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
“嗯?”
“景行……”
“怎麼了?”
“景行!”
“到底怎麼啦?”
“沒什麼,只是隨便叫叫而已,呼哈哈哈哈……”
……這笑聲好奇怪。
燕景行忍不住在心裡吐槽了一句。
面具覆蓋下的視線凝視着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小姑娘。
他能看得出來她很開心,清純可愛的臉蛋紅撲撲的,凜冽的風吹起了微卷的長髮,像旗幟般往身後飄揚舒展。
春藻平常就很活潑,興奮的大笑、愉快的微笑、合不上嘴的傻笑,他都見識過。而每個人發笑的習慣都不一樣,所以光是聽到笑聲、或是看到嘴角揚起的弧度就能分辨出熟人。
但是……
春藻在笑容之後的表情,卻讓他覺得有一點點陌生。
從來沒見過這姑娘露出這樣的神態,那是歡呼雀躍後的平靜,她安靜地凝視着自己,透着一股從未見識過的成熟。
那簡直、簡直……
就像一個真正的大人一樣。
燕景行的心突然怦怦直跳。
沒來由地,他爲了一個表情而口乾舌燥。
他開始慶幸自己現在正處於駕駛素體的狀態,否則自己紅的不像話的臉,肯定會被春藻看出來,然後被笑話的。
……
白色巨人懸浮在空中,他的身下是起伏澎湃、涌動不定的雲海,棉花般的雲團不斷簇擁和堆疊起來,如同一座屹立於天上的王國,到處都可見鱗次櫛比的瓦片屋樑構築起的宮殿;
他的上方是敞開的巨大碧洞,蔚藍澄澈的穹宇上,鑲嵌着閃爍的星星點點;
而巨人的面前,則是刺目的萬丈光芒,燦爛輝煌的半輪日冕從雲海中浮現,將一座座雲的“宮殿”照得通透。
這對燕景行而言,同樣是初次看到的風景,一時間只覺得胸懷開闊,難以言說的情緒在胸膛內激盪。
上回變身的時候,他滿腦子只想着戰鬥,自然不會有機會像現在這樣,飛入九霄雲外、欣賞遠離大地的天上風景。
若是能親眼目睹這一幕,他相信所有人都會輕易地放下俗世煩惱,面對如此浩蕩遼闊的世界,真的感覺靈魂都被洗滌了。可惜除非是像自己一樣的超能力者,否則人們只能通過飛機上小小的舷窗,看到雲海的只鱗片羽。
“感覺怎麼樣?”
他又問道。
“風——好大啊!”
“因爲是在天上嘛。”
燕景行的心情跟着暢快起來。
“要好好珍惜,畢竟只有不到……嗯,不到三分鐘的時間了。”
“這樣啊。”
“別傷心,等我休息完了還有機會的。而且伴隨着年齡增長,我越來越習慣戰士的超能力,能駕馭素體的時間會變得越來越長,說不定有一天,我能帶着你飛到天上,像這樣一動不動看上一天。”
“呵呵……”
季春藻笑了起來。
“那真讓人期待。”
“嗯。”
“不過,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光是這樣看上一眼就滿足了……所以,別在意。”
季春藻說。
巨人漂浮在空中,少女坐在巨人的肩膀上。
兩人一起面對着浮上雲海的燦爛日輪,有段時間沒人開口說話。
“景行……”
“嗯?”
“景行。”
“……”
又開始了。
燕景行聽到季春藻不止一次呼喚着自己的名字,可當他想要答案的時候,卻始終沒有得到迴應。
他感到疑惑。不知道原因,他只是沉默地聽着。
他突然察覺到,季春藻正用手摩挲着他身上的甲冑,然後俯下身,嘴脣蠕動着,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景行,我……”
那句話淹沒在迎面而來鼓盪的風中,燕景行再也聽不到了。
不,以自己超人的聽力,不可能聽不見。
所以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季春藻根本沒有發出聲音。
*
短暫的數分鐘時間一晃而逝。
巨人墜入雲海。
在不做任何緩衝的前提下,巨人被重力拖拽着朝大地中央飛去,做着自由落體運動。人類建造的遊樂場中最刺激的建築,都遠不如他們來得誇張。
坐在巨人肩膀上的春藻用手壓住自己的裙子,頭髮向上方飄揚。
她起初被這危險又刺激的自由落體嚇到大聲尖叫,小臉蒼白;但很快就習慣了,就像是專業的跳傘運動員。
因爲她知道,景行絕不會讓自己受傷,這種可靠感和深厚的信賴,輕鬆擊潰了天生的恐懼,於是小姑娘很快開始享受起這種前所未有的體驗。
燕景行聽到女孩一邊尖叫、一邊發出歡呼聲,好像又恢復了平日裡那幅孩子氣的性格。
……
“砰!”
白色巨人從天而降。
伴隨着令人心驚膽顫的尖嘯聲由遠及近,像飛機低低地開過頭頂;巨人的身體因劇烈的摩擦而生火,渾身都被耀眼的金紅色所包裹,就像一枚隕落的流星,直接砸在地面上。
“咚!”
