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睜眼,汪夢飛看向兩側,只一眯眼的功夫,她就感覺自己的腦袋輕鬆了許多,那種讓她噁心、昏沉,一直揮之不去的感覺,似乎減輕了許多。
“不好意思啊醫生,我剛剛忽然有點太困了,就眯了一會。”汪夢飛抱歉道。
陸九正在坐診,一聽汪夢飛的聲音便轉頭笑道,“你睡的可不是一會,現在都到下午四五點了。”
啊?
汪夢飛看了看牆上的時鐘,發現確實是已經四五點了,可她來的時候不是才一點多嗎?
自己明明就感覺只困的一眯眼,中間也沒過多久就醒了,怎麼會過去這麼長時間?
以往睡覺,她總是會在牀上輾轉反側幾個小時,甚至是一整夜都很難睡去,只有吃了藥纔會好一點,可吃藥之後到了白天,人就會很難受。
那種難受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反正就是哪哪都不舒服。
以至於她上班經常出錯,不是被同事埋怨,就是被領導批評,外界的壓力,加之內心的焦慮,讓她越發的痛苦,而又無助。
汪夢飛都已經不記得自己倒頭就睡是在什麼時候了,但這種想睡就能睡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沒想到會睡這麼久,真是不好意思。”汪夢飛連連道歉。
“用不着道歉,喏,這是給你的藥。”陸九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早已打包好的中藥。
陸九給汪夢飛開的是四逆湯,這個經方並不是主治抑鬱症的,它針對的症狀陽虛欲脫、四肢厥逆,大多用在患有急重症的患者身上,起到一個回陽救逆的作用。
但爲什麼陸九要用這個藥方呢?
很簡單,陽足之人永遠不可能抑鬱。
很多人在治療抑鬱症的時候,都會採用疏肝解鬱的方式,然後開一些逍遙散之類的藥。
的確,這個藥方也能起到效果,但真正用到患者身上的時候,疏肝解鬱的效果其實很微弱,甚至於很多中度或者重度抑鬱症患者吃了這些藥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這其實就是被病名給束縛了,開方用藥要麼對病治療,要麼對症治療,可抑鬱症它是一個綜合類的情緒病,你只調肝是沒用的,尤其是在抑鬱症很嚴重,患者還吃了一段時間抗抑鬱的藥後,那就更是杯水車薪了。
失眠也不是光調肝就能解決,它一定要五臟兼顧。
那麼如何五臟兼顧?補陽,徹底改變她的五臟六腑生存的環境。
長期抑鬱的患者,她的身體就相當於四季裡的秋冬,蕭條,肅殺,寒冷,孤獨……
在這樣的環境裡治單個臟器,就相當於是丟一把火,就暖那麼一下,等火滅了,又會變成原來的樣子。
唯有讓太陽升起來,讓四季循環至春夏,雪化了,風起了,枯槁被吹走,驚蟄萬物生,心情自然也就好了。
就像一個心情再鬱悶的人,當他看到一個奶啾啾的小孩對他笑的時候,那一瞬間,他也會露出最純真的笑容一樣。
這就是生的力量!
而補陽就是讓身體的太陽升起來,暖到整個五臟六腑,讓它們自己擁有盎然生機。
陸九剛纔已經調了汪夢飛的心腎,使它們重新建立起了橋樑,雖然還不算太堅固,但多治幾次就好了,在這個基礎上,四逆湯就可以補陽促進五臟循環,心陽在這個循環中就能夠不斷增強,亂跑的心神自然也就再也逃不出它的手心。
要不是陸九的醫術得到了提升,可能碰到汪夢飛,他還會用疏肝解鬱的藥,但現在的陸九,在治療患者的時候,已經不再拘泥於病名和症狀了,他更看重患者整個身體的狀態。
陸九發現,將視野拉的更開闊之後,很多以前想不通的病症,現在都能迎刃而解了。
按照下中上三個境界的中醫來劃分的話,陸九現在應該算是摸到了中醫的門檻,勉強稱得上半步中醫境。
汪夢飛穿上鞋襪,拿到了桌上的中藥,陸九又細心叮囑,“這個藥是三付,一付吃一天,回家後要是沒什麼胃口就買點瓜子嗑嗑,儘量別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裡,有空就到外面走走,像早上啊可以適當跑跑步,晚上吃完飯也可以去公園散散步。”
別人的話,陸九肯定是不建議跑步的,但汪夢飛可以,出汗對解壓很有幫助,當然,暴汗肯定是不行的。
不過冬季這個溫度,汪夢飛就算想暴汗也難。
“嗯嗯,今天麻煩伱了醫生。”汪夢飛道。
“回家吧。”陸九笑道。
“還沒給錢呢我。”汪夢飛道。
“你爸已經給了。”陸九道。
汪夢飛看了看汪定旭,沒有說話,回了陸九一個笑容後,便提着藥走出了醫館。
汪定旭毫不在意,他感激地雙手合十給陸九鞠了一躬,便快步趕了上去,這個不算蒼老的身軀倒是讓陸九想起了初中學的一篇課文。
背影。
……
汪定旭看着熟睡的汪夢飛,那被藥物催大的臉,讓汪定旭想起了女兒還是小寶寶的時候,那肥嘟嘟,水嫩水嫩的臉,格外喜人。
可那時的光景,回不去了。
“陸醫生,你剛纔說有病的是我,那可不可以給我也看看?”汪定旭道。
“可以,坐吧。”陸九道。
不等陸九說話,汪定旭便把手伸了過去。
陸九將指腹搭在汪定旭的寸關尺處,一邊聆聽五臟對話,一邊問起了汪定旭。
“你對她是不是從小就特別嚴厲?”
