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小聲與房玄齡交談:“看來, 輔機在兩任帝王手下過得還不錯。”
房玄齡點了點頭,眼底微不可查掠過羨慕。
衆所周知,在上一個皇帝手下得到重任, 到了下一個皇帝手上, 人家可不一定想要任用太上皇的心腹。
不過……房玄齡倒也不怎麼擔心, 畢竟, 他們陛下比他年輕了近二十歲, 如今更是春秋鼎盛,倘若陛下能如太上皇那般,活到六七十, 那時候他都八十多近九十了,還管什麼新帝。
“爲敬宗之誣構。”山鬼目光落在長孫無忌臉上, 慢悠悠地把剩下的話說完, “忠信獲罪, 今古不免;無名受戮,族滅何辜!主暗臣奸, 足貽後代。”
長孫無忌:“……”
其他人:“……”
這……從安社稷到族滅,畫風急轉直下啊。
“敬宗……”長孫無忌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該不會是在修國史的許敬宗吧?”
山鬼痛快地點頭,“是啊。”
“怎麼會是敬宗?”李世民驚訝極了,“他以文才自負, 頗有膽氣, 怎會誣構輔機。”
倒不是不信山鬼, 而是在李世民心中, 許敬宗縱然性子稱不上清高傲岸, 可也帶着一股傲氣,並非喜歡玩陰謀詭計的人。
山鬼笑盈盈:“許敬宗……他是個格外有趣的人, 帝王若有私慾,他便是奸,帝王若一意當聖君,他便儘量表現得賢。”
李世民若有所思,“原來是喜好順應上意之人。”
這種人也不能說是惡人,但是,非常看皇帝的心性。
李世民想,那還能用。
山鬼:“完了。”
長孫無忌驚:“什麼完了!”
山鬼:“我說完了。”
也是,都說到他滅族了,是該說完了。
長孫無忌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該高興自己當了一回賢臣,還是該難受自己不得善終。
又喜又驚又駭後,長孫無忌心情複雜,便只恭敬地對山鬼拜了一禮,“多謝足下告知,無忌感激無地。”
低頭剎那,長孫無忌念頭清晰。
——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想辦法搞掉許敬宗才行。
長孫無忌退下,便有程知節大踏步上前,“我能不能也知道後世是怎麼給我立傳的?”
語調越說越急,就差直接說:要求任提!
光透過窗,如同大塊白玉鋪在地上,映亮了其他人眼中的期待之色。
山鬼鬆開了攬着吊藤的手臂,輕盈地躍至地板上。笑着對程知節說:“吾要休憩了。”
祂轉身,那些淌在地上的藤條飛起,在祂身前編織成階梯。
山鬼赤|裸的雙足踩着藤梯,背對着衆人一步一步走向樹頂,明明沒有任何阻攔,卻無人敢跟上去追問。
眼瞧着廚子兼職跑堂,要準備關門了,李世民等人便也只能拱手離去。
邁出大門前,李世民聽見山鬼輕飄飄的嗓音:“秦王心中應當做好準備了。”
準備?
什麼準備?
李世民困惑不已。
門扉在他身後闔起,尉遲敬德大大咧咧問:“什麼準備?陛下是又要有新動作了?”
李世民搖搖頭,“朕也不清楚。”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李世民百思不得其解了小半個月,正是上元佳節,本該高高興興過節,李世民卻得知民間流傳起了一句讖語——
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先入爲主的念頭,讓他下意識認爲“武王”,是類似於周文王周武王的那個武王。
“這就是山鬼讓我做好的準備?”李世民面色嚴峻,“天命?”
進來向李世民報告這個消息的侯君集輕聲道:“會不會是山鬼……”
李世民否定他的猜測,“不會是山鬼傳出去的。”
侯君集對此不認可,“山鬼肆行疏狂,興許是祂此前沒看夠樂子。”
李世民依舊搖頭,“祂有分寸。”
這個分寸不是指尋常人眼裡的分寸,而是孩童面對自己起了興致的事物,雖行止無度,卻也記着不能玩死了的分寸。
將女帝之事說出去,便是將他們之間的關係“玩死了”,至少,在山鬼不曾對他失去興趣前,不會如此做。
“朕不信天命。”李世民平靜地說,“去查,究竟是誰散播的謠言。尤其查一查那個廚子。”
侯君集領命離開,李世民去了皇后宮中,才把自己的煩悶的心情說出:“這與山鬼所說不謀而合。輔機他們不可能將此事說出去,若不是那廚子膽大包天,便只可能真的是天命讖語了。就像祖龍駕崩當年,有天降隕星刻字:祖龍死而地分。”
長孫皇后道:“若是妾自此避孕呢?”
李世民道:“有才能的人,被堵上了一條路,也會有另外一條路爲她敞開,縱然她不成爲我們孩兒的皇后,或許也會像平陽那般,成爲大將軍。”
假如天命是周必代唐,本來當皇后還得篡,兒子都姓李,遲早得還政,當了將軍,有了軍權,直接反了大唐,養幾個面首,兒女都跟着她姓,好極了,說不準直接開啓大周萬萬年。
長孫皇后想了想,又拍了拍李世民的手背,輕聲道:“陛下且放心,天命不可能不能改變,否則山鬼不會透露天命。”
祂想要找樂子,不能改變進程,必然會發生的事情,還有什麼樂子可言。
李世民點了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又嘆了口氣。
可是,就算天命能改,他應該從哪裡改呢?
