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殷紅的血液剛剛流出，便直接被蒸發了，仿若只是幻覺一般。
可週清知道，自己並沒有看錯，歲帝的身體情況也遠不如她表現出來的這樣的安寧。
“你的身體……”
周清欲言又止。
歲帝手中的畫卷再次融入她的左手之中，她說道：
“這幅畫，便讓我帶走吧，它陪了我五百三十七年，未來無論去到哪裡，我都想讓它繼續陪着我。”
“這是你的東西，自然由你決定。”
周清點頭，並無意見。
歲帝看着周清，深深凝望。
“周清，在這個時候能找到你……和上一次是多麼相似啊，哪怕我輩修行者當逆命，可卻也讓我覺得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很遺憾沒有更早和你相見，如果我這一天能提前十五年到來，那該多好。”
“那樣的話，我能和你說更多有關於歲新生之後的故事。”
從一個死中得活的半妖，到天下無敵的歲帝，這其中的故事，該是有多麼的波瀾壯闊啊。
歲帝當年因爲飄流願瓶的原因活了下來，可那時她並不是直接就擁有了無敵的力量，漂流願瓶僅僅只是讓歲具備了生機，涅槃骨有了再生的可能。
歲活了下來，但她在鳳凰一族內的地位與現狀依然沒有改善，還是最卑賤的。
在新生之後，歲又是怎麼在鳳凰一族那樣的環境下踏上修行之路，並且一路高歌猛進的？
鳳凰一族又怎麼可能允許她成長起來？
畢竟鳳凰一族中的部分人也知道，這個半妖陷入地獄的罪魁禍首是誰。
只是想想，周清就知道歲的崛起歲月，必定是一段驚心動魄的人生，常人根本做不到在那樣的絕境中逆勢而起。
歲帝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什麼骨，什麼血脈，都是微不足道的。
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歲帝自身的出色。
骨因人強，人賦予骨榮耀！
從半妖歲，到歲帝這段歲月的曲折與艱險，在與歲帝同代的鳳凰死後，已經無人知曉了，歲帝也從不對外人言。
但她的心中，其實一直想把這個故事告訴那個人，讓那個人知道，她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她一直在努力的活下去，一直在朝着仙人這個目標前進。
沒有那塊骨，她照樣可以成仙，她做到了。
周清沉默，他明白歲帝所說的命中註定是什麼意思。
上一次兩人初結因果，是歲即將死去時。
之後就是漫長的歲月，整整五百三十七年未曾能相見。
這麼久的時間，猴子都刑滿釋放，然後又混進編制裡面了！
對周清來說，這五百三十七年其實沒有什麼感覺，畢竟他並不是也真的經歷了那麼久。
但歲帝而言，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是真實的。
時隔五百三十七年終於再見，但早不見，晚不見，再見時，歲帝的生命之火卻即將再次熄滅，兩人的兩次交集，情況何其相似？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當真是……萬般皆是命啊。
歲帝要死了。
周清明確了這一事實。
那我願意看見歲帝就這樣死去嗎？
周清叩問自己的內心，他看着歲帝，這是一個風華絕代的人物，天下間再也沒有人的風采能超過她。
如今妖魔世界蠢蠢欲動，歲帝作爲天下第一高手，她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
倘若在此時歲帝死去，那對玄黃界而言無疑是一個非常重大的打擊。
最重要的是……
看着歲帝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裡面倒映出了周清的樣子。