“我沒什麼能給她的,只有讀書讀出去了,她才能過上好日子,所以,小時候確實對她狠了點。”汪定旭道。
“冒昧問一下,做什麼工作?”陸九問。
“收破爛。”汪定旭道。
“她媽媽是不是跟你一個態度?”陸九問。
“跑了,在她三歲的時候就跑了,這麼些年都是我一個人帶。”汪定旭平靜道。
陸九一愣,接着問,“爲什麼那麼執着讓她留在大城市?”
汪定旭道,“我不希望她待在小城市生活,她很優秀,從小就是班上前幾名,她就應該在大城市,也只有在那邊才能幹出一番事業,不用像我一樣一輩子都是個收破爛的。”
陸九問,“那你有想過她願不願意嗎?”
汪定旭道,“她說過,但至少她在大城市可以賺到更多的錢,她的人生也不需要靠我,她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找誰結婚就找誰結婚,這不好嗎?”
陸九看着汪定旭那氣憤的模樣,不禁道,“你這話好像不是在說她,倒是有點自怨自艾……”
汪定旭怔在原地,緩緩低下眼眉,良久,他自嘲般笑了,“自怨自艾嗎……呵呵,我是娃娃親,從小就被定下要跟隔壁村的一個女的結婚,初中畢業,爸媽不讓讀書了,讓我學個瓦匠,去走丈母準備成家。”
“我不願意,跑了,可我什麼都不會,跑出去又回來了,那天村裡人對我指指點點,我爸媽也因爲這事被同村人笑話,後來,迫於無奈,我結婚了。”
“我沒有學瓦匠,想來城裡闖蕩一番,我帶着她離開村裡來到城裡,一開始就是在打工,很順利,工資夠生活還能存一些,後來她懷孕了,不知道爲什麼,那個時候我們就越來越喜歡吵架,一度有過不下去的想法。”
“直到我女兒出生,家裡變得不一樣了,我也當了爸爸,很開心,我覺得我可以爲了我女兒付出一切,可好日子過了才兩年多,她又變了,總是喜歡在孩子面前跟我爭執,說我拼死拼活還沒有別人一天賺的多。”
“我們就這樣吵吵鬧鬧又過了一年,然後有一天,我回家聽到女兒在哭,桌上還有一張紙條,她告訴我,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呵呵,誰又稀罕呢?”
“我讓女兒拼命讀書就是要告訴她,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上,什麼人都靠不住,我也不例外,那個女人,呵呵,我要讓她知道,當年她狠心拋棄的女兒有多麼優秀。”
陸九慢慢聽着汪定旭自說自話,也終於明白汪夢飛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從小缺少母愛,父親又嚴厲要求,那必然會使得汪夢飛性格上內向,有事憋在心裡,不善表達的她闖入大城市無依無靠,內心緊張加上有點自卑,肯定無法適應大城市的生活,焦慮也就無可避免了。
汪定旭看着陸九,真誠發問,“陸醫生,你覺得我哪做錯了?”
“你還活在她媽媽會回來的過去,對吧?”陸九道。
這一席話如晴天霹靂,直擊汪定旭內心。
他本能地搖頭,“我沒有。”
“那你爲什麼要執着於讓她看到汪夢飛的優秀呢,或許她已經不在乎了。”陸九道。
“……”汪定旭無言。
“你以前,是不是也跟汪夢飛一樣,有過一段時間的失眠,甚至是想過輕生?”陸九問。
汪定旭擡頭,怔怔地看着陸九,“你,你怎麼知道?”
陸九指了指汪定旭的心口,“你的身體告訴我的,而你能走出來,是因爲汪夢飛吧。”
那個年代,老婆要是跑了,村裡會指責女人,但更多的是嘲笑男人。
因爲連女人都抓不住的男人,就是個廢物。
汪定旭很是詫異,他沒想到二十多年前的毛病,陸九居然都能看出來,這太不可思議了。
不過陸九也說的沒錯,他能走出來,的確是因爲汪夢飛。
其實汪夢飛以前不叫汪夢飛,而是叫汪萍萍,取自平平安安。
只是後來的那些事,讓汪定旭心態變化了,所以纔給汪夢飛改名,意旨夢想高飛,自由自在。
可誰又能料到重壓之下,汪夢飛不但沒有飛,反而折了翼。
“陸醫生,我明白了,以後,我再也不逼她了,她想過什麼生活都由她自己決定。”放下執念,汪定旭有些失落,就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很不舒服。
但如果因爲他的逼迫,而讓汪夢飛走上自己的老路,汪定旭到死都不會原諒自己。
聞言,陸九放手,“你能這麼想最好,不過你身體上的老毛病比較多,有點肝鬱氣滯,頸椎也不行,脾胃還有點陽虛,頸椎我跟你針刺一下,其他的我給你開點藥調一調。”
汪定旭笑道,“謝謝啊陸醫生。”
“不客氣。”陸九擺手,隨後看向躺在小牀上的汪夢飛,“她估計還得睡會,你就在旁邊等等吧。”
汪定旭笑道,“嗯嗯,我等,我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