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千個萬個。
一千年來，經歷數十代人，無數平民、貴族，無數士兵、農民、牧民、漁民……
無數的丈夫，妻子，兒女，父母……
無數的愛恨情仇，恩怨交纏……
無數的家國，大業；無數的耕種，豐收；無數的災難，新生；無數的絕望，和希望……
千萬個聲音匯聚在一起，沖刷着凌攀的心靈。
一開始，凌攀如臨大敵；然後開始有些厭煩。
但是不知過了多久，在聲音的沖刷下，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這些聲音，而沒有了他。
他逐漸忘卻了自己。
聲音仍然在不停地衝刷。
“月神南納，我的妻子背叛了我，你能允許我向她復仇麼？”
“埃列什吉迦爾，求求你，將我丈夫的靈魂放回來吧！這個家裡不能失去他！”
“偉大的尼努爾塔，請保佑我戰無不勝，從戰場活着回來！”
“偉大的阿達德，請不要再降下暴雨來懲罰我們了，我們的收成快要全泡湯了！”
“霍亂之神涅迦爾，請你回到天上，不要再散播瘟疫與霍亂了！”
如果這樣持續下去，凌攀的意識很快就將消散，取而代之的，或許會是一個複雜的新生意識體。
但是。
突然一個似乎很熟悉的聲音響起。“不要老想着生活得快樂，沒人承諾你生活必須得快樂。”
這個聲音夾雜在無數對神的祈禱、求肯當中，顯得非常突兀。
凌攀的意識被微微觸動。這是……誰的聲音？
然後又是幾千幾萬條祈禱，再次將凌攀的意識淹沒。
而那個似乎熟悉的聲音又突兀地出現了：“兒子，做人很難。一撇一捺，像你的兩條腿。不管發生什麼，一定要立住，不準跪。”
“是誰？是誰在對我說話？”
成千上萬條的祈禱再次沖刷着凌攀的意識，但是他已經找到了一個錨點。雖然飄搖，似乎隨時會被沖刷得消失不見，但卻暫時地讓他的意識凝聚起了一點點。
那個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誰規定人生必須有意義的？上蒼造人的時候，踏馬就忘了給人一個目的，一個方向，一個意義！所以，如果你想要人生的意義，自己發明一個去，別來問我。”
這個聲音，似乎……和自己非常的親近，非常熟悉。
帶給自己的感覺，如此溫暖，如此厚重，無邊無際。
就像……父愛？
“兒子，不要害怕後悔。沒有後悔過的人，不算真正活着，因爲他從未自己去選擇。而只要去選擇，就一定會有後悔。”
是的，我想起來了。
一盞燈，明滅不定，樓下架空層裡，風往耳朵裡灌。
父親的聲音，像飄在耳邊，又像遠在天邊。
聽不懂，但是許多年後，突然遇到一些事，這些話就翻出來，重新咀嚼，然後有了新的感受。
這個時候，凌攀的注意力，完全地放在了這個聲音上。
而那成千上萬，數不清的祈禱、懇求、哀求，那無數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被他忽略，當做了背景音。
“兒子，不要想着做灑脫的人。你覺得，做個灑脫的人，你只要對得起自己就好。可其實，如果你辜負的人太多，到頭來，你會發現，最辜負的就是自己。不負自己，也不要負人，這纔是男子漢。”
凌攀在心底喃喃自語。
爸，我不覺得你所有的話都是對的。
但是，我真的好想聽你再親口對我說一遍……
意識重新凝聚後，凌攀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的現狀。
剛剛險些就要迷失在近乎無窮無盡的雜音裡。
那是千年來，人們對神的祈禱，對神的訴求。
欲得神權，必承其重。
想要拿走信仰之力，就要承受這些積累了千年的迴響。
“是你在幫我麼，華胥。”凌攀在心底輕輕地問。
讓他有些錯愕的是，沒有得到華胥的迴應。
或許，此時他無法直接和華胥聯繫？
也或許，華胥此時也在努力着，抵抗着，無暇來回應他？
凌攀集中精神，開始準備抵禦下一波的衝擊。
積累了千年的迴響，終究不是真的無窮無盡。
總有完結的時候。
當最後一聲低語落下，無數圖像開始涌入凌攀的腦海。
有戰場上的廝殺，有農田裡的耕種。
有彎腰親吻孩子的額頭，有牽着愛人回眸一笑。
有了準備的凌攀，這次牢牢守住了心神。
在巨大洪流的衝擊中，始終保持着一點本心不變。
我不是天神安。不是風神恩利爾。不是水神恩基。
我是凌攀。
我是一切之始。
此世由我開！
信仰之力，只是我能利用的工具，而不能反過來主宰我！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不再有新的圖像涌入。
凌攀睜開眼，看着眼前浩瀚的紅河。
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他這才發現，自己全身溼漉漉的，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華胥？”
“我在，管理員。”
“過去多久了？”
“雛形神國裡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多天。”
凌攀駭然。十多天？我特麼竟然沒餓死渴死！
他舔了舔嘴脣，確實沒有飢渴感。
“管理員，你的身體素質已經遠遠超越了凡人，現在的你，與普通人之間已經有了生殖隔離，如果不採取特殊措施，不太可能誕生血親後裔。”
這個倒無所謂，凌攀本來也沒想要小孩。特別是知道有強大的超凡文明將會入侵，而自己生活的星球根本沒有抵抗之力，他更不想生個孩子來面對這樣的災難。
“等等，”凌攀這才覺察到，華胥對自己的稱呼改變了。“你叫我什麼？”
“管理員。”
凌攀以爲自己會很激動。
但是他覺察到，自己並沒有很大的情緒起伏。
“管理員，你的生理已經不再是凡人。情緒的產生，是認知和內分泌共同的作用，而你的內分泌已經迥異於凡人。”
凌攀微微頷首，若有所思，“對了，剛纔是你在幫我麼？在我即將迷失的時候。”
“管理員當時面臨危機，如果你的意識消散，將從你的身體裡誕生一尊僞神。我無法直接與你溝通，只能採取間接的方式，刺激你回想起記憶中最深刻的一些東西，來幫助你定位自身。”
“謝謝你。”凌攀真情實意地道謝。