後宮干政,根本防不住。
防着那個女子進後宮?問題是,現在也不知道那女子姓誰名誰,年齡幾何。
而且,就像他說的那樣,防着女子入後宮,萬一她有別的機緣,當了將軍呢?萬一她像那個文佳皇帝一樣,直接起義了呢?
便在這時,聽聞宮人道:“長樂公主,豫章公主前來求見。”
李世民沒再顧上女主武王的事了,見到兩個閨女走進來,穿着一樣紅紅火火的喜慶衣服,更襯得肌膚雪白,像兩團玉糰子。伸手就一左一右抱在懷中,笑道:“耶耶的長樂,豫章,怎麼過來了?可想死耶耶了!”
長樂公主李麗質仰起臉,露出一個笑容,甜甜道:“長樂想耶耶了。”
李世民高興極了,“耶耶也想長樂。”
豫章公主羞澀地抿脣一笑,沒有說話,卻在一剎那間,感覺自己被輕輕抱起,放在膝頭。聽到阿耶問她,“豫章不說話,是不想耶耶嗎?”
豫章公主眸中升起極細又極亮的光,六歲的小女孩羞怯道:“想、想的!”
長孫皇后笑着目視這一幕。
宮人端來一碗乳,放在長孫皇后桌上。
李世民吃驚地望着愛妻,“這是……”不管是牛乳、羊乳、馬乳都是蠻夷才飲用的,中原人除卻嬰兒,一般不喝乳汁——除了某些富貴人家,會養着奶孃給成年人喝人乳。
長孫皇后道:“牛乳。山鬼言,牛乳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緩解氣疾,妾又對此不過敏,亦無乳糖不耐受,每日飲一碗有益身體。”
什麼過敏,什麼乳糖不耐受,長孫皇后聽不懂,不過她曉得這玩意她能喝,而且能讓身體變好就行。
李世民一聽這個,管什麼蠻夷才喝牛乳,催促道:“那觀音婢你快喝,別誤了時辰。”
長孫皇后失笑:“又不是吃藥,還得看着時辰。”
李世民眼珠微轉,放下女兒坐到長孫皇后身邊,捧起碗,捏起勺子,興致勃勃:“觀音婢,我餵你!”
一個喂,一個吃,一碗牛乳喝得黏黏糊糊,愣是忘了兩個閨女。
喝完後,李世民正要把碗遞給宮人,突然一頓,盯着碗裡殘餘的牛乳目不轉睛。
長孫皇后溫聲問:“二郎,怎麼了?”
李世民道:“我想起了突厥的事。”
長孫皇后:“嗯?”
李世民:“山鬼說,我們那不省心的兒子逼反了東突厥,是兒媳婦後來將其打服收回來的。”
長孫皇后輕輕頷首,沒有對此發表想法。
李世民蹙眉,良久,又淡淡笑道:“女子爲帝,倒並非一定是昏君無能之君。”
他將牛乳碗遞給宮人,讓他們下去,隨即對兩個閨女伸出手。
長樂公主和豫章公主不知他意思,長樂公主外向,歡快地走過來,握住他的手,“耶耶?”
李世民突然問:“長樂想不想和大兄二兄那般一起上學堂?像姑姑一樣當大將軍。”
長孫皇后驚詫:“二郎?”
李世民笑道:“咱們家已經有一個將軍公主了,再出一個又何妨?”
他低頭又問了一遍:“長樂想嗎?像姑姑……也像阿耶一樣當大將軍?”
六歲的小姑娘還不清楚上學堂,當大將軍的意思,但是聽懂了像阿耶一樣,便沒有片刻遲疑,“要!長樂要像阿耶一樣,當大將軍!”
李世民摸了摸自家姑娘的小發髻,又看向豫章公主。
長樂是他和長孫皇后的女兒,豫章公主卻是抱養在長孫皇后身邊的,然而,李世民素來對這個非皇后所生的女兒一視同仁,“豫章呢?”
豫章公主凝着他,認真想了想,道:“豫章不知道豫章會不會喜歡,但是,豫章想試試。”
李世民哈哈大笑,“豫章文靜,或許當不了大將軍,能當個女相呢!”
長孫皇后看得心驚肉跳。
公主當將軍本就是開天闢地之舉,幸得有平陽昭公主珠玉在前,便也不算大事。可是,公主爲相?
非是她覺得女子沒有政事才華,然而,朝官必定不許,斥責其爲荒謬之舉,她丈夫不知得廢多大力氣,才能讓外臣同意公主參政。
李世民垂眸望着懷裡的女兒。
一個他誰也沒告訴的念頭,盤踞在他腦海中。
承乾聰慧,他從未有廢太子的心思,可若是承乾因他不知道的緣由當不成太子了呢?若是青雀沒有人君之相呢?他不清楚將來他是否出於種種原因,才讓他和觀音婢的第三子登上皇位,可端看山鬼所言,這似乎不是什麼優秀的君王。
三個兒子,終究太少了些。
可若是再加上山鬼所說,觀音婢會有的四個女兒呢?三子四女,夠他挑出合適的繼承人了。總不能七個孩子裡,一個合他心意的都沒有。
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代”雖爲更替之意,可是父子相繼……亦爲“代”。
倘使兒子不爭氣,就讓他閨女當皇太女,在這之前先封爲武王,然後登位,這叫順應天命!至於三世這個數字……多大點事,本來讖語是“二世之後”,被人不小心多看了一橫,傳成“三世之後”!
唐太宗說的,不服憋着。
而那些非長孫皇后所出的兒子,李世民此刻壓根就沒想起來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