此停滯,而是不依不饒地乘勝追擊。
更加強勁,更加浩大地衝刷向四周。
畫匠與“琉璃”的兩道身影,被酒水潮涌從畫中世界的深處直接捲了出來。
周圍的空間裡,那些絢爛的色彩全部凋零,一切都變得寡淡下來,“琉璃”的狂亂氣息,也被瀰漫的酒水氣味所代替。
畫匠的主場優勢已經不復存在。
星熊重新將赤色的酒碗託回了掌心:“去吧,小鹿,還有……嗯,鶴見,對嗎?放心,姐姐我會給你們撩陣的。”
獨角的美豔雌鬼,依舊是那幅從容無比的神態。
其實她可清楚得很。
愛操心的神谷川,在他兩個徒弟身邊留下的,有着荒神實力的後手力量,並非只有她一個。
而事實上,不用星熊童子多交代,鹿野屋就已經帶着手下式神們嗷嗷叫着朝重新現身的“琉璃”衝了過去。
師父說過,一切能終結戰鬥的機會,都要及時抓牢在手中!
同師姐一樣,鶴見葵也在第一時間對着敵人發起了衝擊。
而她的目標依舊還是畫匠。
此時的畫匠,渾身已經被酒水所浸溼,原本束着的花白頭髮也披散下來。
那股藝術家的氣質不復存在,更多是狼狽。
他已經從那個突然現身,輕鬆便化解了畫卷攻勢的獨角雌鬼身上感受到了明顯的威懾。
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鶴見葵她們爲什麼會被一個如此強大的鬼族所保護。
但畫匠知道,今晚的行動無疑是要失敗了的。
可是他不甘心。
他已經準備了太久。
距離帶走鶴見葵,將她變成真正的琉璃,明明只差了一點點。
如果這時候不殊死一搏,他怎麼能夠甘心呢?
於是畫匠又一次握緊了笑面青江。
那柄慘白的大脅差上,再次閃爍起如同獰笑鬼臉一般的詭異弧光。
他剛要揚起笑面青江,去抵擋鶴見葵的凌厲攻勢。
可這一次,身體沒來由地忽然一重,連帶着動作都僵直遲緩。
有什麼東西,在他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之下,爬上了畫匠的身體!
在他的視線之中,鶴見葵的身影與赤色一文字銳利的刀芒越來越近。
而那一抹肅殺的紅色上,還有此前未曾見過的輕盈的白色飛出。
那似乎是一隻摺紙鳥,正在隨着鶴見葵上下飛舞,能隱約聽見,稚嫩的兒歌聲從那隻紙鳥上傳出。
意識到情況不對的畫匠猛然低頭。
看到自己的身體,正被幾個虛幻的,孩童樣子的人形娃娃所緊緊抱住。
那些人形玩偶無一不咧着嘴角,高高揚起精緻的臉龐,天真爛漫地從下方瞪着眼睛望他。
“一起玩,一起玩!”
它們又叫又笑,七手八腳地在畫匠身上爬上爬下。
見到這些人形娃娃紅靈的一瞬間,畫匠便絕望了。
因爲已經被纏上,因爲貼得太近,他可以感覺到,這些人形娃娃身上的氣息,居然絲毫不輸給剛剛突破了荒神水平的“畫中琉璃”!
鶴見葵,以及那個已經家道中落的鶴見家族,爲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荒神所保護?
而畫匠的疑惑,或許永遠都不會得到解答了。
紅靈們束縛住了他的行動,讓他連最基礎的提刀防守都無法辦到。
鶴見葵衝至他的身前,一文字直刺,貫穿過他的胸膛。
銳利的刀刃因爲沾血而亢奮,在他的胸腔之內雀躍嗡鳴。
赤紅色的死亡被送到了畫匠面前。
“鶴見家的孫女,你……很像她。”
視線與意識都已經開始迷離,畫匠最後望向鶴見葵的眼睛。
那雙陰鬱但又無比純粹的眸子,真的很像他所臆想出來的,完美的“鶴見琉璃”。
“我誰都不像,我是我自己。”
鶴見葵就是鶴見葵,從來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是吉光寺的女兒,是神谷川的徒弟。
她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鶴見的眼裡紅光躍動,再次閃爍那股鋒利的,如同露出獠牙的鬥犬一般的凌厲色彩來。
而這種鋒芒畢露的眼神,在畫匠所幻想的“鶴見琉璃”眼裡大概永遠都不會出現。
“真可惜啊……”
畫匠這樣喃喃着。
瀕死之際,他的臉上沒有笑意。
他的嘴角是下壓着的,微微抽搐,但眼神裡那種痛苦和求救的神采卻不復存在了,更多的是悲傷,純粹的悲傷。
畫匠的右手垂下。
哐。
那柄笑面青江落於地上,發出的金屬聲響冷清而慘淡。
鶴見聽見不遠處的師姐叫嚷:“小葵,這裡好像要塌了!我們跟星熊姐姐出去,拿上能拿的東西!”
鹿野屋不愧是神谷川的入室弟子。
行事已經頗有師父的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