他在歲帝眼中，是那樣的璀璨，鍍着光，那樣近又那樣遠，仿若神明。
五百三十七年的追尋，五百三十七年的等候，被視爲最珍貴之物的畫像……
她視你爲英雄，以你的期待爲前進的動力，以你的存在爲心靈的支柱，她所做的一切，不想讓你失望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雙方是那樣的陌生，陌生到今晚纔是第一次見面，雙方卻又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五百三十七年念念不忘，在今日終有迴響。
她全心全意皆寄託在你身上，這是比友情、愛情、親情更加堅定的情感。
這是信念，是執念，經過了五百三十歲年歲月的醞釀，愈發醇厚深邃，不可磨滅。
這樣的人，周清能看着她死嗎？
叩問心靈，周清得到了答案。
歲帝並沒有等周清回答，她依然自顧自的說着：
“我從曦那裡瞭解到了你的所有事情，很可惜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你，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出現。”
“如我以前無數次想的那樣，你果然很厲害。”
周清輕聲說道：“沒有讓你失望便好。”
還好他開掛了，不然歲帝那就真的幻想破滅了。
歲帝二十八年成仙，他現在在不知道精神時光屋的外人看來，僅僅只修行了九年。
九年他就要成仙了，這個速度把歲帝都給碾得渣都不剩了，更別提其他人。
誰看了不得說一聲厲害。
不過也不對，他如果沒有開掛，那麼就沒有【漂流願瓶】，而沒有這個金手指的話，歷史中的半妖歲應該就真的死了，也沒有現在無敵天下的歲帝。
歲帝到底是不是因爲他的干擾而出現的？
他的金手指是否導致了玄黃界的歷史在五百三十七年前出現了改變？
這是一個時間問題，周清目前也無法給出準確的答案，或許只有等未來修行到能夠理解時間、因果的境界，才能弄清楚答案吧。
反正周清第一次聽說歲帝的消息，也是在那個漂流願瓶出現之後的時間了。
“你怎麼會讓我失望呢。”歲帝說道：
“無論我們能否相見，相見時又是何種模樣，我都會滿懷期待。”
周清沒再接這話，而是直接問道：“所以你身體的問題，真的解決不了了嗎？”
歲帝看向河面，說道：“在看見曦之後，明聖應該已經猜到我的情況了。”
“嗯。”
周清點頭，“他們猜測，曦身上的涅槃骨並不是天生的，而是來自於你，並且不是你的第一塊涅槃骨。”
“很有可能是你把自己的第二塊涅槃骨取了出來，給了曦。”
“事情的確如此。”
歲帝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我的第一塊涅槃骨，當年我將其取回後，並沒有移植回己身，而是將其保留了下來，因爲那個時候我已經有更強的第二塊涅槃骨了。”
“後來我把我的第一塊涅槃骨，給了我的第一個弟子，凰瓏，現在那塊骨還在她身上。”
周清驚訝，“凰瓏還活着？”
鳳凰一族五百餘年間，不算當年奪了歲之骨的那隻鳳凰，連出了三位涅槃骨。
歲帝爲首，第二位就是歲帝的大弟子凰瓏，然後就是現在的二弟子曦。
但凰瓏在登仙前夕神秘失蹤，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了，基本已經被世人判定爲死亡。
她失蹤的原因，自然是衆說紛紜，包括陰謀論在內的各種說法都有，歲帝從未就此事對外解釋過什麼。
“非生非死，若是取出那塊涅槃骨，她便真的會死。”
歲帝接着說道：“十五年前，我動了取出自身第二塊涅槃骨的心思，並付諸行動，以溫和的手段，花費數年時間將其從體內取出。”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選中了曦作爲我第二塊涅槃骨的承載者。”
