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道:“朕預備辦一物。”
陛下開口了, 其他儒博士只能夠壓着焦急與心動,去聽陛下所說。
“此物名爲‘縣報’,以樹皮紙爲載物, 在其上書寫刻印各家學說, 運往各郡縣。”
始皇帝聲音很沉穩, 說話不快不慢。然而, 聽話的儒博士卻心跳一聲比一聲快, 一聲比一聲響亮,幾乎要聽不清始皇帝的話語了。
不過,那也僅僅是幾乎。
“第一期縣報, 爾等可將自己對於儒學說的體悟,看法, 編寫成文章, 署名後送往……報館——這一新的官署坐落在何處, 待落定下來後,朕會遣人去告知諸位。”
這幾句話比驚雷還響, 炸進他們耳朵裡。
寫文章?!
寫出來的文章還可以送去諸郡縣,供其他學子拜讀?!
而且,還允許他們署名?!
“咕咚——”
一位儒博士激動到直接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大多數文人求的是什麼?不就是一個名聲嗎!現今偌大一份名聲成名之機就擺在他們面前,縣報一發, 名字一署, 真真是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裡沒擺鏡子, 幾位博士並沒有發現, 自己眼底紅紅, 宛若那些逐利的商人。
淳于越心情也正振奮着,忽而瞧見了始皇帝那雙黑淵一般, 深不見底的眼眸,渾身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腦子裡躥過一個念頭——
是獎勵。
這是他們陛下給儒博士的獎賞,獎勵的是關於之前儒者低頭,徹底歸順於他的行爲。
可正因爲是這樣,纔會讓淳于越膽寒。
他環視一圈,大多數同僚目不轉睛注視着陛下手中的印章,小心翼翼地流露着渴望。
他們想要名聲!想要名聲就會被始皇帝所掌控。世上並非沒有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儒者,然而,大多數人,還只是拒絕不了名聲的普通人。
淳于越無聲露出苦笑,他不也差不多?早就低頭的人,有什麼資格痛心別人。
淳于越拱手作揖,低頭:“陛下,臣愚鈍,不知這文章是否有規範?”
始皇帝似乎露出一抹笑意,“卿自便。”
傻子才相信真的可以自便。
淳于越深呼吸一口氣,試圖緩下燥熱的內心,一點一點去構思能夠取悅陛下的規定。
首先,絕不能抨擊朝廷,可以精準打擊某位官員有問題,德不配位,但是絕不能上升到整個朝廷不行。
其次,不許使用儒學說裡,對朝廷與君主不利的句子。
陛下不說,就是特許儒書裡存在‘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這些對君王屬於大逆不道的言論,但是,陛下絕不會希望在縣報上看到諸如此類的詞句。
最後,他們要成爲陛下手裡的刀,陛下要對準誰,他們就該刺向誰。
淳于越哆嗦着心臟,一字一頓,在心裡對自己說:旁的都可以,最後一樣,若有違道義,淳于越,你是儒者,你必須做一位忠君之臣,起到諫告陛下的職責,絕不能失去仁義之心!
淳于越的糾結無人知曉,殿中突兀響起不輕不重地敲擊案几聲,淳于越心口又哆嗦了一下,擡頭看去,果然是陛下又準備說話了。
“縣報的大小有限,並非能將諸卿文章皆刻印於其上,究竟登記哪幾篇,還需諸卿自行商討。”
好麼,這話一出來,本來還在觀望要不要“屈服”威勢,是寫閹割版學說還是頭鐵硬氣試圖據理力爭的儒博士,心裡天平立刻傾斜了。
“陛下,臣在家中經常寫文章,興許能合陛下心意。”
“陛下!臣已構思出文章的起合,半個時辰就能寫出來交予陛下審閱!”
“陛下,臣……臣能立刻口述!”
“陛下,臣的文章,你說需要改,臣就一定改,絕不會嫌棄麻煩!”
陛下說:“朕需要諸位如同稷下學宮那般,與各家成罵戰。明日午時,將文章呈上。”
儒者:誒嘿!罵戰嘛,就是抨擊別家的學說,這個我們熟!
“唯!”
*
當青霓得知秦始皇無師自通搞出來報紙後,都震驚了。
“雖然我知道漢朝就有邸報,記載了官方發佈的信息,證明古人也不是不懂信息流通。但是,陛下腦子這麼靈光,還真讓我挺驚訝的。”
上天作證,她把活字印刷術送過去的時候,純粹抱着一種,說不定始皇帝能用來做些什麼的心態,可絕對沒想到始皇帝能祭出報紙這樣的大殺器。
雪貂蹦到案几上,探頭去瞧送過來的大秦第一期縣報,看完上面發行的儒學文章,捂嘴悶笑,噗嗤聲斷斷續續從肉爪子縫裡泄出來。
“秦始皇也太損了!”雪貂笑得尾巴繃緊成棍子,“報紙只有他家有,旁人沒有,諸子百家看了儒家針對他們的學說,還沒地方反駁回來,豈不得憋死。”
青霓抱着它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幾天,就能逼得百家入咸陽。”
上過網的都懂,你要是放開了討論,放開了對罵,說不定沒幾天就消火了,而你但凡搞禁言,堵着對家的嘴不讓說話,哦豁,那可捅了馬蜂窩了。
*
“他放屁!!!”
