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語詩與姬蕭然會面的地點,是在衆人朝着羣仙島進發的大船上。
那時的姬蕭然,已經悄悄將皇帝之位傳給了弟弟,只是尚未對外公佈。
因而,對於堂堂伏龍皇帝居然連一個侍衛都不帶,就單獨約自己出來見面,江語詩心中多少有些吃驚和不解。
最讓她感到意外的是,神識範圍內,竟然感知不到那個如同影子一般,無時無刻跟在姬蕭然身邊的女侍衛。
江語詩隱約記得,那個黑衣女孩叫做新月。
作爲一名有夫之婦,在深夜裡被一個男人單獨約出來,多少讓她心裡有些不舒服。
然而,出於種種顧慮,她卻終究沒有拒絕。
“語詩,許久沒見。”
姬蕭然的五官還是那樣秀氣,那樣精緻,配上略顯蒼白的皮膚,透射出一種病態的美感,“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鍾文那小子,當真讓人羨慕。”
“注意你的措辭。”
江語詩秀眉微蹙,嬌豔的臉蛋上隱隱浮現出不悅之色,“他是我相公。”
“好個護夫狂魔。”
姬蕭然有些訝異,又有些好笑,“我比他年長不少,喚一聲‘小子’,算不得無禮吧?”
“你不過是個靠着陰謀詭計上位的世俗皇帝。”
江語詩不屑道,“竟然敢對當世最強的聖人不敬,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底氣。”
“聖人又如何?”
姬蕭然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意味深長道,“我不喜歡他,就算他是神仙,我也一樣喜歡不起來。”
“你……”江語詩芳心一顫,欲言又止,情緒忽然複雜了起來。
“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忍受奪走自己心上人的男人。”姬蕭然不緊不慢地說道,“即便像我這樣冷漠的人,也一樣做不到。”
“你找我來,到底想說什麼?”
江語詩似乎已經沒有了耐心,轉過身去,作勢欲走,“若是沒有什麼要緊事,那便早些回房休息罷,你這身子骨太弱,禁不得海風吹。”
“語詩,你可記得當初咱們第一次相遇的場景?”姬蕭然神情淡然,語速平穩,似乎並不慌張。
“不記得了。”江語詩頭也不回,冷冰冰地答道。
“當時江家主帶着你們兄妹二人來我姬家做客。”
姬蕭然自顧自接着道,“那年我十三歲,而你才只有七歲。”
江語詩腳下微微一滯,卻並不開口回話。
“那年陽光極好,院子裡種滿了虞美人,雲朵似的,咳、咳咳,很是好看。”
姬蕭然的嗓音愈發輕柔,說話間時不時要咳上幾聲,“你還那樣年幼,那樣稚嫩,只是站在院子裡,光芒便蓋過了所有鮮花,所有彩蝶,直接照進了我心裡。”
江語詩緩緩轉過身來,用古怪的目光對着他上下打量。
“我從小體弱多病,按照醫師的說法,不可能活過二十五歲,因而總覺人生沒有絲毫意義,更是沒有半點樂趣,甚至還想過乾脆自我了斷,也不必再苦等十多年。”
姬蕭然說着說着,眼神漸漸迷離,溫柔的嗓音彷彿帶着磁性,令人不自覺地凝神傾聽,沉醉其中,“可是在看見你的那一刻,我忽然發現,原來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美好的存在。”
聽着他娓娓道來的深情獨白,江語詩臉色不變,眼神卻變得越來越怪異。
“我對自己說,這纔是人生的樂趣,這纔是生命的意義。”
姬蕭然手中摺扇“啪”地打開,擱在胸前輕輕揮動着,“我要活下去,活過二十五,五十甚至一百歲,我要用盡畢生的力量來陪伴你左右,守護你成長,成爲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我做到了,我活過了二十五,活過了三十,可命運多舛,造化弄人,向來高傲的你,竟然投入到一個臭小子的懷抱……”
“夠了!”
江語詩終於按捺不住,面色一沉,冷冰冰地說道,“你想要我做什麼,直說便是。”
“我找你,就非得要有事相求麼?”
姬蕭然眼神一黯,滿臉悽然地說道,“你我是從小到大的交情,就不能只是聚在一起聊聊天,說說心裡話麼?”
“故意裝出對我癡心不悔,卻又愛而不得可悲模樣,無非是想借此激起我的愧疚和憐憫。”
江語詩冷笑一聲道,“換作旁人,或許還真信了你的邪,奈何我對你太過了解,姬蕭然姬大少乃是世間第一等的冷血理智之人,怎麼可能爲了一個女人奉獻一生?我江語詩多少還有幾分自知之明!”