“取骨、移植都很順利，前所未有的完美，曦和我的第二塊骨完美適配，那塊骨不會在未來阻礙她前進。”
“但我低估了第二次取骨帶來的反噬，比我幼年時第一次失去涅槃骨的反噬嚴重太多。”
歲帝現在的本源與六歲時洛妙妙的本源相比，雄厚了無數倍。
越是強大深厚的本源，一旦出現問題，那麼就越棘手，越難以恢復。
不恰當的例子，你有十塊錢的資產，憑空丟了九塊，和你有一千億的資產，憑空丟了九百億，哪個的損失更大，一目瞭然。
前者的話，丟了就是你心疼一段時間，後面你還有很多方法補回九塊。
但後者的話，如此重大的損失，那可不是簡單的以後再賺回來的問題了。
“初時還好，但取骨幾年後反噬徹底爆發，我被迫閉關，試圖化解反噬。”
“爲什麼要這樣做？”
周清問道：“你失去過一次涅槃骨，後面又重新孕育出了一塊，這件事情的危險和艱難，世上你是最清楚的那個人。”
歲帝答道：“爲了尋找你，或者有足夠的壽元能夠等到你。”
“在我決定取出第二塊涅槃骨時，畫上的迷霧依然存在，我沒有你的任何消息，我找了五百多年，我很怕自己到最後時刻都無法找到你。”
“但我知道，你一定是存在的，一定會出現，我找不到你，是因爲我自身的能力不足。”
“有更強的實力，更長的壽元，我就終能和你再見。”
“……”
合着我是罪魁禍首是吧。
“涅槃骨是很強的一種天賦，不止是在渡成仙劫時有用，後續的每一次渡劫，每一階段的修行，依然是助力，哪怕到了三劫仙境，這也是其他仙人不具備的優勢。”
正常的先天神異，煉就仙體後就已經算不上什麼了，再塑本源，蛻凡化仙。
但天生涅槃骨、仙體，卻是不同，這是對仙人都有很大幫助的先天天賦，一劫仙並不是天生涅槃骨、仙體的終點。
“天生涅槃骨尚且如此，我的第二塊涅槃骨再生後，其本源更上一層樓，我認爲骨的本質已經超越了仙境。”
“我成仙后很少出手，古神宮一戰之後，更是再未與人廝殺過，很多人揣測我的實力，但他們並不知道我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仙境於我而言，輕鬆便能擊殺。”
其他人猜測歲帝可能是天下第一，這不是謠言，而是真的。
並且她的這個天下第一和其他仙人相比，是斷層式領先。
“我在三劫仙境的各方面，已經走到了極致，甚至超越極致。”
歲帝輕嘆，“可就算如此，我也依然無法進入更高的境界。”
周清說道：“這不是你的問題，而是天地限制，想要超越仙境，需要天命輪轉，顯化世間，仙境之後的道路，便與天命有關。”
天命未曾輪轉顯化的年代，其實是大悲之世。
數不清的絕代人物，明明自身的天賦才情完全能支持他們走得更遠的，可就因爲天命不顯，只能在三劫仙境坐化，泯滅於歲月中。
是他們不夠優秀，不夠努力嗎？
不是的。
不是今人不如古人，而是今時的天地不如古時的天地。
天數如此，人能奈何？
歲帝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
周清驚愕，你知道你還想靠把自己的骨挖了，再次涅槃來更進一步？
歲帝說道：“在我的修行進入某種狀態後，我便察覺到了這一點，這個世界有什麼東西缺失了，那是更進一步的階梯。”
“後來我繼續修行，不停的超越極限，我察覺到了真正的問題所在。”
“天命不顯，我們也無法逆命改命了。”
這是周清從天藏高原仙屍那裡瞭解到的信息，在太上學院進一步接觸，沒有想到歲帝自己修行時就有所察覺。
周清無言，你可真猛……
周清很不解，“既然知道，那你爲什麼還要做出這樣的決定？”
還有，以歲帝的血脈與本源，境界與實力而言，五百多年根本不會是她壽元的極限，她還能等下去的。
怎麼忽然就做了這樣的決定？
“我一直記得你和說的那個故事。”
歲帝輕語，“小石接連兩次失去涅槃骨，最終也完成了涅槃，孕育出了第三塊至強之骨，自此超越一切前人，走到了前無古人的境界。”