南郡一戶人家,當家家主是一個溫和有禮,從不與人臉紅的中年人,然而,今日他從外面拿了一片寫字的樹皮回來後,就氣沖沖進了家裡,拔出掛在牆上的劍,往案几就是一劈。
“氣死老夫了!‘禮’怎麼就是治國第一學說了?!呸!這些儒生真會睜着眼睛說瞎話,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
*
“縣令,我也要在縣報上寫我的文章,我是修習兵學說的,你就這麼寫:仁人之兵屬於胡說八道,儒者不會打仗就不要瞎針對我們兵者,天時地利纔是兵之要術!”
“不好意思,雖然很理解你氣憤的心情,但是隻有咸陽那邊才允許發行縣報,其餘郡縣私自發表文章,算死罪。”
“……咸陽是吧?我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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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里墨是怎麼回事,居然讓儒者抨擊我們墨學說的‘兼相愛、交相利’?”
“他們行不行,讓儒者騎到頭上去了?不行讓我們上!我們相夫墨絕不會屈從儒者!”
“矩子,我們去咸陽吧!絕不能讓儒學說壓過墨子的心血!”
*
諸子百家都知道這是一份陽謀,是要逼他們表態,讓他們入咸陽低頭。而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忍下去是另外一回事了。
大多數人都沒辦法忍這種被迫罵不還口的日子。
如果不去,被踩上幾腳,到時候學派名譽盡毀,思想遭受抵制,對於這些學派的人來說,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去!
必須去!
不就是去咸陽嗎!去了就手撕儒者!這個年我們不過了!
其他學派的人咬牙切齒,磨刀霍霍,開始陸續往咸陽去。
而等去到之後,作爲普通老百姓,他們並沒辦法靠近官署,更別提發表自己的文章了。
有人皺眉,有人興嘆,有人來之前就做好了決定,轉身往內史的府邸去——咸陽沒有郡守,由朝廷直轄,內史就是掌治京師的官員。
他們想得很好,以爲只要報出自己是領始皇帝命令前來咸陽入職,就能夠被接待,安排去學宮,任博士之官,然後就可以去報館發表文章了。可惜,提前受到始皇帝示意的內史跟他們打起了太極,今天說工作太忙,沒有時間見面,明天說一定會上報,還請諸位耐心等待。
總之,一個字,拖。
衆人無可奈何,也心知這是爲了之前他們不應召給予的報復,難道要把他們冷放八個月?千萬不要!八個月,豬都能生二胎了!足夠儒者把別家學說打壓進塵埃裡了!
於是,紛紛走關係的走關係,想法子的想法子,低頭寫文章,小心翼翼去掉所有針對朝廷,針對始皇帝的言論,又保持着學說的核心,上呈給內史,以作投誠。
太陽升起,煙霾散盡,陽光普照每一個角落,一切都很光明美好。
神女與始皇帝對坐,宦人倒水的聲音如清泉流瀉,緩慢優雅。
“陛下欲將他們冷待致幾何?”
始皇帝的水裡沒有加蜂蜜,也沒有加茶葉,他輕輕抿了一口涼白開,眉梢眼角舒展着愉悅,“待到此月二十五日。”
神女瞭然,“陛下好算計。”
秦以六爲一個計數單位,考慮到一些邊遠縣城的傳輸速度,縣報便每隔六天發表一次,到月底二十八號,第六期縣報正要開始發行。
二十五號給他們解禁,二十六、二十七號兩天給他們寫文章送去報館的時間,二十八號,就可以坐看百家噴儒家了。
憋了整整五期的槽點要噴,到時候,肯定是一大盛況。
而再往後,那就會從百家圍攻儒家,變成了百家對噴,這其中,有誰觀點特別出色的,始皇帝觀望一段時間,就可以把人才拎去上任了。
陛下想到在科舉舉辦之前,這兩三年空窗期,他依舊能捕撈到人才,心情更加舒暢了。
“此番還要多謝先生,送來活字印刷術。”始皇帝鄭重道謝。
旁邊柱下史張蒼奮筆疾書,把這一幕記錄進史冊中。
神女帶來活字印刷術,使天下文學大興,重現稷下學宮盛景。
嗯,核心就定這個!其餘對話如實記錄,尤其是陛下感謝國師這一句,必須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