姬蕭然愣愣地凝視着眼前這個沉魚落雁的青梅竹馬,張了張嘴,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說麼?那我走了。”
見他發呆,江語詩捋了捋額前青絲,淡淡地說道,“如今我已是有夫之婦,本就不宜和別的男人單獨見面,若是讓夫君誤會,那就不好了,告辭!”
“語詩留步!”
見她當真要走,姬蕭然無奈地嘆了口氣道,“爲兄的確是有事相求,適才故作姿態,不過是擔心你不肯答應罷了,倒是讓你見笑了。”
“將我和那些無知女子混爲一談。”
江語詩眼中閃過一絲得色,“是皇帝當得太舒服,讓你變蠢了麼?”
“慚愧。”姬蕭然苦笑着收起手中摺扇。
“說罷,想要我做什麼?”江語詩不鹹不淡地說道,“念在相識一場,若是不怎麼困難,我倒是可以考慮一二。”
“出海避難,或許能躲過一時,卻不可能躲過一世,我等與那林北一夥之間,早晚必有一戰。”
姬蕭然不再遮遮掩掩,而是直接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小巧精緻的碧綠色玉瓶,一字一句地說道,“語詩可知,敵方陣營之中,有一名帶着青銅面具,擅長以言語施展靈技的聖人?”
“我知道。”江語詩點了點頭,“他叫許霧。”
“這個瓶子裡,裝着一種名爲‘小倩’的毒藥,其毒性據說連聖人級別的修煉者也未必能夠抵擋。”
姬蕭然將玉瓶遞向江語詩,鄭重其事地說道,“我希望你能夠將‘小倩’塗抹在兵器上,找機會給那個許霧來上一槍,代替我送他去見閻王。”
“小倩?”
聽見這樣古怪的毒藥名稱,江語詩不禁愣了一愣。
“我本來打算將它命名爲‘新月’。”姬蕭然摩挲着玉瓶,輕聲說道,“只可惜那傢伙死活不讓。”
“我拒絕。”
江語詩聽得一頭霧水,好半晌纔回過神來,果斷搖頭道。
“爲什麼?”姬蕭然大感意外,“反正也要交手,有了這毒藥,豈非多出一種克敵制勝的手段?”
“我與人交手,喜歡正面強攻。”
江語詩如實答道,“此人的言靈之術,詭異莫測,對我有所剋制,若是選擇他作爲對手,我可能會有性命之憂。”
顯然她已經從柳柒柒等人口中,探知了許霧和王倫等人的作戰風格。
“知難而退,似乎不是你的風格。”姬蕭然看江語詩的目光,就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一般。
“如今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江語詩振振有詞地答道,“若是不好好愛惜自己,相公會傷心的。”
“當初慕容秀要對付江家。”
姬蕭然被她嗆得啞口無言,好半晌才訥訥地說道,“是我念着過往的交情,放你們離開的。”
“你還好意思說?”
江語詩氣極而笑,嗓音裡充滿了嘲諷之意,“足智多謀的皇帝陛下!”
“我本可以爲了坐穩皇位,把慕容家和江家一併毒殺了。”
姬蕭然見她並不領情,話鋒一轉道,“屆時就算你仗着修爲高深,僥倖逃出生天,你們家老三又如何?”
江語詩聞言,頓時沉默了下來。
誠如姬蕭然所言,當初他若下定決心,把皇族和江家一同毒害了,就算自己和江天鶴能夠仗着靈尊修爲逃生,年幼的三弟江悟鋒卻多半要交代在帝都,活命的概率微乎其微。
“姬大少堂堂一國皇帝,已經淪落到這般挾恩圖報的地步了麼?”
好半晌,她才瞪視着姬蕭然,氣鼓鼓地說道。
“從前我自恃聰明,總以爲能夠謀算天下。”
姬蕭然的聲音裡透着苦澀,“直到被面具男奪走了屬於我的月亮,纔算是明白了,什麼陰謀,什麼計策,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不過是浮雲罷了。”
聽見“月亮”二字,江語詩心中一動,隱隱明白了什麼。
“你說得沒錯,我已經淪落到了如此地步。”
他緊了緊手中玉瓶,凝視着江語詩秀氣的雙眸,咬牙切齒地說道,“除了你,我再也沒有聖人境界的朋友,求你幫我。”
望着他近乎絕望的神情,江語詩頓時沉默了下來。
“我盡力而爲。”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一把奪過玉瓶,隨即轉身飄然而去,再也不曾回頭,“成與不成,自有天定!”
待到姬蕭然回過神來,她的白色倩影早已消失在房間裡,唯有一道淡淡的幽香飄散空中,沁人心脾。
“語詩,爲兄並未變蠢。”
注視着她消失的位置,姬蕭然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只不過是比世間任何人,都要更瞭解你罷了。”
他的影子被靈晶燈投射在牆面上,斜斜的拉得老長,遠遠望去,猶如鬼魅一般,令人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