“前人能做到，我相信我也能。”
“既然天地有限制，那我就打破限制，既然天命不顯，前路已斷，那我就涅槃再生，追求己身至堅至強，走出一條新路。”
“一次涅槃新生不夠，那就繼續第二次，第二次成功之後若是還不行，那我還會進行第三次。”
“直至我死亡，或者擁有足夠找到你的實力。”
你有點太激進了。
但不得不說，歲帝的話，讓周清有些震撼。
她還真想效法“天帝”……
要憑一己之力，逆天接續斷路，重開一道。
然後逆天失敗。
但歲帝的心志、信念、果決、毅力等方面，都讓周清敬佩不已。
可問題是，我當初說的那個故事，就只是一個故事，不是真的啊！
就算不提這一點，只討論二次涅槃，再生第三塊骨這條路是否可行。
這當然是具備可行性的。
並且涅槃骨本源蛻變，其實也代表着歲帝的蛻變，如果真的能夠長出第三塊骨，歲帝能不能打破天地極限，修爲更進一步，這不好說。
但她的壽命必然是能大幅度延長的。
但是！
故事中的小石，人家所處的世界是什麼環境？
那可是有數不清的無上寶物和資源能夠供應他，以在他取出骨後最危險的時候幫他渡過生死之劫。
歲帝又是什麼環境？
她的第二塊涅槃骨本質就已經超過仙境了，想要孕育出第三塊更強的骨，在如今的時代，沒有無上寶物，只靠歲帝本人慢慢蛻變……
這太難太難，幾乎不可能成功。
無論歲帝的實力到了哪一步，她終究還只是三劫仙境，怎麼可能憑一己之力完成這樣的蛻變。
如今的玄黃界，也沒有對應檔次的資源能夠幫助她完成這件事情，甚至連彌補她本源之傷的寶物都沒有。
你換誰來玄黃界這樣的環境，他也不可能做到這件事情。
歲帝能在取骨後堅持這麼多年，就已經是驚才絕豔了。
如果她是在三清界，有天命道統支持，說不定真的能二次涅槃。
不過話說回來，歲帝這樣的天賦如果出身於天命道統，那麼早就通過內部的突破方法超越仙境了，哪還會琢磨這些事情，走強行打破天地限制這條路。
看着歲帝，周清心中複雜。
他是第一次那麼佩服一個人，執念的力量讓歲帝的內心堅不可摧，意志比仙金還要堅定。
但這道執念，也讓歲帝偶爾會顯得很瘋狂……
“只是我高估我自己了。”
歲帝輕握左手，“每一個步驟我都事先推衍過，但很可惜，我還是失敗了，前所未有的反噬，讓我像是再次回到了十二歲那一年。”
“你生錯了世界。”
周清嘆氣，“如果你在其他的仙界，有天命道統支持，那你是能成功的。”
她能靠自己的力量堅持那麼久，這就已經是有希望的證明了。
如果真的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那麼取出骨之後就該立馬暴斃了。
歲帝想要靠二次涅槃打破天地極限，可天地的限制，資源的缺乏，讓她無法完成這一步。
多麼荒誕的因果關係。
終究還是倒在了天地限制這一因素上。
“生於此界，反而是我的幸運。”
歲帝話語緩慢，“能在這個時候找到你，又何嘗不是天命呢。”
周清看着歲帝，忽然問道：
“所以，你已經放棄了嗎？”
“你要在自己還活着，還有這麼強大的實力時就放棄了嗎？”
“接下來你打算回到山海域，就此等死？”
“你堅持了五百多年，努力了五百多年，要結束在今天嗎？”
“洛妙妙，如果你放棄了，那不僅是對你過去人生的否定，我也很失望。”
兩人對視，歲帝有一剎那的恍惚。
六歲之後，便無人叫她之名了。
到了今天，更是已經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有一個父母所起之名的，已經被遺忘在歲月中。
乍一聽，都覺得有些陌生。
但陌生之後，便是溫暖的感覺。
“洛妙妙，如果你已經放棄了，那麼現在就離開吧。”
周清面色凝肅，但心中卻有一、小慌張。
直呼歲帝大名，冒犯鳳威，該不會被打吧？
不對，歲帝看起來好像更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