恐怖的聲響。
白色巨人膝蓋微微彎曲作爲緩衝,而作爲落腳點的山岩已經被砸下去了一個深深的凹陷。腳下堅固的石塊在這種驚人的衝擊力面前,脆弱得就像威化餅乾,分崩離析、簌簌掉落。
以素體的落地爲中心,掀起了一圈圓形的衝擊波,坑洞旁的土地被強行鋪開蛛網般的裂紋。
這一幕要是不小心被路人撞見了可能會出點小問題,這就是他們特意要找個人跡罕至地方的原因。
白色巨人動作輕柔地將懷中的女孩放下來,讓她能雙腳站立在地上。
“謝謝你。”
季春藻轉過頭來,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臂膀。
爲了實現她的願望,燕景行也算是耗盡全力了。
這畢竟不是賭上生死的戰鬥,所以在感受到體內的熱量急速上升、即將抵達某個極限之前,他便提前結束了素體的使用。
“四分三十秒,這是駕駛素體抵達身體安全閥門的時間。”
燕景行一邊說,一邊吐出口氣。
“你讓開些,我要結束變身了。”
“哦。”
季春藻點點頭。
但她嘴上應了,腳下卻完全沒有挪動的意思,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燕景行被她看得有些無奈,但沒辦法,他確實已經到極限了,再繼續下去,他又得想辦法發泄熱量。
伴隨着白色甲冑消失,升騰的水蒸氣像濃郁的白霧包圍住了他。
燕景行的身體微微搖晃,最後支撐不住,單膝跪地,喘着粗氣,一摸腦門全是冷汗。
但是……
他的視線晃動、頭腦昏沉,意識卻還保留着清醒。
果然,只是稍有脫力和疲憊的感覺,而不是像第一次戰鬥結束後那樣直接暈過去。
“你沒事吧?”
季春藻的身影匆忙穿過白霧,來到他身邊,試圖扶他起來。
“沒……我沒事……”
燕景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哎呀!”
季春藻的手剛觸碰到他的身體,小姑娘便驚呼起來。
“你身上都是汗呢!”
“……”
燕景行無語地看了她一眼。
這種事情你明明早就知道了吧?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正眨巴着那雙閃閃發亮的眸子盯着自己,完全沒有要移開視線的意思,他開始猶豫是不是該捂住自己的重要部位。
水蒸氣升騰產生的白霧能阻擋一時,但馬上就要消散;況且春藻她在那麼近的距離,很難說自己是不是已經被看光光了——
海風習習吹來,他突然覺得跨間涼颼颼的。
燕景行咬了咬牙,用力瞪視着身前的小姑娘。
……這傢伙,是不是故意的啊?
“你在看什麼?”
“我當然在看你……”
季春藻的臉蛋紅撲撲的,一邊說着,一邊視線不自覺向下飄。
“喂,你眼睛往哪瞧呢?”
“看看怎麼了?又不會少塊肉!”
她挺起胸膛,回答得理直氣壯。
你還真敢說,燕景行心想,明明就是在耍流氓。
“快讓開,你不是已經看過一次了嗎?”
他沒好氣地拿手驅趕。
“上次有玉芝在,不好意思看得太仔細嘛。”
捲髮姑娘吐了吐舌頭,她的臉蛋愈發紅潤,視線卻還是不肯挪開一下。
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這時,季春藻突然將身後的包放到前面,然後炫耀似地舉起來——
“看見沒?我帶了衣服過來。”
原來那個包裡鼓鼓囊囊裝着的是衣服啊,看來是真的早有準備。
相比之下,自己被春藻稍一撒嬌就妥協,頭腦一熱就直接變身,把“變身結束後衣服會燒沒”這件事幹脆地忘到腦後去……究竟是誰比較天真呢。
“嘿嘿嘿,景行要是不想裸奔的話,就快點乖乖讓我看看……”
“纔不要。”
他眼疾手快地一把將包搶過來,扯開拉鍊後動作粗暴地往身上薅衣服。
季春藻撇撇嘴,好像真的在感到遺憾,倒也沒說什麼。
等他穿好衣服後,水蒸氣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海風吹在身上,帶來涼爽的感覺。燕景行深呼吸了一口氣,腦袋發暈,差點往後摔倒。
體力消耗比自己想象更嚴重些。
季春藻連忙上前攙扶住他。
“好啦,不開玩笑了。”她說,“接下來我們一起回去,好好休息。還有,我會給玉芝打個電話。”
“……你要做什麼?”
“因爲被你帶着飛上天,確實是一次非常美好的體驗,遠比我想象中的更美好。只有我一個人能享受,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燕景行愣了一下。
不是因爲春藻的話本身,而是她在說這句話時的神態和語氣,讓他再度確信:在天上時察覺到的某種發生在對方身上的變化,並非自己的錯覺。
季春藻她變得更成熟了,就像個大人一樣。
青春期的時光流逝,便是在恍惚間察覺周圍的人們都發生了無法預測的改變:包括最親密的朋友,和他習以爲常的世界。
……
他們走下山,決定再次沿着海灘往回走,踏上歸家的路途。
臨近正午,頭頂高懸的太陽變得愈發盛烈和熾熱。
沐浴在鹹鹹的海風中,背景是藍天白雲,人魚女孩將手背在身後,尾巴變成的赤裸雙足踩在金色沙礫上,水色的裙襬蹁躚起舞,她一邊輕聲說話,一邊對他柔柔地笑着;那個笑容被落下來有些刺眼的陽光遮擋,一時間看得不甚清晰。
當天回去後,燕景行很快忘了當時自己和她說過的話,可這一幕卻像是攝像機錄下來過曝的畫面,永遠定格在他的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